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林春陽無心去關注其他事,渾渾噩噩地待在傅暄家裏,蹲在島上岸邊看湖中的船進行打撈作業。


    到下午兩點多,依然沒有打撈到人。


    這對林春陽來說,是一種如受火烤的煎熬。


    有可能君君落水後並沒有死,自己從其他地方上岸了,所以才打撈不到;但是也有可能,這個湖裏有不少大魚,大魚會吃掉人的屍體,所以打撈不到。


    那年,她才七八歲,剛小學一年級上完,暑假過完,她就正好上小學二年級。


    在她媽上班的地方到她家的路上有一棟稍有年頭的大宅子,她經常從那棟大宅子邊走過,從宅子後門的鏤空鐵門看進去,裏麵是個小花園,小花園一年四季都有美妙風景,她經常會趴在那扇鏤空鐵門上默默觀察花園裏的美景,有時候是一朵花,有時候是一叢草,有時候是一枝果子,而在夏日,裏麵的那一架葡萄會長得非常漂亮,粉綠色,晶瑩透亮而飽滿。


    她並不是想吃葡萄,隻是愛它的漂亮,所以在夏天,她總要去那裏看葡萄。


    那棟宅子裏,住著的似乎不是什麽好人,周圍的一些鄰居說,裏麵住著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瘋女人,隻要接近那裏,那個瘋女人說不得就要跑出來吃人了。


    周圍其他人家總會避著這個宅子走,也不允許家裏的孩子靠近,但林春陽發現大家所說並不是對的,她的確見過這個宅子裏的瘋女人,但瘋女人並不會吃人,隻是眼神冷漠,呆呆地看了她幾眼,就從小花園對著的那個過道離開了。


    林春陽並不覺得那個女人可怕,反而認為那個女人很好看,比起父親喝醉後打人的可怕樣子,那個被稱為瘋女人的人,在她的心裏根本不能算瘋。她在觀察小花園的時候,很多時候都會期待見到她。


    之後,她看到了那個小妹妹,她應該是那個瘋女人的女兒,突然出現在那個宅子裏。


    有一次,林春陽趴在那個鐵柵欄門上,盯著園子裏的葡萄發呆,突然,她發現房子靠向園子的一間房的窗戶後麵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她,她默默地和對方互看了很久,直到對方從那間房裏出來。


    那是個小女孩,她小心推開了通往小花園的門,出了門後,又從裏麵拖了一把椅子出來,搭在葡萄架下,墊著這把椅子,她踩上去摘了一串比較大的葡萄下來,拿來遞給林春陽,說:“給你吃。”


    這個小女孩兒有比較圓的臉,隻有下巴有點尖,皮膚很白,眼睛又黑又大,深棕色的柔軟頭發齊肩長,很乖巧的樣子,像高檔商場櫥窗裏最漂亮的洋娃娃,林春陽一直想要一個這樣的洋娃娃,但媽媽說那種洋娃娃非常貴,她沒有錢,所以不能買。


    林春陽沒有接她遞過來的葡萄,說:“我不吃。”


    對方說:“我每天都看到你,你在看葡萄。”


    林春陽些許不自在,“我就隻是看看,我不吃。”


    對方很固執地要給她:“給你。”


    林春陽隻好從鐵柵欄的空隙接了,問:“你喜歡吃什麽?我媽媽買了麻糖,我可以帶給你吃。”


    對方搖頭:“我有糖吃。”


    林春陽說:“我媽媽煎的餅很好吃,你吃嗎?”


    對方還是搖頭:“我有餅吃。”


    林春陽不知道自己還能給她什麽以換取手裏的葡萄了,隻好問:“你想要什麽,我可以去找來給你。”


    對方說:“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林春陽有些吃驚,她住在一處有些年頭的筒子樓大雜院裏,院子裏的人成分有些複雜,不少人家都有孩子,但比她大的孩子,並不願意帶著她玩,比她小的,她又不愛和他們玩了,也有兩個同齡的孩子,但是都是男孩子,他們不願意林春陽加入他們。


    林春陽性格又比較沉悶,很難主動去找人做朋友,所以一直就獨來獨往。


    她爸爸在前兩年突然不見了,對她媽說的是要去另一個地方打工,會寄錢回來,但之後就杳無音信。


    她媽媽是她外公的獨女,她外婆早逝,外公是一個外科醫生,家裏還算富足,但是父女關係並不好,特別是她媽沒有考上大學,她外公讓她去學衛校護士,她媽既暈針又暈血,學得非常艱難,之後沒讀完書就離家出走跑掉了,從此父女倆關係更差,幾無往來。


    她媽長得漂亮,很快就被她的混混爸爸強行勾搭上了,未婚懷孕,很快就生了她。


    她外公堅決不讓她媽和她爸結婚,因此,她媽和她外公斷絕了父女關係。


    從此,她媽的人生更加糟糕,跟著一個好酒有暴力傾向的老公,還要照顧女兒,她最開始在超市裏做事,後來找到了酒店裏的工作,待遇才稍稍好一點。


    但很快,老公又跑了,她就隻能一個人養女兒。


    對林春陽來說,沒有了爸爸,生活反而安定一些。


    她媽每天都要上班,幾乎全無休息日。林春陽在六歲時就能夠自己煮麵條和煮米飯了,一個人在家也不會餓死,隻是她家周圍環境實在惡劣,在她長大後,她才明白,家裏周圍有幾家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寒暑假時,她媽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就會把她帶到上班的酒店裏去,讓她在一個小房間裏看書和做作業。


    林春陽經常會跑出來,到路上看到的這個大宅子後門看對方家的花園。


    被一個鐵柵欄門相隔的兩人,互相看著對方,林春陽一時沒有回答,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問她可不可以做朋友。


    做朋友,這個詞甚至過於鄭重了,鄭重到林春陽一時難以回答,因為她不知道做了朋友,需要履行哪些義務和責任,她是否能夠承擔得起。


    對方見她不答,又問了一句:“不行嗎?”


    林春陽不忍看對方失望,說:“好啊,我們做朋友吧。”


    林春陽問她:“你什麽時候會來這裏?你讀書嗎?上幾年級了?”她總覺得自己比對方大了很多,是大姐姐。


    對方說:“我媽媽在這裏,我常常過來。馬上就上二年級了。”


    林春陽沒想到她和自己一樣要上二年級了,有些不可置信,她總覺得對方不該和她一樣大,問:“我也馬上要上二年級了。你幾歲?”


    對方說:“我七歲了。”


    林春陽就有些驕傲,“我比你大耶,我馬上就八歲了。”


    林春陽第一次發現有人和她很聊得來,兩人都看過同樣的童話故事,一起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也能聊得來,她還給對方講螞蟻和大象的故事,又講自己名字的故事,說她叫林春陽,因為她爸姓林,她是冬天生的,她出生時,那年正好下初雪了,非常冷,所以她媽叫她春陽,因為春天的太陽非常溫暖。


    她又問對方叫什麽,對方支支吾吾的,似乎是反應慢,連自己的名字都講不出來。林春陽隻好不強求對方了。


    林春陽在太陽下山前跑回了酒店去,告訴她媽,她交到了一個洋娃娃一樣好看的朋友,這樣,媽媽就不用存錢給她買洋娃娃了,她可以和朋友玩,不用和洋娃娃一起玩了。


    兩人在夜幕降臨後才回家,林春陽告訴林媽媽,她的朋友是路過的那個大宅子裏的孩子,林媽媽露出些許詫異的表情,不過沒有禁止她繼續和對方做朋友。


    這個暑假,林春陽幾乎每天都會去找她的新朋友一起玩,她有時候給對方帶個梨子,有時候帶個蘋果,有一次還拿了一支雪糕過去,雪糕在半路上就開始融化,等到了地方交給對方時,雪糕已經化了一半,兩人隔著鐵柵欄門吃雪糕,對方吃木棍上的,林春陽舔手指上的,都很開心。


    林春陽發現自己難以和很多人成朋友,她就隻喜歡這種和一個人交朋友的感覺,看了什麽故事,想講給對方聽,有什麽好吃的,想拿去和對方分享,想和對方待在一起,心思都在對方身上的感覺……而要是交很多朋友的話,可能就難以這樣親密了。


    在夏日將盡,暑期也將盡的時候,那一天,上午下了大雨,午後便很涼快,林春陽又跑去找她的朋友,然後她看到了讓她終身難忘的一幕,她朋友的瘋子媽媽,拿著晾衣杆狠狠打她的朋友。


    林春陽看她的朋友隻知挨打,倔強地不哭不鬧,林春陽實在受不住,隔著鐵門哀求那位阿姨不要打她的朋友。


    她搖晃那扇鐵門的時候,發現那門以前一直關著,這一天居然開了,鐵門開了,她進去救她的朋友。


    瘋女人是打人者,被打的人一聲不吭,打人者卻大哭大鬧,她大罵自己的孩子是殺人犯,罪孽深重,並把她拖出了小花園的鐵門。


    午後的人家或者在睡午覺,或者在上班,沒有人注意到瘋女人拖著她兒子跑出了院子裏的事。


    林春陽不是瘋女人的對手,看對方把她朋友往小公路後麵的河邊拖去了,她想到媽媽說的河邊一定不能去,河裏有鬼,專門抓孩子吃,每年都會抓幾個下去吃掉,林春陽很怕那條河,這時候就嚇得不輕,隻好趕緊去找她媽來幫忙。


    林春陽邊跑邊哭,到了酒店哭著向她媽說了她朋友被打被河裏的鬼吃掉的事,讓她媽去幫忙救人。


    林媽媽沒有多想,就跟著女兒一起走了。


    兩人到大宅子後麵的河邊時,瘋女人已經把她的孩子按進了水裏,那小孩兒在水裏撲騰著,剛冒出一點頭來,就又被她媽按下去,林媽媽把那個瘋女人拉開,瘋女人力氣特別大,根本製不住,不過她突然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將林媽媽推開就跑掉了,林媽媽一看被扔下水的孩子,已經被水往下遊衝走了,她跳下水去把孩子拉住了,將她送了上岸,林媽媽自己要爬上岸的時候,水中突然起了一個漩渦,將她拉扯著,讓她消失在了水麵。


    林春陽本來還在檢查朋友,回頭就沒看到媽媽了,當即嚇得不輕,開始大叫救命。


    叫救命並沒有用,有人來救了她嗆了很多水的朋友,但無人救起她媽媽。


    是好幾天後,當地警察來通知她,她媽的屍體在下遊找到了,讓她去看。


    她當時太小了,是外公來接了她去看的,她的那個被她媽救的小朋友也去看了,夏天天氣熱,看到屍體時,屍體已經不成樣子了,林春陽不能接受這個結果,要去把她媽喚醒,被她外公強行拖走了。


    林春陽之後經常做噩夢,夢到媽媽來找她,說:“你是不是不親媽媽了,最後都不願意抱抱我。我白生了你。”


    林春陽成長的過程裏,也時常反省和怨恨自己,覺得是自己讓她去救人,才把媽媽害死了,害死了媽媽,最後還沒有仔細看看她,沒有送她去火葬場,是她不孝。


    她媽死後,她就去外公身邊了,再也沒有見過她的那位連名字都不算知道的朋友。


    她外公家條件很好,房子寬闊,有保姆照顧她,在她上高中時,她外公甚至又買了另外兩套更大的房子,其中一套還專門寫了林春陽的名字。


    不過,林春陽對這些,並沒有什麽感覺,似乎依然是小時候跟著媽媽過苦日子的時候,反而更甜蜜一些。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媽媽的死讓林春陽後悔自責了十幾年,張君君的失蹤,林春陽又開始陷入這種痛苦裏了。


    她想,要是她不拒絕君君,而是隨著她一起來傅暄家的話,有她陪著,君君絕對不會在所有人注意不到的時候,就那麽摔下欄杆,落進水裏。


    被喜歡的人拒絕了,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欄杆上看煙火綻放,在一個不經意間,身體突然向後墜落,跌進了冰冷的水裏,被湖水淹沒,想求救,卻無人來救,這種痛苦,被林春陽不斷在腦子裏重複。


    下午三點多,林春陽麻木地看著湖麵,突然,一艘船上的打撈隊出現了騷動,林春陽瞬間站起了身來,看向那艘打撈船。


    傅暄和米管家等人也從房子裏飛快地跑了出來,林春陽死死盯著那艘打撈船,周圍的其他一切,她幾乎都無法感知了,眼裏隻有那艘船。


    又一個潛水工作人員下了水,過了好一陣,他們從水下撈了一個東西上來,放到了船上。


    傅暄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找到了張君君。


    船沒有開向傅暄家所在的島,而是向湖的另一邊開去,在靠近公路的方向,有一個大的碼頭。


    林春陽飛快地往島和湖岸的連接橋跑去,傅暄在後麵叫她,她也聽不到了。


    傅暄去開了車,車很快就追上了林春陽,他在車裏叫林春陽:“喂,快上車。”


    林春陽滿臉蒼白,整個人非常憔悴,她看了看傅暄那輛豪車,遲疑了一瞬,過去默默坐上了車後座。


    米管家也在車上,安慰她,“事情已經這樣了,節哀啊。”


    林春陽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接這句話,隻得沉默地點了點頭。


    他們的車到路邊碼頭時,打撈船還沒有靠岸,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已經等在這邊碼頭了,他們讓傅暄等人不要太靠近。


    打撈船上的工作人員很快就把張君君搬上了岸,這個碼頭馬上就拉上了警戒線。


    張君君身上穿著一條白色羊絨裙,用的是金屬鏈肩帶的相機包,摔進水裏,相機包沒有掉落,金屬鏈反而纏在她的身上,那包就頗有重量,打撈的人說,很可能是包太沉了,這限製了張君君浮上水麵,她落下水後,在水中掙紮過,所以才會在水中飄很遠,她已經從島周圍的淺水區沉到了深水區去了,所以之前打撈才一直沒撈到。


    林春陽已經沒有眼淚了,隻是呆呆地看著被放在碼頭上的張君君的屍體,她裸露的皮膚上有被魚啃過的痕跡,那些地方被水泡成了白色,看著很恐怖。


    傅暄拉了拉林春陽,“你不要看。”


    林春陽卻沒有動。


    警察在查看和拍照,這是下午,在陽光溫暖的情況下,園區裏其他住戶有些會在湖邊散步,之前就在關注湖中的打撈船,這時候見又打撈起來了一具女屍,大家自然就更關注了,還有人在遠遠地拍照,即使警察去製止,依然有人完全不配合。


    傅暄前去要求警察趕緊把張君君裝進屍袋裏,以免被路人拍照。


    下午四點多,張君君的父母到了t市。


    他們上午收到了警方給他們打的電話,警方說了張君君落水在被打撈的事,兩人一聽,十分震驚,完全不願意接受這件事,開始甚至以為打電話的警方是詐騙犯,後來發現的確是真的警察,的確是要告知他們張君君落水的事,兩人不得不接受了這件事,然後去買高鐵票趕過來。


    兩人都很茫然,不敢相信這件事。


    先去殯儀館裏確認了張君君的屍體後,兩人又到了公安局,警方調查的結果是,張君君是因為坐在四樓欄杆看煙花時沒有扶住欄杆,所以摔了下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你是我的陽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枝並收藏你是我的陽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