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換做人,歸元印便不合適了——人生來便有七情六欲。


    何況即使能用,人又願意為了這種可能,舍棄自己多年修煉,重頭來過,換取一段未知的人生嗎?


    可即使闡明了其中道理,他們也未曾輕易放過蓮華,有人認為她既然能為妖修創出克製之法,那麽也一定能想辦法為人斬除心魔,縱蓮華有心鑽研,也不勝其擾。


    更有甚者認為,她不該幫助妖修,因為這樣一來,“飼”族便將目標全都放在了人修身上,加大了人修的傷亡——總而言之,蓮華根本就不該替妖修創造出歸元印!


    殊不知,一念起,心魔已生。


    當越來越多修士陷入對蓮華的怨懟之情時,應天界,已成為冥無界“飼”族的捕獵場。


    這是“飼”族最終的計劃,他們成功了,以人心之脆弱,心性清淨汙垢的修士十不存一,他們肆無忌憚地在應天界盤中餐裏,挑選自己看中的食物,壯大修為。


    人修與“飼”族之戰就此開啟,萬妖界為還蓮華之恩,也因為她們給蓮華帶來的麻煩,心生歉疚,五龍皇悉數出動,參與此戰,最終兩敗俱傷,幾近隕落。


    蓮華更因為這場因果,為將“飼”族悉數逐出應天界,付出累世功德,自身吸納一界修士心魔,請雲歆遲出手鎮壓之後,以菩提身合道。


    從此後,蓮華界修士,修煉再不受心魔所苦。


    他們中的有些修士,甚至不清楚自身有沒有心魔,反正有心魔也能照常結丹成嬰,隻要修為到了就能進階。


    有沒有心魔,又有什麽關係?


    前事種種,終究釀成一腔怒火,從夜大笑起來,眼中卻第一次透出悲涼。


    他是替蓮華悲涼。


    你們不是要斬除心魔嗎?好,蓮華做到了,她滿足你們了!


    可是你們還不滿足嗎?是不是要她托著你的腰把你送上仙界才滿足呀?


    傅書未也是頭一回聽到萬年前蓮華合道的完整真相,聽到後來,不禁低下了頭,不知是為眾生羞愧,還是為她自己。


    “那無人飛升的緣由是……”


    “蓮華從來就沒有攔著什麽人飛升,”從夜冷笑一聲:“哼,自己種的因,就要自己嚐苦果,沒有心魔固然是好事,但不曆煉心,心境跟不上修為,便永遠都差那麽一層,更不可能飛升了。”


    傅書未微微變色。


    從夜此刻對人族的厭惡已臻至極點,哪怕身旁都是還看得順眼的人,此刻他也不願待下去了,一聲龍嘯幾震淩霄,少年化作一條黑色巨龍,豎瞳睥睨間龍尾一擺,禦風而去,眨眼便盤旋九天。


    “妖皇——”


    欲追尋,高傲的妖皇乘風破雲,再也看不見了,蘇小樓皺著眉歎道:“傅姐姐,我們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傅書未苦笑,這個時候她已沒什麽考驗蓮華聖尊的心態了,隻覺自己先前的想法及其可笑。


    如果蓮華聖尊寒了心,不願意再管蓮華界的修士,那她的考驗又有什麽意義?她……又有什麽資格去考驗她?


    傅書未對眼下情況無能為力,竟萌發出上昆山尋長孫儀出麵力挽狂瀾的想法來。


    就在她心緒低沉之時,青衫白袍的畫師身負畫卷,推門而入,蘇小語瞳孔一縮,驚道:“小叔叔!”


    蘇畫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心道我改天再和你們兩個小崽子算賬,又看向傅書未:“老六,你本事不小。”


    傅書未此刻沒有心情和他鬥嘴,隻淡問道:“借你寶地一用,你也要計較?”


    “我哪來得及計較這個,我家這兩個小崽子自作主張,我身為長輩,當然也要負責人。”蘇畫哼了哼,抬掌,示出一枚令牌:“我今日來找你,是為這個,聖尊有令,你接不接?”


    傅書未怔了片刻,目光一亮,連忙道:“接!怎麽不接!”


    暗流湧動,最先成為眾矢之的的上門之一,乃是瑤華宮,原因很簡單,瑤華宮少宮主易又晴可是青龍轉世,他們要和蓮華撇清幹係的話,為表誠意,自然要用易又晴祭血。


    但柳梳風柳宮主並沒有這個打算,不隻她沒有,瑤華宮上下也沒有。


    瑤華宮的丹道昌盛,不到關鍵時刻眾人也不敢硬來,因而瑤華宮看上去依舊風平浪靜。


    自昆山回轉,至瑤華宮時,易又晴便聽到了這些消息,身為近來的矚目人物,她絲毫不見一點壓力,依舊泰然自若,神情如常。


    死而複生嗎?她們其實算不上死而複生,因為她們隕落之時,並不是魂飛魄散,隻是魂魄虛弱幾近消亡,長孫儀雖然是借蓮華界東西南北中四境為她們重聚龍魂和龍身,但對蓮華界內修士並沒有影響。


    那是她付出自己幾乎成聖的修為來的,否則這麽多年,蓮華界靈氣怎會不見一點稀薄?


    可是這些人,會信嗎?


    微微一歎,將手中月華鏡遞給柳梳風,易又晴柔聲道:“師尊,此人的身份目的,還要勞您審問了。”


    月華鏡內關押的自然是沐簪雨,長孫儀沒向她交代什麽,但已易又晴的聰明,在長孫儀將月華鏡遞給自己時,她便知道該怎麽做了。


    瑤華宮的人,自然該瑤華宮來處置。


    柳梳風點了點頭,目光柔和地看著自己的愛徒,或許對天下人來說,這是妖修青龍皇,可對自己來說,又晴始終是那個熨帖可愛的小姑娘,她將她撫養長大,早就將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她道:“你這番奔波,恐怕已經累了,早些下去休息,其他的,師尊知道怎麽做。”


    易又晴心中一暖,依言退下,柳梳風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良久,才拂過月華鏡,將鏡中人放出。


    “師兄,”盯著腳下扭曲得不成人形的男修,柳梳風揚起唇角,冷冷一笑:“你尋到你自己的道了嗎?”


    一萬年了,觀蓮華合道,自此入魔的你,如今尋到你自己的道了嗎?


    第86章 佛宗


    公理和正義, 從來站在大多數人的立場。


    無數修士湧上其餘幾大上門的同時, 也向昆山發難,甚至有自視修為夠高,足以應付死傷泰半的昆山的修士想要擅闖, 可惜離昆山大門沒到百裏,就被一股強大的威壓震懾,不得靠近。


    最初他們以為是昆山開啟了護山大陣,後來才知道,是有大能坐鎮昆山, 為首的合體散修與他一個照麵, 便心生戰栗,心生服膺。


    既然無法硬來,那就隻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熟知他說了大半天交出蓮華的好處,非但沒有讓對方有一點軟化,反而還動了怒氣。


    原本隻是不讓他們靠近昆山, 後來他放開了禁止, 可以靠近了,接近者卻非死即傷。


    真是奇了怪了,這等大能, 知道殺了蓮華就有望飛升, 不應該高興才對嗎?怎麽還生起氣來了?


    於是發難的修士們不敢再輕舉妄動, 隻好僵持著, 期寄於同伴們能說動其餘上門前來昆山, 處置長孫儀。


    而昆山綴天峰上,見山下惱人的討厭鬼們終於沒了動靜,藺如霜抽回分出的神識,覆住雙眼,手中不斷掐算,片刻後,又噴出一口鮮血。


    清歌在一旁急得嗡嗡錚鳴,琴弦自行撥動靜心曲,卻是徒勞無功,它氣得跳到藺如霜身畔,急切道:“你別再算了,再算下去,你不想活啦!”


    “怎麽可能……” 藺如霜臉色蒼白,唇色更蒼白,他尤不死心地掐算著,不知多少遍後,才喃喃道:“怎麽可能還是死劫!”


    天算一道,是他在蓮華合道之後,開始鑽研的道法。


    萬年前,人修與“飼”族一戰爆發前夕,蓮華對他說,想要回延覺界請參佛法,看有沒有破解此劫之道,請他陪同。


    那時他驚喜於蓮華的邀請,並沒有想太多,便與她一同到了延覺界。


    然而,這個可惡的騙子、混賬,借口參看佛言,卻自己隻身回去,將他困在了延覺界!


    “我這一去,恐怕要一段時間,你可要耐心等我啊。”


    當時他沒來得及多想,隨意點點頭:“我知道了,你也別著急,此難非一時半刻可解,我會等你的。”


    “這把琴,”她將一把新刻的瑤琴遞過:“它叫清歌,你暫且替我保留著吧。”


    長孫儀罕見地避開了眼睛,但他當時並沒發覺異樣,因為在琴上感受到相識的至清劍氣,他忍不住皺眉問:“這道劍氣……”


    “啊,”她怔了怔,似沒想到藺如霜對這劍氣如此敏感,於是道:“我讓歆遲幫我砍了截木頭……”


    “哦。”聽到這裏,他想著這是雲歆遲給她的東西,就沒什麽興趣了。


    藺如霜冷著臉打斷了她的話,把她趕去參看佛言。


    然而藺如霜沒想到,這是他與蓮華的最後一麵。


    而這一等,就是一萬年。


    正因為清歌是由雲歆遲的恪律劍斬木為材,蓮華花數千日夜雕刻成形,他才能淨化壓製邪心魔念,滌蕩人心,對“飼”族,甚至也有壓製的作用。


    後來清歌淨我琴劍合一,他知道了清歌這個名字的意義,藺如霜才漸漸明白過來,似乎萬年前,自己錯過了什麽。


    這就是蓮華為他煉的法器,除了蓮華,幾乎沒人知道他是劍法雙修。


    萬年前,他奪取“飼”族玄冥石自煉己身,就是有清歌保駕護航,奈他不得;萬年後,鳳縝與他正麵相對,也是清歌發揮了大作用。


    這一回,見他又入魔障,清歌別無他法,隻好祭出琴中劍,劍意所至,心霾漸散,藺如霜心智漸漸恢複清明。


    藺如霜走上天算之道,為的就是萬年前的心結,這麽多年來,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提早知道了蓮華的打算,是不是就能阻止她了?要是他能提前識破“飼”族的陰謀,是不是事情就不會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可惜這個答案,永遠沒有結果。


    天算算不得人心,好比如今,事情再一次演變到了這個境界,他無論怎麽算,長孫儀的死劫還是擺在那裏,這讓他幾乎絕望。


    難道他做錯了嗎?他不該將她再拉回人間……如果她不回來,那麽“飼” 族也不會有機會入侵,她也不會遇到這些,能仍舊做著天道,被萬世景仰。


    遙望星落峰的方向,藺如霜心中酸楚難言,明明隔得這麽近,他卻總覺得,她依舊遠在天邊。


    人人都盯準了昆山,然而幾乎沒人知道,站在風尖浪口的長孫儀此刻,卻身在北域。


    北域終年積雪,然而北域的雪卻被列入了蓮華三奇之一。


    因為北域的雪,是暖的,甚至給人以心靜身安之感。


    也正是這種環境,以沈信月龍心人身之軀,才能一直呆在沈家,安然無恙。


    踏入久違的佛家寶地,長孫儀倒還有些心緒起伏,然而對上熟悉的一群光亮腦袋,這起伏便慢慢平複了下來。


    澄透的香茶倒入杯盞之中,小沙彌恭敬地奉到貴客手裏,低聲訟了一句佛,悄然退下。


    長孫儀一手捧著茶,一手撫著膝上莫平生的長發,眼簾微垂,看盞中茶葉打著旋兒。


    半晌,她抬眸,看向對麵的禪宗之主,神慧禪師。


    慈眉善目的神慧手結佛印,眼神清透從容,似將一切了然於心。


    他不說話,長孫儀也不急,品了品手中茶水,不置好壞,片刻後,隻道:“韶白那丫頭,給你們添麻煩了。”


    沈信月的龍身,是她托付給佛宗的,司韶白亂來一場,恐怕給這群佛修帶來了不少麻煩。


    神慧微微一笑:“白龍皇穎悟絕倫,心性大善。”


    長孫儀笑了笑:“韶白之事擱下不提,我倒還沒問,伽藍秘境一事,你們這順水為之,倒順得很利落嘛。”


    沈家家主垂手靜立長孫儀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不存在。


    之前在昆山,他就懷疑長孫儀是蓮華轉世了,但到底不能確認,後來信月發函傳回消息,他才確定了。


    麵對這萬年前的法皇傳說,說不緊張是騙人的,好在之前刷了一波好感,長孫儀對他態度不錯,沈家家主十分自得於自己的先見之明。


    長孫儀做客佛宗,他也有幸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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