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她去,她就不報到。正與上麵鬧著,未想身體不爭氣,她鼻竇化膿引起了視網膜發炎、化膿。當時新疆隻有西北醫科大學分來的唯一一個醫生能做手術,但這種手術他從來沒有做過。所以機要處決定把小曹轉回蘭州,但她堅決不走。她說,她既然來了,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裏。


    後來,她的手術成功了,但阿勒泰沒有去成。


    1954年新疆軍區與建設兵團分開,她分到了兵團秘書處。第二年她結了婚,丈夫是兵團組織部幹事。她在秘書處的工作就是送送文件,很輕鬆自在。她不幹,要求到農七師。這樣,她丈夫也就跟她一起下來了。她丈夫到農七師當團委書記,她到一三二團當青年幹事,不時在準噶爾盆地南緣的荒原與戈壁灘上奔波。“反右”開始,她們夫妻雙雙受到了衝擊,都被下放到柳溝一場勞動。場裏給了他們一間小平房,不久,她丈夫被弄到山上煉鋼,她帶著兩個孩子繼續參加勞動。


    “文革”時她被正式下放。因為她哥被打成了歷史反gemin,她從華東師大畢業的弟弟也被打成現行反gemin,所以好多人一心想把她也打成反gemin。她當時把毛主席語錄背得很熟,任何問題都可以用語錄回答,別人抓不住她什麽把柄,就隻有讓她下放勞動,挖廁所,種蘋果。後來,甚至讓她去生產“九二○”農藥,她雖然沒受過培訓,但照著書上講的,硬把農藥給做出來了。“文革”結束後,她負責一四八團的教育工作,直到1989年退休。


    我們這一代人順順利利的時候少,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就整得你夠嗆,要生活下去全憑個人的毅力。


    張振穎是1937年12月出生的,1951年參軍時剛過完十三歲生日。這麽小來到新疆,除了部隊的培養鍛鍊,就是自己闖,後來還蠻有成績的。她祖父與徐特立是同學,解放後由徐介紹進了湖南文史館工作。父親畢業於湖南大學,英語很好,解放前在洋行做事。解放後,她父親失業了,後來經一個同學介紹到漢口一家銀行工作,沒工作幾個月,就因腦溢血逝世了。她母親畢業於長沙美術專科學校,在她兩歲時就不幸去世了。她在家中排行老四,高小畢業,因無錢讀書,正在著急,聽說到新疆後可進學校,就決定要去。開頭分到二十六師文工隊,還沒報到,文工隊就解散了,她就到了九軍醫院,當了一名小護理員。按說她那麽小,自己還需別人照顧呢,卻護理起病人來了。第二年,她分到了化驗室學化驗,五三年就到了二十六師衛生處化驗科,騎著馬,去為“九二五”起義官兵查梅毒,把二十六師所有連隊都跑遍了。那時的很多生物試劑——包括檢查梅毒的抗原——都是她自己製作。她就從那裏起步,發表了很多論文。國內的馬鼻疽菌和星形奴卡氏菌就是她首次發現的。


    說起湖南女兵,就迴避不了說她們的婚姻問題。因為人們把我們稱為“荒原上的第一代母親”。大多數婚姻雖然是苦澀的,但它實現了保衛邊疆,建設邊疆的願望,讓新疆屯墾不再一代而終。我們也的確因為在這裏養育了自己的兒女,而把根紮在這裏了。


    劉玲明是石河子大學助理研究員,她五一年到新疆後,分到了駐紮在奇台的六軍十七師四十九團休養連——也就是後來的衛生隊——當hushi。到後不久,部隊就開到了北塔山、將軍戈壁和準噶爾盆地深處去剿匪。那些土匪騎術很好,竄得比兔子還快。剿匪部隊開到哪裏,她們就跟到哪裏。正是冬天,到處冰天雪地,氣溫零下三十多度。在那樣的情況下,她們洗繃帶都隻能用冷水;吃的饅頭,在懷裏焐上好幾個小時,裏麵的冰還化不掉。休養連的女hushi隻有五個人,所以在那半年剿匪的時間裏,她基本上沒睡過囫圇覺。


    剿匪結束後,她們團開到烏蘇,參加獨山子建設,現在獨山子已是個城了,當年卻隻是一片戈壁灘。領導說,要在那裏建一個工業城,大家當然很興奮,有了一種做夢的感覺。不想,到獨山子沒多久就讓她結婚了,她當時才十六歲。


    這之前,衛生隊隊長想跟她結婚,她不,隊長就關了她一晚上禁閉。她還是不。後來一個種甜瓜的老兵送給她一個甜瓜吃,隊長就說她跟老兵有不正當關係。


    劉玲玲:汽車把地窩子壓塌了(3)


    從那以後,她總要想辦法迴避這方麵的事,但無論怎樣也迴避不了。


    有一天,他們突然把一張已經按了手印的結婚證明放在了她麵前。可這個手印不是她按的,她當即就說,你們這樣做太殘酷了,我爸已給我訂了婚。


    訂了婚退掉就行了。


    可我才十六歲。


    但你檔案上明明是十八歲。


    那是當初想當兵,自己把年齡報大的。


    我們以檔案為準。


    但我是來搞建設的,婚姻是我自己的事。


    這是為了更好地搞建設。你不要看不起老同誌。人家是共產黨員,是為了革命才沒有結婚的。


    這些大帽子一壓,女兵們就沒辦法了。


    對於婚姻這個問題,很多人沒一點思想準備。反正,那個時候,你不結婚,就有人老找你的麻煩,每年總結,都有一大堆意見。婚一結,這些意見就沒有了。


    歐陽桂斌是湖南攸縣人,1952年入伍的,在伊犁土改團工作過,走遍了伊犁牧區,住過羊圈,嚼過冰,啃過饢,學會了說維語,表現是很好的。當時就是因為對這種分配婚姻說了幾句話,就說她對革命同誌沒有感情,入團時沒有被通過。


    不管怎麽說,我們熬過來了,生命本身把那些東西戰勝了。現在回想一下,生命高居在了那些東西之上。可以這麽說吧,我們無愧於父老鄉親,也無愧於這一片熱土。如果家鄉的親人要問50年代初來新疆的辣妹子現在怎樣了,就請你轉告他們,就說我們很好。最後,我寫了一首詩,想獻給我的故鄉,獻給我的親人——


    生在洞庭湘江邊,


    壯誌淩雲到邊關。


    且守邊疆且屯田,


    新疆舊貌換新顏。


    立下愚公移山誌,


    戈壁沙漠變江南。


    莫懼屯墾一代終,


    後人濟濟滿天山。


    廖群:像蜘蛛網一樣的水渠(1)


    我在這裏開了二十六年拖拉機,最後從一四九團磚瓦廠退休。我們這一代人正在消失。特別是一生生活在最基層連隊的女兵,雖然才六十五歲左右,但大多已去世了。我們是受了一輩子苦的、最苦的女兵。艱辛的勞動,使很多人在三十歲、四十歲或五十來歲、六十歲出頭就離開了人世。


    其實,真的沒有什麽好說的。農工嘛,就是與泥巴打交道的人,泥巴永遠在,人嘛,被泥巴一點一點地吃掉了,最後自己也成了泥巴,與泥巴打交道的人就是這樣。


    我們進疆的湘女主要是指1951年和1952年的,經戴慶媛和朱楚湘到新疆軍區檔案館去查證,1950年和1951年有三千多人,有花名冊;1952年隻有統計數字,是四千多人,共八千餘人。在整個新疆,隻要有人的地方,就留下過我們湘女的足跡;隻要有團場的地方,就留下我們湘女勞動的身影。每一片綠洲,包括七一紡織廠、八一鋼鐵廠、十月拖拉機廠、八一水泥廠、八一麵粉廠、八一合作總社、八一毛紡廠、八一糖廠,都浸透了我們的汗水。有不少人埋骨天山,長眠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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