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陸修隻得收起書,近些日子他確實很暴躁,換了無論是誰,在這個世界上苦苦尋找三十年,希望不斷地被打碎,又凝聚,再打碎,也會像他一樣暴躁的。如果寺裏僧眾隻是當著他的麵摔上大門,說不定陸修真的會動手泄憤。他再一次沉默地離開了佛宮寺,就像他每一次沉默地離開每個地方。同時考慮著其他的可能性,也許在什麽地方,還有別的、願意教給他尋找“他”的辦法的人類?但那青年隻是不說話,跟在他的身後。“你知道怎麽找到一個轉世的靈魂麽?”陸修回身問他的同類。“我不知道。”青年答道。陸修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複又往前走,青年始終跟著他。末了,陸修又想起來了,問:“你會卜測麽?”“不會。”那青年說,“我雖然也是龍,但一生不學無術,隻知道遊山玩水。”陸修說:“你一定沒有什麽牽掛。”青年正色答道:“那叫執念,你有執念。”沒有執念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陸修想告訴他,但他不想與同伴爭吵,因為這沒什麽意義,世上的龍很少,這是他從出生就知道的,三十三年了,他也隻碰上這麽一個。“你叫什麽名字?”陸修難得地問道,換了平時,他不會往任何其他的東西上投入多少注意力。“禹州。”那青年答道,又問:“你呢?”“陸修,”陸修答道,“‘他’給我起的名字。”“啊,”青年說,“你一定是在找他了。”於是禹州成為了陸修此生的第一個朋友。“我的本體在太行山的曜金宮,”禹州說,“在這裏的隻是我的化身。”“嗯。”陸修敷衍地答道,這段時間裏,禹州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但陸修對什麽化身、龍,統統不關心。他找了個沒人的樹下,坐下來翻看阿育禪師留給他的書。書裏大多是勸人放下,方得解脫的話,但他仍然努力地從中尋找有用的消息。“我已經很老很老了,”禹州說,“我活了一千兩百多年。”“咱們可以活多少歲?”陸修短暫地從書中抬起頭,朝禹州問道。禹州答道:“上千歲吧。”陸修算了下,他還能再活九百七十年。“你現在對龍來說,就像個三歲的小孩兒。”禹州笑道。陸修對著書端詳,禹州又自言自語道:“你是純血的龍啊,這很少見。我曾經是一條鯉魚,在唐代的安史之亂那場大戰中,躍了天地的龍門,度過了天劫,才僥幸成了龍……”“……活這麽多年,有意思麽?”禹州躺了下來,枕著自己的胳膊,以俊俏青年的模樣,眺望著碧藍色的天空,又說,“等到大家都離開你的時候,你就知道,活得太久,也不是什麽好事……”“還有其他的龍嗎?”陸修難得地又問了一句。“當下沒有了,”禹州說,“至少最近的五十年裏,我沒有遇見。其他的龍族倒是很多,鴟吻啊,狻猊啊,囚牛……它們倒是很繁盛,龍族之間又互相通婚,現在已不知道生出什麽奇形怪狀、三頭六臂的後代了。”陸修有點迷茫,問:“它們是什麽?”禹州:“龍不會與龍在一起,設若你與一頭牛在一起,與它生下來的就是囚牛;與一條魚,生下來的孩子就是鴟吻;與獅子,生下來的就是狻猊。所謂龍生九子,就是這個意思。”“我不會和它們在一起。”陸修說,“我會與那個人在一起,我們會生下什麽?”陸修雖然對愛情了解不深,卻也知道“在一起”的意思,畢竟他見得太多了。兩個人在一起,組成了家庭,就會養育兒女,繁衍生息。“不會生下什麽,”禹州說,“龍和人沒法生。”“嗯。”陸修對此也不太在意,關鍵是得找到“他”再說。他把書快速地翻完了,最後一把火,將它燒了。接下來我該做什麽呢?陸修心想,繼續找命理學的高人嗎?學習命理?“你懂命理嗎?”“不懂。”禹州答道。陸修回憶禹州說的話,又問:“曜金宮是什麽地方?”“曾經是鳳凰與金翅大鵬、孔雀大明王的行宮。”禹州答道,“也是我的老家,不過現在已經沒人了,剩下我一條老龍。”陸修從龍語中得知,鳳凰是千年一涅的聖獸,它也許知道關於轉世的秘辛?但也著實不好說。“但我可以教你一些東西,”禹州說,“讓你更快地成為一條龍,熟悉這個世界運行的基本原理。”“先不了,”陸修說,“謝謝,待我找到他再說吧。”禹州答道:“我的時間剩不下很久了。”陸修想了想,他確實需要一名師父。度劫後的龍語伏藏隻教會了他一些基礎知識以及告訴他自身的能力、如何簡單運用這些能力。卻並無社會、人類關係等學識。這幾十年裏,他隻是在世上亂闖亂撞,也許有人教授他一些必備的知識,會讓他更快地找到人。他猶豫了許久,禹州說:“不礙事,我可以跟著你,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我要去山東蓬萊,”陸修說,“找一個叫麻姑的仙女。”禹州答道:“她早已不在人間,但她的弟子也許能為你解惑,走吧。”就這樣,禹州陪伴陸修,踏上了他漫長的道路。陸修習慣了不說話,禹州卻是個話很多的家夥,也許因為年紀大了,總喜歡糾正陸修的行為。原本陸修連夜裏也不停下,會在夜深人靜時潛入每個人家裏,觀察那些人,辨認是不是他,這樣可以節省更多的時間。但這麽一來,也顯得非常可怕,畢竟萬一有人突然醒了,發現有個陌生人站在床邊看自己,多半得被嚇死。“你不能這麽做,”禹州說,“你既然決定當個人,就要像人一樣,白天活動,夜晚睡覺。”陸修說:“可我睡不著。”龍每天隻需要兩次睡眠,每次一個半小時已經很足夠了。“發呆,”禹州說,“思考事情。你會把人們嚇壞的,而且還會引來驅魔師。”“驅魔師是什麽?”陸修又問。禹州:“一群自高自大、目中無人的家夥,總把正義掛在嘴邊,想維護世界的安穩,雖然大部分都不是你的對手,但被纏上,就會遭到通緝,沒完沒了地像黃蜂一般,總是很討厭的。”陸修便接受了禹州的意見,改了自己的作息,太陽下山後,他就在曠野裏生一堆火,躺著,看天上的星星。“你在想什麽?”禹州說。他隻有靈體,沒有肉身,不用吃飯也不用睡覺,大部分時候都陪陸修坐著,就像個鬼魂般。“想找到他以後,要與他一起去做些什麽。”陸修答道。“想好了麽?”禹州問。“還沒有,”陸修說,“正在慢慢地想。”星辰的光照耀在他的身上,禹州有時會回憶起一些往事,但陸修不討厭他的話多,常常認真地聽著,當作這路上無聊的消遣。“在我還是一條鯉魚的時候……”禹州的回憶大多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有一次,陸修終於問道:“你是鯉魚,那怎麽成為龍的?”禹州說:“我曾是旃檀功德佛在長安集市上,買下來的一條鯉魚,後來我順著渭河,一路遊到了太行山,到了曜金宮,鳳凰重明便讓我留了下來。”“他對這世上的事知道多少?”陸修又問。禹州說:“很多很多,不過他與人類在一起,也已有許多年不出現了。”陸修抵達了蓬萊,化作黑龍在大海中乘風破浪,遊往大海對麵的島嶼,大海中碧波萬頃,海麵上馳騁著大大小小的輪船。“那是什麽?”黑龍詫異道,“我上一次來海邊時,還不見這些。”“戰艦。”禹州站在龍頭,說道,“一眨眼就是幾十年過去,你要習慣人間的滄海桑田。”陸修在島嶼上登岸,遠遠地又聽見幾聲炮響,弄明白發生什麽事後,他一邊不住回頭看,一邊朝既定的目標走去。這些炮彈既慢又笨重,對龍沒有任何的威脅,一發龍語便可摧毀大多數的船艦。但他當然不可能去做這種事,他的“他”是人族,不管怎麽樣,愛屋及烏,他對人依然抱有善意。仙島上,麻姑的門人也已不見蹤影,陸修又撲了個空。雖然對此早該習以為常,陸修卻依舊有些煩躁,幸而這一路上,禹州的陪伴開解了他不少。“你會找到他的。”禹州又說。“為什麽這麽說?”陸修想休息一下,他實在太累了,四十六年來,他沒有真正休息過一天,現在,他隻想在沙灘上躺一會兒。“念力會擾動因果,聚沙成塔,構為緣法。”禹州說,“心念的強大,又與個體相對應,龍是天地間最強大的生靈之一,你的執念會不停地擾動因果線,直到成功的那一天。”“謝謝,”陸修答道,“但願如此吧。”經曆了四十六年命運的錘煉,陸修居然變得不確定起來,他馬上警醒了自己。“我會找到他的。”陸修又自言自語道。四十六年,已經是人的大半生了,也許再過數十年,自己的目標將會再次變成孩子……這樣也好,陸修在內心深處告訴自己,我又可以陪伴他重新長大了。第114章 佛塔第五個十年,陸修依然沒找到解讀自己命運的辦法,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也沒有找到指引前路的明燈。但他從禹州那裏學到了許多,他學會了大量的法術,學會了鬥轉星移,學會了移山填海,學會了水遁,知道了有關龍的存在,知道了自己的弱點,知道了有關心魔、有關人類。他知道人類是既堅強又脆弱的生靈,同時禹州還教會他,如何初步與人打交道。他除了辨認人之外,偶爾也會朝陌生人多說幾句話,了解他們的欲望與困境。大部分的生靈都在塵世間掙紮著,陸修心想,可自己又何嚐不是呢?“還有一百年,就要進入又一次神州的劫難了。”禹州說,“一千年為期,天魔將會複生。”陸修在喧鬧的城市中,環顧四周,說道:“但他們都活不到一百歲。”“是的。”禹州答道,“你已經學會了很多,現在你就算隱藏在人群中,人類也不會覺得你奇怪了。”“還是會的。”陸修背著一個包,依舊穿著他的藏袍,這身藏袍已經穿了五十年,當初贈予他這身藏袍的人,也許也已不在人世。1912年,這是個充滿了動蕩的年頭。這一年,中華民國成立,大清滅亡,孫中山在南京當選臨時大總統。陸修與禹州坐在京城街頭的茶館中,身邊都是來來往往、形色匆匆的人。禹州成為一個虛影,坐在陸修的對麵。“我大限將至,”禹州說道,“很快就要走了。”“你會入輪回麽?”陸修問道。禹州答道:“天地間再沒有高階的靈獸出生供我投胎,我隻能選擇等待,或是回去當萬物之靈的人。”陸修沉默點頭。“我去看看你吧。”陸修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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