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強裝笑臉跟他道了謝,但轉過身,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現在,我已不害怕別的什麽,我隻是害怕那些灰塵。我們一定要洗個澡再上路,但澡堂要禮拜天才有水。而我們搭的是便車,說走就得走,隻好匆匆用冷水擦了擦身子。即使這樣,也覺得身子骨一下輕鬆了許多。你想一想,那身子所承受的可是真正的萬裏征塵呀。


    然後繼續往前走,車由兩個司機輪換著開,白天晚上不停。作戰股長高煥昌——他後來當了新疆軍區司令員——與司機坐駕駛室,我們三個女兵坐車上。已是十月底,天氣已變冷了。我們把發給我們的氈筒和大衣都穿上,把頭髮攏在帽子裏,別人也不知我們是女兵,我們把手一袖,往裝滿了給養的敞篷車上一躺,白天望著天上的雲和太陽,晚上就望著黑黝黝的夜空,任由車拉著我們,顛簸著往前跑。顛了四天五夜,總算顛到了和田,我們的身子骨也被顛得要散架了。我們來到的是赫赫有名的六軍五師十五團。該團曾在政委黃誠的率領下,在1949年12月初,從阿克蘇出發,用十五個晝夜,徒步橫穿近八百公裏的塔克拉瑪幹沙漠,進駐和田。彭德懷稱他們“創造了史無前例的進軍記錄”。但好多老兵一進到這裏後,就再也沒有出過和田。


    在十五團簡陋的營院裏迷迷糊糊地下了車,隨便啃了點又黑又硬的饅頭,我們就睡了。一覺醒來,天已有些亮,我這才意識到,我離老家已實在太遠了。我想我再也回不去了。看看從窗外漏進來的天光,覺得這已是異鄉的了;聞一聞空氣中的氣息,也覺得與故鄉的不同,幹燥泥土散發出來的腥味,牲口的氣味,羊膻味和牛糞火的氣味混合成了隻有南疆才有的特殊氣息。


    我們三人都分在政治處,我和範誌群在圖書室,曾可蘭搞青年工作。我們來之前,這裏除了兩名從甘肅臨洮參軍的女兵,就隻有我們了,在那個三四千人的團裏的確很引人注目——當時一個團的人數很多。一直沒有給我們發被子,我們三人隻有那一床薄被和一床軍毯,三個人擠在一起睡,還常常被凍醒。我們提了幾回意見,也沒有發下來。後來才知道,組織上已有意圖讓我們與老同誌盡快結婚,所以就不用發被子了。要我們結婚,這是我沒有想過,也無法接受的。


    我當兵的初衷是被革命熱情鼓動起來的,我也是抱著一種革命願望來到這裏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完全可以考到正兒八經的大學裏去,即使我不上大學,那時的高中畢業生也能隨便找一份不錯的工作,我何苦到這裏來受這樣的罪呢?我開頭聽到這個說法時,還批評別人是胡說,覺得這樣荒唐透頂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當這樣的事真正擺在我麵前時,我感到十分震驚。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女人,你必須麵對,因為你無可逃避。


    我到部隊不久,就給我介紹了一位教導員,29歲,其實,年齡差異並不是最主要的,關鍵是我年齡太小,對婚姻沒有任何認識。還有,就是這種方式太有違人意。我說,我是來革命的,為了革命,讓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讓我跟別人結婚的事堅決不答應。範誌群則介紹給了參謀長,曾可蘭嫁給了三營教導員。因為我拒絕了組織的安排,就有人說我晃晃蕩盪,蕩蕩晃晃,鼻子上點燈,隻照著自己,看不到別人。我就裝糊塗,說這些話我不懂,我隻知道《婚姻法》上有規定,婚姻自由,別人不能幹涉。別人就說哪有這麽多的自由,在部隊,隻有命令,沒有自由。我違命不從,所以不久,為了懲罰我,就派我到新藏公路去。


    我說,隻要不讓我結婚,讓我到哪裏去都可以。我先到了距和田一百多公裏遠的於闐,到駐紮在於闐的十五團一營報了到,就騎著馬到施工現場去。從營部到那裏有近二百公裏路,大多是險峻的山路,我順著那路一直往崑崙山上爬。我不知哪來那麽大的膽子,單人單騎,馱著送給施工部隊的圖書,就上路了。


    李蔚華:那些泥沙(3)


    我記得那天於闐的天空湛藍,點綴著薄薄的橘色,顯得十分寧靜。空氣中烤羊肉和孜然的味道還沒有散盡,人們還沉睡在這種迷人的氣息裏,確切地說,現在還是新疆的黎明。


    走了沒多久,山影漸漸明晰起來,隻見褐色的一片,沒有見到朝陽,但高處的山峰卻被照亮了,一片瑰麗,像是懸浮在塵世之上的勝景。


    白楊的葉子在晨風裏沙沙響著,偶爾飄飛下一枚金色的葉片,像大自然寫給我的書信。我下馬拾起幾枚來,帶在身上。


    我去的地方屬於世界屋脊,後來有人把前往那裏去的路稱之為“天路”,這一點也不誇張。我認為那是我們需要永遠仰望的高度。一位作家曾寫道:“它自古以來的封閉和前往那裏的路途的遙遠艱險,又使它成了中國,乃至整個世界最為神秘的地區之一。那畢竟不隻是一塊懸於高空、神奇詭異的高原,還是一片沉雄遼闊的夢境,幾千年來,沒人能夠驚醒它。早已有人試過,在那裏,僅有勇敢和萬丈雄心是不夠的。勇敢在它麵前會顯得幼稚和魯莽;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無可比擬的高度,所以萬丈雄心在它麵前也會顯得矮小。”


    但我當時對那裏一無所知。我隻管騎著馬往前走。


    田野和村莊一掠而過,已有維吾爾族農民從村莊裏坐著毛驢車出來,悠閑地到地裏去收穫,一位騎著紅馬的牧羊人趕著一團灰白的羊群,吹著口哨,正往山裏去。一隻不知名的鳥穿過剛剛過去的夜晚,乘著清爽的晨風,朝我的身後飛去。


    不久,我就走進了一座座高聳的大山裏,人行其間,感覺這些大山有些像古戲中進中軍帳時,站在兩旁的武士“哢哢”架在頭上的刀劍戈矛。隻覺得頭頂“嗖嗖”發冷,頭皮一陣陣發緊,無邊的荒涼滾滾而來。褐色的山峰從狹窄得隻能容一人通過的道路兩旁拔地而起,直插青天。四周頓時陰暗,寒意逼人的山風在溝穀之間衝撞著,發出野獸般的嗥叫,震盪得岩石不停地從山上滾落下來。


    隨即,那荒涼像大海中的惡浪,滾滾而來。我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助,原來從沒有感受過的巨大的自然的力量,把我推到了孤獨的境地。一塊岩石、幾叢雜草,一星塵埃也似乎比我強大十倍、百倍。


    它讓我不敢言語。


    沒有樹,連一片成形的草甸也難以見到,除了高處的冰雪,這是一個由枯槁的石頭組成的死寂的王國。孤寂和荒涼把一切生命都驅趕走了。


    隨著山勢越來越高,高山反應也越來越厲害。我感覺到某種氣勢非凡的東西正向我逼來,它壓迫著我,使我呼吸維艱。


    我仰望著那巨大的岩石、那陡峭的懸崖、那直上雲天的冰峰雪嶺、那遊絲一樣蜿蜒纏繞的羊腸小道。我是第一次走這條路,對它心裏沒有底。它傳遞給我的信息似乎是:在這條路上一定要靜默,要少說話,連眼睛也不要亂看。我感到我是一個第一次貿然闖入某個殿堂中的頑童,既感到神聖威嚴,又感到陌生好奇。


    我小心翼翼的,終於來到雲霧與冰雪交融的克裏雅山口。


    在這裏,我生平第一次領悟了何謂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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