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倪秋沖莫正楠點了點頭,他的眼神輕輕地,微風一樣一掃而過。他說話時兩個字都用了重音。


    費覺給倪秋倒了一滿杯的酒:“哈哈,他和他爸是不是很像!”


    倪秋捧起酒杯,靠著費覺問:“是明爺的兒子嗎”


    莫正楠看著他:“你認識我爸?”


    倪秋點了點頭:“他和費覺常常一起來這裏宵夜啊。”


    費覺一拍大腿,高聲說:“老三樣吧!”


    倪秋聽了,起身穿上了圍裙又是抓菜又是醃肉忙活了起來。他把抽油煙機打開了,費覺和他說話時不得不扯開了嗓門:“這小子十六歲就出去留學了,四年才回來過一次,在家住了沒幾天就又跑了!”


    費覺指著莫正楠,倪秋看著他們笑。他的笑容也很輕,是非常謹慎的,仿佛是經過精心的演練和策劃,確保這個笑不會在任何人心裏留下任何不快。既不過於敷衍,也不過於誇張。相較之下,費覺就笑得太誇張,太放肆了。


    “你炮友吧?”莫正楠不再研究倪秋了,低頭喝粥。


    費覺咂舌,颳了下莫正楠的腦袋,莫正楠觸電似的彈開,還回手了,費覺不和他客氣,兩人兩隻手在空中打得劈啪作響,費覺吊起眼梢看莫正楠:“你吃火藥了今天?”


    “今天第一頓。”莫正楠舀起一顆魚丸,咬了一口。費覺往他碗裏又放了顆魚丸:“那多吃點。”


    倪秋手腳麻利,轉瞬就端上來一盤咕嚕肉。他看了看他們,問道:“明爺今天不來嗎?”


    費覺提起酒杯喝酒,小指貼著玻璃杯,莫正楠說:“我爸死了。”


    他夾了一筷子咕嚕肉,熱菜燙口,他差點掉下眼淚。費覺把盤子往他麵前推:“好吃吧?多吃點,趁熱吃。”


    他卻沒動筷子,光喝酒,倪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又去炒了兩個菜,一道豆豉鯪魚西生菜,一道青毛豆鹹菜炒百葉。他邊幹活邊收拾灶台,菜上桌,廚房還是很幹淨。莫正楠和費覺都沒有要加菜的意思,倪秋便脫下了圍裙,走去擰開了放在冰箱上的收音機。收音機的款式老舊,左右兩邊的銀色喇叭粘滿菜油,倪秋伸長胳膊用圍裙拂拭了下同樣油膩的黑色按鍵,把天線往高處撥。


    電台在放送戲曲節目,莫正楠嚐試著聽了聽,聽不出半點頭緒。費覺說:“是評彈。”


    倪秋洗了兩顆番石榴,切好了拿來給費覺吃。


    費覺喝酒,吃番石榴,一顆一顆嚼番石榴堅硬的籽,那聲音很大,聽得莫正楠牙齒發酸。倪秋重新在費覺身旁坐下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媽最近還好吧?”


    “老樣子。”


    “早上想找你炒幾個菜,太忙了,手機也不在身邊。”


    “頭七的時候我做些吧。”


    “夏天的時候都吃些什麽呢?”


    “鹹菜洋山芋湯,清水河蝦,炸餛飩,綠豆粥。”


    “洋山芋是什麽?”


    “土豆啊。”


    倪秋陪著費覺喝酒,一口小半杯,兩人很快就開了第三瓶酒。一瓶紹興花雕酒。倪秋從廚房深處翻出來的。


    費覺開瓶斟酒的間隙,倪秋起身離開了會兒,再回來時手裏拿著剪刀和一卷嶄新的繃帶。費覺把手放到他的腿上,倪秋低頭剪開了他食指上髒了的繃帶。


    莫正楠輕笑了聲,才要說話,費覺朝他看了過來,他的坐姿是別扭的,眼神是歪斜的,他似乎喝得有些醉了,嘴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眼睛又茫又濕。莫正楠用筷子擋住了微張開的嘴,他垂下眼睛,不甚明亮的燈光下,他看到費覺右手血肉模糊的食指指甲蓋。


    “你不喜歡啤酒?”費覺用酒杯撞了下莫正楠的酒杯。莫正楠打了個顫,再度抬頭,他杯裏的啤酒動也沒動過。


    “那你們在美國都喝什麽?”費覺問他,他褪下來的白繃帶直垂到碧綠色的瓷磚地麵上。那綠色異常飽滿,翡翠一樣,還很水潤。


    “說說你在美國的事情吧。”


    “抽抽菸就好了,別學鬼佬飛葉子。”


    莫正楠把繃帶撿起來放到桌上,那上頭有費覺的血,有些幹了,有些還是濕潤的,還夾雜著少許灰色的塵,大約是他父親的骨灰。


    “你想哭為什麽不哭?”莫正楠問費覺。


    電台裏傳來一首老歌。


    費覺看著倪秋說:“好久沒聽到這首歌了。”


    倪秋仰起脖子想了會兒,笑著說:“柏原芳惠後來還去了周慧敏的演唱會。”


    “對對對,”費覺跟著女歌手唱了起來:“潮汐退和漲,月冷風和霜……”


    他的眼神略過莫正楠,停留了極短的一瞬,他不再看他,不再看任何人,他捂著嘴打嗝,一遍又一遍。倪秋替費覺重新包紮好傷口後,費覺去後門吐了。他起初扶著門框,後來蹲在了地上。莫正楠伸長脖子看了看,埋頭吃完了剩下的咕嚕肉,放下筷子,人才站起來,倪秋卻按住了他。他的眼神溫和,又很空白,不帶任何傾訴的欲望,也沒有任何無聲的悲痛。他隻是很溫柔地用這雙眼睛看著。


    倪秋把廣播的音量調高了些。


    女歌手唱啊,唱啊。


    這一剎,情一縷。


    影一對。


    倪秋拿起飯桌上費覺剩下的半杯花雕酒,走到他身邊チ順鋈ァ


    莫正楠也走了出來,他和費覺說:“我去看看我媽,先走了。”


    費覺捂著肚子點頭,往地上擤鼻涕,塞給莫正楠一把鈔票:“身上還是要有點現金。”


    莫正楠拿了錢就走了,他走後沒多久,費覺也走了。


    “有空再聚吧。”臨走前,費覺和倪秋說。


    那邊廂,茂老闆讓倪秋把餐桌和椅子都搬到外頭去,快到粥鋪開門做生意的時間了。


    粥鋪才開門時生意寥寥,可過了十點,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廚房裏茂老闆熬粥熬得滿頭大汗,倪秋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跑堂的珠珠和洗碗兼傳菜的惠姨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她們兩人一旦在廚房撞到一塊兒就開始聲討茂老闆,嚷嚷著要他多雇幾個幫手,給她們放輪休假,不然就給她們加人工,和國際接軌結算時薪,打卡上班她們亦都願意。珠珠還愛拉上倪秋壯大聲勢,倪秋總是默默的,珠珠說什麽他都應聲,茂老闆辯解什麽他都笑笑地接受。茂老闆嗓門粗,嘴皮子卻不太利索,來來回回都是一句話:“有空三八就學學倪秋啦,吃苦耐勞的本領學到了,到哪裏不能撐起一片天?”


    惠姨訕訕講:“我今年啊,五十有六,這片天還要我撐,那這個社會還要不要繼續下去了?”


    茂老闆的兒子alex十二點時頂著個雷鬼頭過來報導,茂老闆便去了前麵招呼客人。alex愛聽嘻哈舞曲,自己帶了個可攜式音響,擱在收音機上麵,把音量開到最大,一邊跟著黑人罵街一邊炒菜,茂老闆進來下單都要用吼的,他吼一回罵一回,三回下來,抄起鍋鏟就打alex,alex拿起把西芹和他對毆,跟進來拿菜的珠珠看到,和倪秋翻個白眼,倪秋陪了個笑,惠姨擠開茂老闆和alex,麵無表情,見怪不怪:“吵架就吵架,別阻住路啦。”


    alex手上的西芹被茂老闆削到了地上,他氣得跳腳,張口就問候茂老闆祖宗十八代。


    “拍怵夏福±獻右惶旄你炒夠六個鍾,你連頓飯都不包,一天隻給兩百文!抽你一根煙你還要扣我八十!拍怵夏福七仔一包才賣六十!拍怵夏福fuck you!”


    “啊?你再講多一次我聽聽?你不想做啊,好啊,你有本事啊,你有本事去希爾頓,去洲際炒啊!你有本事!”


    “拍怵夏福fuck!fuck!”


    “我老母,你阿婆啊今年六十八,老年癡呆沒藥醫了!人在花灣天天滿褲襠屎,你要潘好啊,你現在就去虐。〔拍憔筒皇僑耍。


    “fuck!!”alex腦門上青筋暴漲,抓起兩根胡蘿蔔扔到茂老闆身上,茂老闆不甘示弱,直接丟過去三隻塑料碗,兩人你來我往,筷子勺子漫天飛,青菜屍骸轉瞬遍布整座廚房,倪秋過去勸架,腦門還被飛來的碗碟誤傷,alex看到血色,兩眼一懵,從後門溜之大吉。茂老闆追了幾步,氣喘籲籲靠在門邊大吼:“珠珠!下一單做什麽!下一單啊!”


    珠珠站在前門,探個腦袋進來,說:“大芥菜蜆肉粥,炸兩一份,白灼牛肉,不要蔥。”


    茂老闆抖著雙手點了根煙,邊抽邊往粥鍋處走回去。誰知alex又偷偷摸摸溜了進來,抓起收音機上的音響和桌上的一大把花生米撒腿就跑,茂老闆眼疾手快,舀起一勺熱粥往他身上潑去。alex往邊上跳開,熱粥潑了一地,他一滴都沒沾到,alex哈哈大笑,比出個中指,抱緊音響揚長而去。


    “養他還不如養一塊叉燒!!一疊腸粉!”茂老闆氣得臉都白了,倪秋用圍裙壓著額頭上的傷口,和惠姨一起清地上的粥和雜菜,安慰茂老闆道:“算啦算啦,老闆,我頂得住,本來就不用多招幫手,我沒問題。”


    惠姨小聲說:“是生了個粉腸咯。”


    茂老闆瞪圓了眼睛,和倪秋道:“給你漲工資!三百!”


    他做完一份砂鍋粥,罵罵咧咧出去抽菸,惠姨看他走了,和倪秋使個顏色,嘟囔說:“這齣苦肉計演的好啊,本來兩個人出四百,現在你一個人頂,三百,怎麽都劃得來啊。”


    “叉燒也好,腸粉也好,錢總是留給他的啦,”倪秋幫著惠姨洗了兩個碗,笑著又說,“我漲了一百人工,明天請你吃燒鴨瀨粉啊。”


    “誒!”惠姨翻個白眼,推開他:“還不快去弄你的鑊啦!”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倪秋說道,眼角滿是笑紋。


    淩晨四點半,粥鋪當日所熬白粥售罄,收工打烊,倪秋在廚房用剩菜做了個大雜燴,加上些剩飯,分成三包,一包給惠姨,一包給珠珠,另一包又細分成兩份,自己帶走。


    這會兒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天還沒亮,陰雲反射著城市的燈光,世間紅紅的一片。


    倪秋戴上帽子,抱著打包盒在街上快步穿行。開滿熱炒排擋的富豪街還是很熱鬧的,打冷的食客坐滿長街,而緊鄰的香水街就顯得有些冷清了,路上的霓虹招牌多過路人,一些衣著暴露的女人在細雨中招攬生意。


    “哥哥仔,要不要進來放鬆一下啊?”


    “老闆,新到的西湖龍井,一壺三百塊啊,價廉物美。”


    “這位帥哥,帥哥,哈哈,別走這麽快啊,要不要來看看,正宗日本美少女哦,超卡哇伊的哦,女僕咖啡有沒有興趣啊?進去看一看啦,不收你錢。”


    也有人認得倪秋,靠在二樓臨街的陽台和他打招呼:“小泥鰍,怎麽今天這麽早就收工了啊?”


    女人聲音沙啞,隻穿了條吊帶睡裙,趴在圍杆上抽菸,倪秋朝女人揮了揮手:“珍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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