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經曆過那麽多,他本以為李今念會被時間改變,變得冷酷果決,變成一個大眾所認知的那種領袖。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李今念確實是變了一些,但又仿佛還是沒有變,她還是那個因為為他人的遭遇感到憤怒和同情的李今念,還是那個為了他人劫持火車,一邊怕得掉眼淚一邊還在咬牙堅持的李今念。


    勇敢又怯弱,理智也感性,冷酷且溫暖,是一個不像英雄的英雄。


    他才不會承認,越是相處,越覺得當年被她搞得身敗名裂狼狽不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因為他比她更弱小。


    他端著咖啡,走過去,假裝隨口一提,“新4區那邊要同時進行的事情太多,農業、畜牧業、化工業、紡織業同時發展,還要建造圍牆、房屋,還有各種瑣碎的事情要做,工人不太夠用。”


    李今念眼睛一亮,“向其他區招聘一些人工?”


    這可以說是無論哪個世界都最最便宜的人工了,一支廉價的蟑螂營養劑就能夠讓他們努力工作一天,如果每餐一支他們就會感動到痛哭流涕。當然他們才不會像淨化區那樣拿這種東西羞辱他們。之前淨化區的那些因為實在浪費不起,已經都免費發放給區民了,現在的營養劑都是使用動物和植物肉製作的,營養更豐富更全麵。


    “他們住哪?”


    “舊4區啊!我們遷到新4區後,舊4區大部分洞穴都空著呢。”


    沈從用不讚同的口氣說:“其他區區長都對我們十分警惕,生怕我們想要將他們也吞並,想讓他們允許區民到我們的地盤裏來可不容易。”


    “如果我們隻要老弱病殘呢?想必他們根本不會在乎那些老弱病殘,我們可以出一小筆‘租借費’給他們,想必他們會樂意得很。而且我們也不完全是做慈善,我們有一些麻煩的手工活需要交給他們,比如編刀藤,刀藤枝條強韌葉片鋒利如刀,在我們燒製出足夠多的水泥和磚塊之前,就靠它編好後披在圍欄上阻攔侵入者屢次進犯了,這些東西瑣碎又必須,交給他們如何?還有剝炸豆、織布等等等……”


    李今念很興奮,眉飛鳳舞地說,先前的愁雲慘淡已經消失無蹤。


    沈從看著她的麵孔,微微出了神,但當李今念的眼睛看過來,他又飛快地收回神緒,隻是臉頰微微有些發紅。


    “你是區長,隨便你好了。”他淡淡地說,拿起咖啡呡了一口。


    說做就做,於是他們返程的時候,又接著拜訪了每個區。


    對於他們去而複返的事,區長們都不解又警惕,直到他們發現竟然有個李今念的手下先一步跑來跟他們抱怨地說:“我們區長實在是婦人之仁,她說是想要給各位一筆租借費借來他們工作,其實隻是爛好心,被他們求助一番就受不了了,一群又老又殘的人有什麽工作能給他們做?新區正在發展,又與各位定下了買賣合同,根本沒有足夠的糧食能夠提供給他們,所以我們李秘書請各位千萬千萬不要同意這種事……”


    說完,還塞了一包肉幹給他們。


    如果沒有這番話,就算李今念給錢他們也不一定把人給他們,相反甚至還會更警惕,就像你有一顆破珠子,平時隨便扔,可當有人給你錢說想要買走的時候,那你都要懷疑這珠子是不是其實是什麽貴重珠寶了。


    所以他們收了肉,轉頭李今念來要人的時候,生怕她後悔似的把人塞給她,給給給,都給你!一群什麽也幹不了的老弱病殘,平日裏也就是吃喝等死,現在能用來換一筆,還能給4區帶來些麻煩,對他們來說有利無害啊!


    而在這件對於蟻巢來說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之前,這些人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即將就此發生改變。


    他們餓得瘦骨嶙峋,通常五十歲出頭看起來就已經垂垂老矣,孩子們出去拚了命的工作,賺回來的營養劑很多時候隻能夠勉強維持他們自己的身體機能。有些有孝心的孩子經常不舍得吃,巴巴地帶回來給父母,然後因為饑餓和勞累,死在礦洞裏。也有老人死也不吃,孩子們一邊哭一邊吃下去,然後老人慢慢餓死的情況。


    這種事在蟻巢裏稀疏平常,隨處可見。隻是管理者們為了有人可管理,會盡量拉長這種事情的到來的時間,還鼓勵人們生孩子,前期可獲得一些補貼,很多人就為了這些補貼而生孩子,然後在補貼期結束後將孩子拋棄,讓他們自生自滅。


    但更多的人還是最後舍不得將孩子拋棄,於是父母與孩子之間開始了悲劇的循環。蟻巢裏如螻蟻一樣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延續下來的。


    第77章 獨立(十九)


    老陸如今也快死了, 他兒子怕鄰居吃了他爸爸, 今天特意沒去上班留在了家裏, 他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爸, 我去借營養劑,你不會有事的,吃了營養劑你就好了!”


    老陸虛弱地咳嗽了幾聲,氣若遊絲虛弱地說:“等我死後, 你……你就想辦法,到新4區去,不能留在這裏了,到那裏去,那裏才有希望啊……”


    老陸本來不應該那麽快的, 可是幾天以前他認出了李今念,忍不住痛哭哀求, 結果被區長的人打了, 肋骨被踢斷了, 他痛了很多天,什麽也吃不下, 終於也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爸, 你好起來, 我帶著你去, 好不好?”兒子握著他的手, 哭得不能自已, 這個黑暗的世界裏, 唯一的溫暖就是家人,可是現在他要走了,那就隻剩下他一個人麵對這個可怕的世界了。有他在的時候,礦洞再危險工作再辛苦他也不怕,可是若是他不在了,他活著的意義是什麽?還去什麽新4區。


    老陸看著兒子,亦是老淚縱橫,其實4區那邊的事情發生後消息漸漸傳到其他區區民的耳中,有些遠見的人都已經有了要想辦法偷渡到4區去的想法,可是很多人最終都沒有去,歸根究底的原因,還是因為家裏有老人不能丟下。


    偷渡是一件異常危險和困難的事,被抓到後果很嚴重,一不小心倒黴遇上侵略者更是死路一條,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不一定能夠偷渡成功,更何況帶著腿腳不便的老人。


    親情,絆住了原本或許能有新未來的年輕人的腳步。


    正沉浸在別離的悲傷和痛苦之中,兩父子突然聽到全區廣播響了起來:“4區招聘工人,全區50歲以上的男女,無論殘疾或者生病,都可到地下河區應聘。再通知一遍,4區招聘,全區50歲以上的男女或者人都可到地下河區應聘……”


    小陸滿心不敢置信,再聽了幾遍,確認了真的是4區在招聘,眼睛驟然亮起,看向老陸,“爸爸,是4區,4區!”


    老陸灰暗的眼中也驟然有了光亮。


    “爸爸,我帶你過去!”無論4區的目的是什麽,至少他們不會比現在更糟,或許這是他們的一線生機。


    小陸立即小心翼翼的將父親扶起來,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一架拖車上,拖著他往地下河區去。一路上他們能看到很多相似的場景,兒女抬著父母,殘疾人爬著也要朝地下河區去,眼中有著相同的堪稱瘋狂的渴望和期盼。


    不會有地方比這裏更糟了,不會了!反正都是等死,為什麽不賭上一賭?4區的區長李今念,是個充滿希望的人,早在原本可能走上奴隸的悲慘命運卻因為李今念的指引成功返回的同鄉口中,他們就知道了這些。


    招聘處很快擠滿了人,負責招聘的工作人員讓他們排好隊,本區區長也派人守著,不會放任何一個手腳完好看起來還能幹活的人過去。他們很快抓到一個假扮老人的人,立刻就打斷了他的腿,殺雞儆猴,叫其他想要趁機偷渡到4區去的年輕人紛紛退散。


    4區似乎充滿了未知和希望,但要以失去保護自己的能力將命運完全壓在他人身上,那可就不行了。


    4區那邊也安排了人給應聘者檢查身體,有些看起來很虛弱的人通過了,有些人卻被刷了下來,無論如何哀求,他們還是搖頭。小陸很擔心老陸能不能通過,輪到他們的時候滿心忐忑。


    隻見那醫生模樣的人蹲下身用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內髒,又輕輕按壓,還抽了一點血,滴在一種看起來像紙的東西上麵,問了老陸幾個問題後,他對邊上記錄的人說:“是肋骨斷了,其他沒什麽問題,很健康。”


    小陸緊張忐忑地看著他們。


    “行,過了。”


    小陸眼淚瞬間落下來,蹲下身緊握著他的手,“爸爸,你在4區那邊要好好的,知道不知道?”


    老陸也使盡全身力氣,用力回握他的手,這是父子間的約定,隻有他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雖然李今念想要盡力多幫助一些人,但畢竟能力有限,隻能將機會盡可能留給生的可能性大一些的人,無論是老人還是殘疾人,沒有老到已經活不了幾個星期,體內的病能夠治愈的都能接收,但是實在太老,或者身上的病太嚴重無法治愈的,隻能暫時先放棄了。


    就這樣,每個區都接收一撥人,船運送了一批又一批回去,李今念回歸的日期又推遲了一天又一天。


    舊4區研究所變得忙碌起來,一大半的研究人員都停下了手中的研究去醫治李今念送回來的人,那些人將一個又一個洞穴占滿,醫生們忙得團團轉,連笑麵醫生也出動了。


    “太過分了,我們身上肩負著什麽樣的使命,怎麽能把閑工夫放在一群老弱病殘身上!李今念在搞什麽?為什麽把一群沒有價值的人帶回來?”秦玫朵看著這一船又一船,仿佛沒完沒了的老弱病殘,簡直忍無可忍。


    笑麵醫生蹲在地上給一位正在不停□□,渾身腫脹的老人檢查,“小腹內有異響,鼻腔和耳中流膿,渾身紅腫,看來是寄生蟲。小裴,給我一支營養劑和兩顆殺蟲藥,殺米腺小袋螺旋蟲的。”


    “好的少主。”背著醫藥箱四處走動送藥的一個男護士模樣的人立刻小跑過來,從醫藥箱裏翻出兩顆藥給笑麵醫生。


    秦玫朵:“少主!”


    笑麵醫生把病患輕輕扶起一些,絲毫不覺得他耳鼻流膿渾身紅腫的樣子惡心可怕,用紙巾將他鼻下的膿擦掉後,將營養劑和藥一起給他喂了進去。


    “少主!”


    小裴小聲地說:“秦博士,您要是很閑也去幫忙吧,病患太多了,大家都忙不過來。”


    “怎麽連你也這樣不懂事?把時間花在這上麵,不覺得在浪費活著的價值嗎?!”


    “怎麽會,大家都很開心的。”小裴說。


    他們的父母大多都是研究所裏的工作人員,從小就降生在這裏,整日埋首在工作台中,這還是第一次他們所學到的能夠如此大麵積的用在需要的人們身上,背負著先輩們的仇恨和期待,固然充滿了使命感,可親眼看到瀕死的人們被他們拉回來,此間的成就感和愉悅感也無與倫比。每個人都忙得不亦樂乎。


    秦玫朵被堵得臉色漲得通紅,小裴已經又被另一個醫生喊走了。她噎了半天,才終於憋出一句來:“你現在這麽幫她,她心裏對你再感激,等知道真相後,還不是會恨你!”


    笑麵醫生動作微微頓了頓,起身走向下一位等待醫治的病人。


    秦玫朵跺了跺腳,跑回了研究所。


    ……


    在舊4區忙著接收其他區的老弱病殘的時候,關係著這些老弱病殘能否有充足的營養劑吃的家畜馴養計劃和農業發展計劃在循環漸進了一個月後,迎來了一個生物鏈循環小高潮。


    蘇菲娜在成功馴服長牙兔,讓它們習慣了被飼養,並且允許其他飼養員靠近後,開始進入了第二種被挑選為家畜的生物馴服。


    是一種被命名為“蝙蝠雞”的生物,它們的肉質和雞肉差不多,但體型比雞要小一些,能飛一段距離,腳趾倒鉤如鷹,又彎又鋒利,夜晚睡覺的時候像蝙蝠一樣倒掛在樹枝上,並且也擁有蝙蝠一樣的雷達係統,因此異常難抓。


    它們的主要食物是藏於地底的蚯蚓,又長又彎曲又尖銳的喙能夠挖開地麵將蚯蚓從地裏勾出來。


    它們的主要築巢地原本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很不容易才抓到了幾隻,蘇菲娜才開始馴服沒兩天,就死得隻剩下一隻了。本以為蝙蝠雞的項目要暫時中止,不想由於曾從農在開始給土地增肥,讓土地變得肥沃後,蚯蚓增多,引來了一大批蝙蝠雞。


    這些蝙蝠雞自然有來無回,全都關進了為它們打造的刀藤飼養籠裏,於是4區人們又獲得了一份挖蚯蚓和飼養蚯蚓的工作。


    刀藤編製的毯子往搭好的木架上一披,立刻就是一個綠色的方方正正的封閉大雞舍,將裏麵遮得嚴嚴實實的。


    因為蝙蝠雞還沒有被馴服,風當歸不能跟進去。


    這讓風當歸有些煩躁。他看不到裏麵的情景,又怎麽能夠在出現問題的時候第一時間保護她?他甚至還不能靠近,因為蝙蝠雞的雷達會發現他,會躁動不安,反而會給蘇菲娜帶來危險。


    這可怎麽辦?


    “我、我進去了。”蘇菲娜兩隻手拎著一桶蚯蚓,小聲地對風當歸說。


    “哦。”風當歸雙手枕在腦後,一臉無所謂。


    “那我我去了,不要擔心。”


    “切,少自作多情。”風當歸一臉不耐煩。


    蘇菲娜就拎著蚯蚓桶一步三回頭地進去了雞舍。


    她剛進去,風當歸臉上的表情就變了,他飛快把背上的龜殼往上一拉,整個人趴在地上,綠色的四肢和腦袋從龜殼裏鑽出來,舞動胖胖短短的四肢,背著個大龜殼飛快地跑到雞舍外麵。蝙蝠雞雖然察覺到了他,但是烏龜的攻擊性很低,跟蝙蝠雞向來沒什麽仇沒什麽怨,它們也不怕他,所以沒有多大反應。


    風當歸用嘴巴把鋒利的刀藤葉子咬掉一小塊,讓視線能夠通過縫隙看到裏麵的場景。


    那些雞正倒吊在頂部,翅膀將自己圈起來,一雙雙紅色眼睛從翅膀裏探出來,警惕地看著她。


    蘇菲娜就盤腿坐下,靜靜地等待著。


    就這樣,三個小時後,一隻小蝙蝠雞大概是餓得沒力氣,從頂上一不小心掉了下來。


    它怕得掙紮著起身,瑟瑟發抖,用翅膀蓋著自己,發出害怕的叫聲。


    蘇菲娜輕柔地出聲:“沒事的,沒事的,不會傷害你的,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蘇菲娜一邊安撫著,一邊用夾子從桶裏麵夾出一條蚯蚓,輕手輕腳地放在它的不遠處,也不去碰它。小蝙蝠雞餓極了,終於還是沒忍住,張嘴將蚯蚓咬住,三兩下就將它全部吞進肚子裏……


    五個小時後,蘇菲娜拎著一個空桶從雞舍裏出來,她卻沒有看到她的保鏢,於是腦袋左轉右轉,看到了趴在那裏的大烏龜。


    風當歸心下一個咯噔,糟糕,他還沒變回人身呢!


    “小龜?你怎麽在這裏啊?”蘇菲娜臉上卻露出了笑容,走到風當歸麵前蹲下,高興地看著他。


    風當歸趴在地上,渾身僵硬。


    “你的殼可真漂亮。”蘇菲娜說著,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龜殼紋路,然後突然發現了什麽,“啊……這個龜殼……”


    風當歸額頭汗都要冒出來了。


    卻聽到她小聲嘟噥,“會不會是親戚?”


    風當歸:“……”親戚就親戚,好過被她發現它是他,變身是烏龜什麽的,以前他絲毫沒覺得,能活著能強大已經很好了,現在突然覺得……太遜了,才不要被她發現。


    蘇菲娜就繞著大烏龜轉了一圈,烏龜很大,她可以整個人趴在上麵腳不落地,烏龜長這麽大,少說也活了上百年了吧,是個值得尊敬的老者了。


    “好了,讓我來看看你的口腔,我就知道你是素食龜還是肉食龜還是雜食龜。”野生動物學家的本能使然,看到陌生的動物就要研究一下。蘇菲娜坐在烏龜前麵,輕輕捧著它的腦袋往自己的大腿上放,“放輕鬆,你的脖子硬得像跟木頭啊小龜,放輕鬆放輕鬆哦~”撫摸著,透徹的藍眼睛溫柔的散發魔力似的對視著它黑色的大眼睛。


    風當歸實在受不了了,如果還是人身早就整張臉漲得通紅甚至冒煙了,但他現在還是一隻烏龜啊,所以他的反應是,猛然把腦袋和四肢都縮回龜殼裏去,躲起來。


    太、太過分了!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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