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如霜則是僵直了整個身軀, 可是他清晰地感覺到那兩根纖長的手指的溫度, 這並不是錯覺, 眼前人分明洞悉了一切,再瞞下去,必顯得十分可笑。


    “長孫儀。”他的聲音沙啞:“你記起了多少?”


    “不多,也就是七七八八吧,不過, 也足夠了。”長孫儀放開他的下巴, 在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再度伸手, 拭去藺如霜眼角的淚痕, 他恐怕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心情激動至此。


    是有多委屈呀。


    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藺如霜臉色一變,蒼白的麵孔染上些許紅暈,長孫儀看得有點想笑, 又有點傷感。


    如果說沒有被蓮華影響, 是不可能的, 她雖然極力想將二者區分,但終究免不了漸漸同化,那些過往太過深刻,哪怕以蓮華昔日的淡漠性子,也不可能不受影響,更何況現在更像個人,更加重情的長孫儀。


    “我並不介意成為蓮華。”


    蓮華合道以後,蓮華界看似平和,卻仍舊掩不了那股衰朽的味道。


    正道大能可以為了成仙誣陷暗殺自己的後輩,修真世家固步自封,修為是他們壓迫欺淩弱者的籌碼,各大宗門之間各有陣營,各自勾結,他們早已忘卻了修煉的初心。


    如果成為蓮華能改變這一切,似乎沒什麽不好。


    長孫儀說到這裏,沉默了一會兒,笑了起來:“說起來,我這輩子,本來並不想修仙,也不想成仙。”


    如果不是一場大火將一切付之一炬,她恐怕還在好端端地當著一個普通的人間帝王,渡過修士眼中短暫的一生。


    入仙途,除了報仇,隻是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為了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不受人擺布。


    在今天之前,她仍舊未找到自己修仙的意義。


    為了長生麽?可長生多無聊;為了縱橫四海麽?可是當一念通達,四海具在眼底,那還有什麽探索的意思?


    正因為人之渺小,方更能感悟體會自然之奧妙,凡人千姿百態,比一味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修士有意思的多。


    藺如霜忽然道:“抱歉。”


    長孫儀轉頭去看他,隻看見一個低著的腦袋,銀發青年垂著眼不敢看她,好像真的做錯了什麽。


    “為什麽道歉?”


    藺如霜並沒有遲疑,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在這一世之前,我還想辦法,讓蓮華轉世過許多次。”


    可是人力怎能抵過天道?蓮華應天之意合道,天道不會容許她脫離,於是每一世,她都必然要曆經人世無數危難折磨,最終走向死路,還歸天道。


    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每一次她的死亡都令他痛不欲生,無論他做什麽努力,在暗中如何保駕護航,都是無用功。


    最終他再不敢靠近蓮華轉世,也不敢輕易再令她脫離天道。


    這一回是例外,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計劃還要推遲,應當等到他殉身天道之後,蓮華就可以脫離束縛,羽化飛升。


    她卻自行轉世了。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與自己有關,當他被清歌從沉睡中驚醒,踏出棺木循著聖劍的吸引來到昆山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藺如霜甚至還想過這是不是“飼”族的陰謀,不過很快長孫儀就打消了他的懷疑,如果是“飼”族之人,絕不可能這麽順利找到無生塔的存在,也不可能輕易得到無相扇認可。


    “你是對我道歉,還是對蓮華?”長孫儀道:“如果是對我,那麽這麽說來,如果不是你,應該也不會有我的出現,如果是對蓮華……”


    “那麽,她應當不會怪你。”


    藺如霜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哼了一聲:“有區別嗎?”


    “……”


    沒區別嗎?她記得藺如霜一開始分明劃分得很清,現下卻正正經經把她當蓮華看了。


    長孫儀輕輕嘖了一聲,對藺如霜隻剩下了無可奈何:“你怎麽……這麽固執啊。”


    明明萬年前不將他扯入與“飼”族的恩怨中,是為了保護他,可藺如霜偏偏認了死理,認為自己無能才會被撇到一邊,一次又一次地嚐試讓蓮華重回人間。


    什麽看不起他?分明沒有。


    他自怨自艾腦補了這麽多年,長孫儀想想都替他難過,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萬年前的自己處事也不盡如人意,或許是習慣了一肩抗,從來沒有想過找別人替自己分擔,也從不將困難訴諸於口。


    蓮華在眾人眼中,是無所不能的,天塌下來了,還有蓮華扛著。


    “固執的是誰?”


    似乎想清楚了什麽,藺如霜冷笑一聲,也不擺出平日的冷淡模樣了。


    “你安排好了一切,為了補償替你血戰而死的萬妖界五龍,你合道,她們重獲新生,天璽棋你給了妖皇;令主旗你給了秦羽,你想留給藍龍;萬法策也送了沈家那個缺心眼,打算留給金龍;無相扇——如果不是我,你恐怕也是打算留給青龍的……”


    無生塔的設置,恐怕早在蓮華安排之內,她知道易又晴和沈信月的心性,她也知道這兩人同時轉世為人,必會結交為摯友,她們同入無生塔,有沈信月手中的萬法策在,易又晴也能成功得到無相扇。


    可是她沒想到,他會打亂這些安排吧。


    藺如霜難得一次性說這麽多話,似乎要將心頭的壓抑多年的質問吐盡。


    “……就是清歌,你也給了我。”


    “你是不是就等著萬年之後,蓮華界的人再也不想受你庇護之時,讓七聖器合一,打破天道,讓她們回到萬妖界,依舊感念你恩情的同時也出手幫助蓮華界?”


    “甚至於你的心魔,你是不是也計劃好了,無相扇在易又晴手中,她可以聯係上雲歆遲,有劍尊在,有你施恩的昆山在,不會讓‘飼’族得逞。”


    先前她問了多少個“是不是”,他一一還給她。


    “長孫儀,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你自己呢?”


    你自己呢?


    合道萬年,嘔心瀝血。


    這些計劃裏,萬年之後,誰都好好的,隻沒有了一個長孫儀。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


    “如果我不做這些,你呢?”


    是不是就要隨著蓮華界天道的破滅,就此消失在塵埃中,消失在眾人的記憶裏。


    藺如霜不後悔,但長孫儀——


    恐怕在她心中,他仍是多事吧。


    說不動搖,是騙人的,長孫儀看著他的表情,心想:藺如霜怎麽變成了這樣?


    蓮華造的孽,她如今拿他毫無辦法。


    “先前,在蕭家時……” 長孫儀道:“蓮華說,沒算到你——”


    漏算了一個藺如霜,事情也就真的不受蓮華控製了。


    長孫儀下半句話還未說完,二人同時感應外界的動靜。


    是蘇曼卿,眉目柔和得不像個劍修的女子麵帶歉意地看著眼前出現的兩人,想了想,還是道:“青龍抵達昆山……無惜也回來了。”


    綴天峰正殿,三龍萬年之後,終於重聚。


    “又情。”


    “又情。”


    分別來自兩位好友的呼喚令易又晴舒展了眉目,然而很快她就想起剛剛進入昆山,分道揚鑣跌跌撞撞往月懸峰祭拜的鳳無惜。


    剛展露的笑意收了收,易又晴因此破天荒沒注意到,沈信月顏近瀾尚未褪去的、幾乎可以說意味深長的眼神。


    她們方才還在談論藺如霜的來曆,如今易又晴趕到,必有正事,也就不好和她分享有關陛下的新發現。


    “信月,近瀾。”


    她衝著兩位好友點點頭,記憶恢複不久,她也並未有什麽久別重逢的悵然,相處起來還似舊日。


    “不見君上?” 沈信月用看似端莊的動作望了望周圍,沒看見半個影子:“我們沒見過君上新形象呢。”


    顏近瀾嘴角一抽。


    易又晴:“……” 就是知道你們的反應,妖皇閣下才不想來見你們吧。


    她無奈笑了笑,正色道:“信月,你龍身有不妥之處嗎?”


    顏近瀾將她們的猜測說了一番,易又晴頓了頓,臉色驟然古怪了起來。


    “你們,” 她道:“你們沒想過,難道陛下也沒想過……找韶白問問嗎?”


    五龍性子各有不同,易又晴溫柔體貼,顏近瀾沉靜包容,從夜高傲霸道,沈信月端莊睿智,不管怎麽說,都是非常可靠的性格。


    但物極必反,她們之中,偏偏出了個非常不可靠且熱衷於惡作劇的存在。


    白龍,司韶白。


    第76章 道歉


    “按理說, 君上在中心央天城、近瀾在南境塹淵海、信月在北方沈家, 我在東方的瑤華宮,”易又晴道:“應該說或多或少都有跡可循。”


    “可是韶白竟然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我可不信她是最後一個出現的,以她的性格, 在一個地方怎麽呆得久?我直覺她應當早就現世了。”


    但是無論是司韶白這個名字或是有關白龍的消息, 竟一點兒都沒透出來過。


    沈信月攏了攏大氅, 陷入沉思, 司韶白素來愛惡作劇, 萬妖五龍之中, 自己蘇醒記憶最早,但也不過一百來年的事,如果司韶白早就現世,不可能不來找她。


    這麽想著,她也直接提出疑點。


    “又晴說的沒錯。”


    長孫儀的聲音響起, 易又晴目視來人, 優雅地行了一禮, 笑道:“陛下安然無恙, 我總算放心了……陛下之前找過韶白嗎?”


    “韶白的龍身安放西方, 同近瀾一般,汲取一境靈氣,重聚龍身。”長孫儀向她點點頭, 繼而道:“我記得是將她龍身壓在星落峰下, 但是如今, 星落峰下絲毫沒有白龍的氣息,或者說,在我入昆山那時,她就已經不見了。”


    沈信月顏近瀾對視一眼,彼此都是持重之人,未露出什麽愁色,易又晴聞言隻歎了口氣,無奈道:“這麽說來,她很有可能被人帶走了?”


    長孫儀拍了拍她的肩,溫聲道:“你不必著急,韶白古靈精怪,最是機靈,我看倒未必是她被人帶走了,反而有可能是自己離開的,可惜如今師尊重傷昏迷不醒,不能向她問一問。”


    “商師叔的傷勢十分不樂觀嗎?”


    哪怕是重新拾回了青龍身份,但多年人族生涯還是給她造成了不少影響,因此哪怕她的修為遠遠高於柳梳風商逸靈等人,也依然習慣舊日稱呼。


    “我會找出治療的方法……隻是沒想到這麽大的事情,師尊竟然瞞著我。”


    昔日昆山待長孫儀如此無情,眼下有所劫難,又怎麽好讓長孫儀出力?想來道靈元君心中有數,因此堅決不讓愛徒涉入此事,她並不知道長孫儀與蓮華的關聯,縱使想讓徒兒避開,目的也終究落空了。


    見長孫儀微蹙的雙眉,易又晴微微一歎,轉而道:“我來時恰巧遇上楚師弟,他說商師叔交代他帶領一些弟子到瑤華宮安置,商師叔既然早就有安排,那麽她恐怕也下定了決心與昆山共存亡——如今事已至此,隻能盡力挽回,陛下切勿太過煩憂。”


    說到這裏,易又晴含笑道:“這個楚師弟,當初為我卜了一卦,說我必然有血光之災……倒還真被他說準了,好在如今沒事,否則無惜姑娘豈非愧疚終身?”


    長孫儀笑了笑,易又晴的安慰總是十分恰到好處,轉移話題更是不著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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