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蘿聽見背後有踩雪的聲音,她知道有人跟著她。後來她從雪地上發現了一個人的影子。她也沒慌張。她一直地走,快到月芽街盡頭的時候,她熟練地進了一條巷子。她推開自家的門,那人也跟著進來了。女蘿猛地轉過身來,她在有月光的黑暗中看見了王二刀。


    她說:“我屋裏的刀和剪子都鋒利著呢。”


    王二刀沒有吱聲,但他的呼吸幫他說了話,他的呼吸跟西北風一樣急促。


    女蘿返身進了灶房。她從菜板上拿起菜刀,然後用拇指試了試鋒刃,她滿意了。她將菜刀舉在手裏,她迎著王二刀走過去,她平靜地說:


    “你看,這刀明晃晃的,切肉跟切豆腐一樣容易。”


    王二刀還是沒有說話,但他的呼吸聲又一次幫他說了話,他想要她。女蘿後退了一步,接著又後退了一步,她就這樣踉踉蹌蹌地退下去,她退到牆角了,她手裏的那把菜刀像隻白蝴蝶似的脆弱地抖來抖去。


    王二刀朝她走來,王二刀越來越近了,女蘿將手裏的菜刀朝王二刀砍去。她聽見“嗖”的一聲,一道亮光朝前方飛去,那亮光可是王二刀自己磨出來的呢。女蘿沒有聽見菜刀落地的“噹啷”聲,那麽說他是被砍著了,皮開肉綻了,流血了。女蘿心下害怕起來,她哆嗦在地上,她問:“我真的砍著你了嗎?”


    王二刀還是沒有吱聲,但女蘿感覺到他是沒死的,因為她聽見了他的呼吸聲,像牛倒嚼一樣的聲音。


    女蘿正在猜測間,忽聽得腳下“噹啷”一聲,是菜刀落到腳下了,王二刀走過來,他說:


    “女人可不是玩刀子的。”


    說著,他抱住了女蘿。女蘿打著挺,她不想起來——王二刀休想把她抱起來,可她還是被他抱起來了。她渾身顫抖著,她覺得骨頭縫都疼了,王二刀把臉放在她的臉上,用鬍子刷她的臉,她的臉火燒火燎的。


    她低聲說:“真不該看那盞白……白菜燈……”


    王二刀沉默著,他做著他想做的一切。等到他呼吸均勻起來的時候,他就朝屋外走去。女蘿躺在炕上,她想起了粳米的話。她忍著痛下了地,將門閂上,然後透過玻璃望著外麵的景色。蒼白而疲倦的月芽街上,王二刀的身影在動呢。王二刀活像一隻垂死的蒼蠅在寬寬的白布帶上爬。女蘿轉回身,她又推了下門,感覺是閂住了,她才放心地重新躺回炕上。


    不久,外麵傳來狗叫聲以及三三兩兩的腳步聲和嗡嗡嚶嚶的議論聲,看來秧歌已經散場了。秧歌一散場,燈盞路的燈也就該收了。


    女夢想:閂門管什麽用呢?想進來的,總會有辦法進來的。她又下了地,將門打開,然後回到炕上,趴在被窩裏流淚了。


    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那天是老人們最愛回憶的一個日子。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幾年前的老人還都在中年,他們正是有力氣的時候。“龍雪軒”建在銀口巷的中心,它的左麵毗鄰著一家布店,右麵靠著一家戲院,街對麵是一家茶館,所以“龍雪軒”地勢得天獨厚,熱鬧而不庸俗,付子玉老闆在店麵的選擇上可謂匠心獨具了。


    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那天正是元宵節,滿天飛揚著大雪,老天就像是在往下撒白花花的銀子似的。付子玉穿著藏藍色的印有福字的緞子薄棉襖,梳著油光鋥亮的背頭,腳蹬一雙黑緞子棉鞋,威風凜凜地從店裏出來了。他的身後跟著三房姨太太,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俊俏,一個比一個穿得鮮艷,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付子玉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給首飾店剪了彩,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付子玉在請來了社會名流的同時,也請來了平民百姓。那賣風車的、烤燒餅的、種菜的、拉黃包車的,都在那一天有了他們的一席之地。他上午招待人們吃喝,下午到戲院包了一場戲,而到了晚上,他請來了南天閣的秧歌隊。也就在那天晚上,風流倜儻的付子玉發現了仙女似的小梳妝。小梳妝那年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小梳妝第一次從南天閣出來,她不僅迷住了付子玉,也迷住了整座城裏的人。男人們都說:


    “嗬,那姑娘簡直美得形容不出來了。”


    男人們到了說女人美得形容不出來的時候,並不說明他們見識短,而是說他們的魂被美攝走了。小梳妝就是這樣一個可以讓人失魂落魄的人。當年馬頭崗的秀才趙天涼聽說小梳妝是個美得無法形容的人,就認為眾人屈了他的才華,什麽模樣的人他趙天涼形容不出來呢。等到隔年的正月十五趙天涼來到銀口卷特意看小梳妝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江郎才盡了。不僅才盡了,命也盡了。他害了單相思,每日由馬頭崗朝南天閣眺望,形容憔悴,最終一命嗚呼。當然這是後話了。


    小梳妝的美不僅男人們喜歡,女人們也喜歡。


    她們會說:“咦,奇了怪了,喝的一樣的水,她就這麽顯眼啊?”


    她們嫉妒她,但不鄙視她。


    就說那年的正月十五吧,老人們坐在台階前又說開了。“龍雪軒”的店門前人山人海的,瓜子糖茶香菸管夠,在戲院包場的戲也有味道。不過,那夜晚南天閣來的秧歌隊實在是一天中最值得懷念的。那秧歌隊的人踩著高蹺,那高蹺被他們踩得看上去比腳還要熟練。有男扮女裝的,也有女扮男裝的,有年輕的媳婦喬裝打扮成老婆婆的,那虛假的老婆婆的嘴上還叼著一桿有一尺來長的菸袋。當然,這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一個滿臉長滿核桃紋的老頭弓著腰,手裏提著一串鮮紅的辣椒。他的頭上蒙著塊白毛巾,像個跑堂的夥計,他每扭一下那串辣椒就跟著簌簌地抖動幾下,像火苗在跳躍一般。大家都想:這個愛吃辣椒的老漢腿腳怎麽還那麽靈便?這老頭原來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扮的。他提著的那串辣椒,是他祖父種的,他臉上的核桃紋是他把高麗紙揉皺了貼上去的。他把他那個愛吃辣椒的祖父扮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他的祖父看了回家後不停地對著銅鏡子照來照去的,看看自己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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