風起雲湧第十六章


    蘇沫起身,進內殿由恭槐安伺候他梳洗更衣,繼而去永樂殿上朝議政,邊走邊頭也不回地問:“朕昨晚是否說了許多?”


    恭槐安落了半步跟在後頭,小心回道:“陛下是情之所至。”


    對方仿似並未聽出他這話的言外之意,自言自語道:“雖稍欠妥當,卻也輕鬆不少,想來是那些事壓在心頭太久,說了也好。”


    如此說來,恭槐安哪裏還敢多言,隻得賠笑應了,片刻後又聽身前那人肅然吩咐:“朕不日將去祭天,一走便是數日,記得在永安殿內外加派人手,朕倒要看看,他還能遣多少人來!”


    恭槐安忙道:“陛下放心,想來再派多少人也都是一個‘死’字!日前那兩百多死士連永安殿的門兒都沒能摸著,就被清了個一幹二淨,如今外有內廷衛日夜戍守,內有影衛暗伏,必然不會出事的。”


    他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頭低聲勸說,蘇沫沉聲不語,想了想又道:“例日的看診也不能少,讓紀聞人好生看護,出了任何差錯,朕不光要他一個人的腦袋。”


    “是,奴才下了朝便去太醫院傳令。”頓了頓,又道,“紀太醫在宮中多年,數月來看護龍胎有方,很得昭儀看中,想來不會出什麽岔子。”


    蘇沫略一挑眉,將那句“很得昭儀看中”聽了進去,冷哼一聲,陰測測道:“朕從前還覺得她不吵不鬧很是溫馴,想不到竟也如此不安分!”語畢,冷聲道,“派人去告知她,就說是朕的意思,若再敢惹事生非,必定重重辦她!”


    “奴才明白,陛下息怒!息怒!”


    如此一麵勸說,一麵小跑著跟了上去,那明黃身影卻如腳下生風一般,走得迅速,近乎急切。


    蘇沫散朝後回到永安殿時,李然正在用膳,他也沒讓人通傳,放輕腳步悄然上前,伸手從後頭擁住對方,李然冷不防覺得左肩一重,且腰上一緊,下意識掙動,對方眼疾手快地製住他亂動的手腳,將下巴擱在他肩上,道:“別動,是朕!”


    這一聲溫柔之極,且親昵得近乎怪異。


    李然暗自驚詫,姓蘇的態度一天一個樣,簡直如六月天說變就變,他也懶得費神猜測,眉眼一皺,沉聲道一句放開,蘇沫卻也識趣,沒等他翻臉,立馬鬆了手,在他身旁坐下,道:“朕與你一同用膳。”


    這頓飯吃的可謂苦不堪言,蘇沫自然不覺得,李然隻象徵性地扒了幾口飯,就找個藉口遁了,進去內殿時,正值翠鈴在打理膽瓶上的那株白蘭,說是在打理,其實就是發愣,見了他麵上一辣。


    瞧那神色,李然怎猜不到她方才在想什麽,略尷尬地抱拳輕咳一聲,朝對方招了招手,道:“過來,我有話問你。”


    翠鈴吶吶應了聲是,幾個小步過來,在榻前站定,李然坐在榻上叩指敲了一通,凝眸問道:“昨晚的事,你跟他談了?”


    那丫頭見他難得麵帶冷色,竟生了三分怯意,兼之還有兩分羞愧,神色間很是侷促,麵上也早已紅透,攪著帕子不肯言語,李然本是急性子,怎麽忍得了她如此磨蹭,道一聲果然,一個起身從榻上起來,作勢要出殿去。


    翠鈴忙矮身跪下,幾個挪步過來,拽著他的衣擺,紅了眼壓低聲音懇求道:“殿下,別說……求您了……”


    “你說什麽?”


    他一臉不可思議地問來,那綠衣女子卻隻垂首望地,半晌後帶了哭腔道:“奴婢……不敢,隻怕說穿後,連近身服侍陛下的機會都沒了……況且陛下昨晚……一直以為那人……是您吶……”


    此話斷斷續續說來,雖模糊不清,卻也足以讓人聽個明白,怔得那修眉鳳目之人近乎張口結舌。


    “所以奴婢求您,千萬別讓陛下知曉!您不曉得,他今晨有多……多……”


    “高興”二字,終是哽咽著沒能說出口。


    李然盯著她瞧了片刻,末了沉聲一嘆,搖了搖頭,揮手示意她下去,爾後靠回榻上,揉眉再不多言。


    究竟要多愛一個人,才能做這樣的犧牲?這事他不明白,也沒法明白,但見那丫頭癡情至此,他在怒其不爭的同時,卻也不得不心懷感佩。


    蘇沫用完膳,本想在永安殿歇個午覺,不料卻被一通緊急奏報攪亂了計劃,隻得匆匆離去。


    午時三刻,紀聞人掐著點出現,例行公事似地來永安殿請脈,翠鈴則如往日那般候在一旁聽吩咐。


    說起這老頭兒,唯有“身寬體胖”四字方能形容,尤其是那肚子,瞧著甚是雄偉,莫怪次次見他,次次都這般氣喘籲籲。


    李然靠在榻上,紀聞人喘著粗氣滿頭是汗地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搭脈問診,片刻後稟道:“殿下……體內的毒素……已除得……差不多……”


    如此上言不接下語,聽著都替他累,李然點了點頭,覷一眼翠鈴,那丫頭乖巧地點了點頭,脆生生道:“奴婢曉得,這就去打水來。”


    紀聞人嗬嗬一笑,艱難地起了身,作勢要朝他行禮致謝,李然一臉不受用地擺了擺手,道:“行了,您老坐著別動。”


    翠鈴得了吩咐立馬去辦,待她轉身離去,李然正要起身去倒杯茶喝,冷不防覺得手中多了一物,他以兩指一摸又定睛一瞧,怔得近乎一駭,此物他再熟悉不過,竟是他那半塊虎符!


    方要開口詢問,隻見紀聞人手下一縮,眼疾手快地將那物件收入袖中,神色一斂,又恢復了方才那憨態可掬的模樣,方才的機敏勁一掃而空,神色變化之快,令人咋舌稱嘆。


    少頃,有腳步聲近了,隻見翠鈴端水盆穿扇門進來,邊走邊笑著打趣道:“紀太醫也隻有在咱們殿裏,方能受到這般好的待遇。”


    紀聞人笑著唯唯應下,神色遲鈍,而他那寬大的體魄一擋,恰好遮住了翠鈴望過來的視線。


    李然在片刻的怔愣後穩了穩心緒,輕咳一聲,道:“不許沒大沒小。”


    他假意一斥,翠鈴俏皮地吐了吐舌,頗討喜地說:“奴婢曉得,殿下教訓的是。”


    語畢,攪了帕子恭敬地遞過來,老頭兒立馬去接,貼在臉上吸了吸汗,笑著遞還給她,道了聲謝過姑娘,翠鈴一聽這稱呼,臉上又紅了個透。


    李然失笑搖了搖頭,在那丫頭紅臉垂首的間隙裏,與紀聞人交換一個瞭然的眼神,少頃就見那老頭兒拖著笨重的身子出了殿去。


    三日後,蘇沫率文武百官去往陵山祭天,一去便是三日兩夜,李然收到消息時,已隱約猜到趙妍會在今日出現。


    果不其然,午時整,趙妍在一幹宮女內監簇擁下進殿來,排場之大隻能以四字形容:聲勢浩大!


    他雖然還不知道對方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卻也知道這幾日必將是自己脫身的最好時機,遂如往日那般起身去迎,翠鈴垂首跟上,一臉怯怯地躲在李然身後,不敢多言,趙妍如此精明,見她神色閃躲,如何能不起疑,待李然屏退眾人,笑著旁敲側擊道:“翠鈴那丫頭今日倒也奇怪,竟不似往日那般纏著不肯離去了。”


    李然淡然一笑,似是而非地說:“可能是有心事。”


    這話隻是隨口而言,但見趙妍臉上一僵,強自笑了笑,又以一個喝茶的動作掩飾了去,復又恢復如常,閑話家常似地聊了一通,再以一個以帕拭唇的姿勢為掩,低聲道:“明晚子時,會有人來接應。”


    她方說完,李然即刻舉杯示意,二人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繼而一同將杯中茶水飲盡。


    飲畢,他笑著道了聲好喝,心中是一重歡喜一重憂:倘若不是紀聞人早先一步亮出虎符以示敵友,恐怕他還真會乖乖照著對方的計劃行事,但這位慶原公主既已不動聲色地在他身邊埋了翠鈴這個眼線,所圖為何暫且不論,動機不純已屬顯而易見,他若真信了此人,跟送羊入虎口又有何分別?


    這麽一想,頓覺後心一涼,暗道一聲好險,臉上還得維持著淡然的笑容。


    如此,二人又笑著閑聊片刻,那雍容華貴的女子才心滿意足地起身離去,臨去時深深望了門外一眼,眼中大有深思之色。


    翠鈴再次進殿來時,見李然正靠在榻上拿著書冊“細看”,她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李然在眼角的餘光裏掃她一眼,放下書卷,問道:“怎麽了?”


    對方臉無血色,諾諾道:“殿下,公主她……是不是……已經……”


    李然了悟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臂,道:“放心,我沒告訴她。”頓了頓,揚眉問,“你很怕她?”


    那丫頭靜默片刻後搖了搖頭,挪步過來,頗小心地伏他的膝上,低聲娓娓道:“公主乃金枝玉葉,且深得陛下信任,他二人本是天造地設的佳偶,而奴婢昨晚……那般輕賤,若讓公主知曉此事,必然會傷透心神。”語畢,頗可憐地抬眸望他一眼,又道,“那位柳公子的事,別的娘娘不知曉,公主卻瞭然於心,奴婢從前總以為,她那般驕傲,必定沒法容忍陛下心中另有他人,不曾想……”


    不曾想竟也心甘情願地嫁來西平,甚至屈居人後。


    “但奴婢明白,公主她口中雖不說,但見陛下心中藏了一位,後又寵幸了那低賤女子,如今還……心中勢必早已傷痕累累,是以奴婢求您,別跟公主爭那後位了,可好?”頓了頓,吶吶道,“況且,但凡她想要的,就勢必不會失手。”


    她說得動情,李然卻隻想搖頭感嘆,暗忖這丫頭如今是身陷情網看不清形勢,趙妍如果隻有這麽點謀劃,又怎麽能如此蟄伏?


    他隻需瞧一眼,已經看出那女人野心之大,絕不亞於江訣、蘇沫之流,所圖謀的又豈止區區一個西平後位?


    宏圖霸業,建功立業,誰說隻是男人能肖想的東西?


    此時此刻,對那風姿綽約的女子,他心存佩服,卻也不乏忌憚,此番能否順利脫身,全看如何與她較量。


    正此時,外頭有人通傳,稱紀太醫前來請診。


    時間,恰好是午時三刻整。


    李然心頭大石終於落定,沉聲道了聲傳,未幾就見那體魄雄偉之人背著藥箱進了殿來。


    風起雲湧第十七章


    紀聞人笑嗬嗬地走進殿來,臉上熱汗直流,李然看不過,揉了揉眉眼,掃了眼翠鈴,翠鈴也不待他開口,笑著自顧自出殿去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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