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沉浸在數錢夢中的宋淡被一通電話叫醒。


    謝知彬彬有禮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很有種當頭一盆冷水澆下的效果:“晚上好, 睡得好嗎?裴先生腦袋裏的毛病惡化了。”


    宋淡:“……”


    這個消息比謝知的聲音還冷。


    匆匆交流完畢, 謝知掛了電話,瞥了眼靠在床邊土匪似的裴銜意, 翻身下床, 和他對視片刻,扯開睡袍的帶子,語氣淡淡:“回避一下。”


    “嗯?”


    謝知:“我換衣服。”


    裴銜意挑了挑眉, 目光在他修長薄韌的身體上轉了一圈,低哼:“我又不稀罕。”


    語氣徹底變了。


    謝知滿臉沒睡醒的困頓,疲憊地捏了捏額間:“寶,去開燈。”


    “喔。”


    還是乖乖去了。


    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不準這樣叫我!”


    “行。”謝知從善如流, “裴大爺,勞煩你開個燈。”


    裴大爺這才高抬貴腳去開燈。


    謝知鑽進衣帽間換了衣服, 不太放心地回頭瞥了眼那個看起來不太正常的大爺——不像喝醉, 難道是吃錯藥了?


    他隱約猜到緣由,不緊不慢地走過去, 低頭扣著紐扣:“說說,現在你的世界觀是什麽樣的?”


    “什麽什麽樣?”裴銜意莫名其妙看他, “哦對, 接回剛剛的話題,不離婚。”


    謝知指尖一頓:“為什麽?”


    裴銜意愣了愣,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 糾結了會兒,虎著臉:“反正就是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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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吧,你高興就好。


    反正離婚證在櫃子裏積灰快半年了。


    謝知盯了會兒這個和記憶中的任何一個裴銜意形象都不搭的錯亂版,隱約的印象慢慢清晰。


    晚飯之後,何方明和他一起出去了十分鍾。


    這十分鍾裏,何方明都說了什麽?


    難道是因為他的話裴銜意才變成這樣?


    謝知毫不猶豫地撥通了何方明的電話。


    何大少剛睡下就被叫醒,睡意朦朧的,非常不耐煩:“幹什麽?別我退步了你就得寸進尺啊……”


    謝知:“昨晚你對裴先生說了什麽?”


    何方明愣了下,似乎清醒了點,躲躲閃閃的:“也沒……沒什麽。”


    謝知的語氣不鹹不淡:“是嗎。”


    “……”何方明憋了會兒,“確實沒什麽啊!我就說他最近表現太幼稚了,活像個奶娃娃,他要是真想追誰,趕緊學會強勢一點,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不然心上人就跟人跑了。咋了他?”


    說這話時何方明惴惴不安。


    他讓裴銜意強勢一點……


    裴傻逼不會直接把人給強了吧?


    謝知:“……”


    謝知瞟了眼裴銜意,掛了電話。


    十分鍾後,住在附近的醫生護士及時趕來,全身裝備齊全,鎮定劑麻醉針甚至防暴叉,看著不像個專屬醫療小隊,倒更像來抓犯人的fbi特工。


    裴銜意和這幾人大眼瞪小眼,摩拳擦掌:“來打架?”


    謝知靠在一邊看戲,不經意抬眸和醫護人員們絕望的目光相對,沉默了下,上前兩步,抬手想搭在裴銜意肩上:“走……”


    裴銜意渾身緊繃著,下意識拍開他的手:“別碰我!”


    謝知稍稍一怔。


    手僵在半空,片晌,他臉色淡淡地收回手,別開目光:“別給人添麻煩,走吧。”


    觸碰到謝知的指尖仿佛在發燙,裴銜意的手指不由蜷了蜷,嘀嘀咕咕:“你……你幹嘛這個表情,我又沒用力。”


    謝知沒有吭聲。


    大概是因為此前都是裴銜意大狗狗似的撲上來黏糊撒歡,猝不及防被推拒,落差太大,他心裏有點說不上來的煩躁。


    兩人到醫院時,宋淡正好抵達,向謝知又確認了一遍裴銜意的情況。


    這次裴銜意極度不配合,仿佛又回到剛傻的那天,而且連謝知也不怎麽管用了,鎮定劑失效,誰也沒轍。


    醫生焦頭爛額:“這是怎麽了?最近發生了什麽事刺激到裴先生了嗎?”


    謝知思考,會是離婚的消息嗎?


    不,不太可能,裴銜意糾結的隻是依賴的角色可能會離開,並非這個。


    但是他的離開其實對於裴銜意來說無足輕重。


    思索片刻,謝知還是將這件事簡略地說了下。


    宋淡在旁聽完,恍悟:“我知道了。”隨即胸有成竹地借了支筆,唰唰唰在紙上寫了行字,避開謝知,遞給坐著生悶氣、不肯搭理人的裴銜意。


    裴銜意嘖了聲,勉勉強強瞄了眼,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瞳孔驟然一縮,皺眉想了會兒,極快地睨了眼謝知……竟然就肯跟醫生走了。


    謝知被他臨走前的那一眼看得莫名:“你寫了什麽?”


    宋淡看了眼紙條上的字——“神誌影響追妻”,整整齊齊地對角折疊,沿著中間的折痕撕碎,回道:“商業機密。”


    這次的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醫生夾著報告和病例衝出來,滿臉喜色:“謝先生,恭喜!恭喜啊!”


    謝知:“男孩女孩?”


    “男孩!”醫生下意識回了一嘴,反應過來嗆了下,“不是……我是恭喜你家裴先生進入青春期了!”


    謝知:“……”


    宋淡推了推鏡框:“青春期?”


    “對,”醫生肯定地點點頭,“根據我們的測試,是在十六歲到十八歲之間。現在裴先生已經想起了很多事,但記憶非常紊亂,碎片化湧現,認知錯誤會進一步加大,可能上一秒還以為你是他愛人,下一秒就覺得你是他爸爸,要不就是陌生人。等渡過這個年齡段,應該會好很多。”


    宋淡唔了聲,轉著手裏的杯子,陷入沉思。


    謝知瞥了眼朝這邊做鬼臉的裴銜意,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怎麽?”


    “說來話長,就長話短說吧。”宋淡指了指滿身風度丟得一幹二淨的裴某人,“其實我和裴先生是高中校友,那時不熟,但也聽說過他的大名。”


    謝知展現難得的冷幽默:“天才少年逢考滿分?”


    “蟬聯三年的校園一霸,每周周一升國旗必見他念檢討的身影。”


    “……”


    “他堅信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懲惡揚善,上學那三年,學校附近一個收保護費的都沒有,小混混們聞風喪膽,不敢接近,到現在那一帶依舊很太平。”


    謝知:“……”


    宋淡:“聽說那時裴先生還有個夢想,是當黑客,入侵美國五角大樓,為國爭光。”


    謝知:“…………”


    謝知忽然不太確定地問:“a市一中?”


    宋淡點頭。


    “我高中也是這所學校,為什麽沒有聽說過?”


    宋淡解釋:“你上高中時,裴先生正好畢業。雖然他的傳說至今還裱在學校裏,不過依謝先生的情況,應該不會聽到這些東西。”


    謝知稍微愣了愣,沉默下來。


    是的。


    這些流傳在學校裏的有趣傳聞,總在朋友閑聊時說起……而他沒有朋友。


    他中學幾年都獨來獨往,自帶某種排斥外人的氣場,所過之處其他人皆會避開,就算上一秒還在大笑大鬧著,他走過去,四周霎時就會靜下來。


    仿佛所有人都在朝一個方向走著,獨獨他逆流而行,周遭的熱鬧擦身而過,奔騰湧去,與他無關。


    宋淡發覺說錯話,難得有些尷尬。


    好在謝知很快收起瞬間的脆弱,語氣平靜:“還有呢。”


    “我的意思是,”宋淡推了推眼鏡,默契地當做什麽也沒發生,“現在裴先生的狀態不同,可能會不服管教,給你帶來點微不足道的小麻煩……”


    謙虛了。


    恣意,中二,任性妄為。


    不是風流倜儻、從容不迫,永遠保持著翩翩風度的裴先生,更不是可愛乖巧聽話的裴寶。


    “聯係何方明,告訴他一切真相,把裴銜意交給他吧。”


    謝知麵無表情地抬起手機,不太想要這個兒子了。


    宋淡微笑:“原來謝先生也會開玩笑。”


    “請直視我嚴肅認真的表情。”


    “裴先生沒什麽事,真是太好了,”宋淡假裝沒看到,“對付這樣的裴先生的辦法,就是盡量順著來,這樣他很快就會失去興致。”


    “然後轉而繼續折騰其他的?”


    這回宋淡不僅瞎了,還聾了。


    為裴先生又長大幾歲,半夜緊急加班的醫生護士們的死氣沉沉盡掃,歡欣鼓舞起來——畢竟等裴銜意清醒後大概率會給他們漲工資。


    謝知拿到檢查報告,蹙眉盯著被還回來的裴寶,很想拒收,思索了會兒,沒什麽表情地問:“考慮換個監護人嗎?”


    憶及宋淡寫的字條,雖然一時想不起上麵寫的“妻”是誰,但不妨礙裴銜意做出決定。


    他朝著謝知呲牙一笑:“做夢。”


    “……”


    果然還是小時候可愛點。


    謝知略感疲憊,揉了揉眉心:“回家。”


    走出醫院,已經三點過半,深黛色的夜幕裏綴著幾點寒星,兩排路燈盡忠職守地蜿蜒而出,一眼望不到頭,蔓延至被夜色模糊的邊際。


    城市裏的大部分人已經安眠,周遭寂靜得隻聽得到風聲。


    換衣服時匆忙,謝知隻穿了件單薄的襯衫,風吹過來,襯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細瘦的腰身。


    他腰背挺得筆直,巋然不動,裴銜意卻看得不爽,脫下外衣給他披上。


    帶著體溫的外衣當頭罩來,謝知反而瑟縮了下:“不用。”


    “用的。”裴銜意莫名執著,頓了頓,鬼使神差地補上一句,“你也是有人管的。”


    謝知抓在衣服上的指尖一滯。


    幾年前生病時,沉沉笑著說“不要因為沒人管你就糟蹋自己”的裴先生,忽然就和麵前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他複雜難言地瞅瞅他,嘴唇動了動,到底是沒出聲,隻是默然將衣服拽緊了些。


    宋淡專注地當個耳聾眼瞎的人,將他們倆送上車:“需要叫個代駕嗎?”


    謝知搖頭。


    宋淡退後一步,送上祝福:“謝先生,祝你好運。”


    謝知和他對視一眼,敏銳地從宋助理嚴肅的臉上發現了一絲幸災樂禍。


    “別忘記,”謝知提醒,“他折騰的不會隻是我一個。”


    話畢,不去看瞬間僵住臉的宋淡,謝知的心情愉悅了幾分,驅車回家。


    裴銜意大爺似的坐在副駕上,還挺安靜。謝知好歹睡了一會兒,他估計睡也沒睡就突變了,折騰到現在,容色疲倦,上車就閉上了眼。


    路燈的光鑽進車裏,謝知朝他瞥了一眼。光影從那張英俊的麵容上飛快掠過,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兩道長眉深蹙,眉宇間豎起細細的紋路,像極了往日工作回來的裴先生。


    可惜他身體裏的靈魂此刻破破碎碎。


    現在拚湊出來的還是個中二少年。


    平安到了家,謝知的精神才鬆懈下來,眨了眨泛著澀的眼,腦子還算清醒,但有點頭重腳輕,疲憊悄無聲息鑽進身體裏,精神再強大也得拜服。


    晨光熹微,再過兩個小時,太陽就出來了。


    換言之,現在回到床上還可以補兩個小時的覺。


    睡眠不足容易犯蠢,最近在吊嗓子,唱詞還繁複駁雜。謝知想畢,掐了掐眉心:“裴大爺。”


    裴銜意與他並肩走在前院的鵝卵石小路上,鼻音上揚地“嗯”了聲。


    “以後你就在家休息吧,不用去劇院了。”


    裴銜意恢複的速度在加快,按醫生的說法,年齡與記憶的恢複是成正比的,到這個年紀,還讓他天天跟過去,很不妥。


    原本帶他出去,也隻是想讓他接觸一下陌生人,免得在婚宴上碰到太多人發病失態。


    反正婚宴也過去了。


    裴銜意不知道在想什麽,漫不經心地地哦了聲。


    謝知還是第一次得到這麽冷淡的回應,心裏的煩躁愈盛,輕輕吐出口氣,腳步加快,進屋換鞋上樓,走進客房。


    即將關上屋門的瞬間,一隻腳精準地卡到門縫裏。謝知關不上門,隻能回頭看去。


    裴銜意順勢擠進來,靠在門板上垂眸看他。


    謝知擰眉:“幹什麽?”


    裴銜意盯著他的臉,眼神晦澀不明,過了會兒,才遲疑著緩緩開口:“我想了一晚上也想不起來……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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