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這樣經藏一絲聯繫他的可能都沒了,就那樣的天各一方了。


    “好——”經藏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當山海再次開口時,經藏簡直想像包水餃那樣捏住那兩片開開合合的惡毒的嘴唇。


    “對不起——我不得不這樣做。”


    經藏鬆了一口氣,慶幸他沒有繼續提那些他忍受不了的要求,“我明白,我也明白你和我一樣的無法忍受生離死別。”


    “求你了!別說那個字!”山海猛的拿頭撞擊他的胸膛,撞的他氣悶,想要咳嗽。


    “好好好——”他停頓了一下,“你要健康而強壯的回來,我會苟延殘喘的等你——”


    山海再次大力撞擊他的胸部。


    接下來的幾天,經藏都在四處給山海搜羅一件好披風,但現在並不是產皮毛獸甲的季節,最後無果而終。山海難得的主動親親經藏的下巴,“我會自己找一件的——”。


    山前則忙著要給山海找個好坐騎,千挑萬選出了一隻混種的白牙象。


    他們倆都非常急迫的想把他們人生路上所有的經驗教訓硬塞進山海的腦子,經藏甚至要寫成三卷書給他帶上,但他們都被山海拒絕了,他的理由充分的讓他們無法辯駁——讓我像你們那樣去栽那些跟頭吧,不然我不會認出那些是會栽跟頭的坑。


    山海出發前的晚上,無盡大殿裏就好像打仗一樣的奔忙,山前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經藏時不時的睜開眼睛,看看山海的後腦勺和脊背,直到一股異常的困意使他的上下眼瞼膠著在了一起。


    就在那個夜晚,山海悄悄爬起,切斷了與經藏所有的精神連結,穿好衣服,牽出坐騎,不聲不響的不辭而別,他還是無法承受離別的苦痛。


    留下空落落的無盡大殿。


    他的計劃像蜘蛛織網一樣有條不紊的展開,鋪展了整個地球,延伸到了之後的幾百年。那隻白牙象確實是個好坐騎,沉默無聲又溫馴順從,他在它的背上穩穩噹噹的搖晃過了沙漠的邊緣,被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無處不在的孤獨和驚恐包裹著,他生來就是備受關注的,他的一舉一動都映現在他身邊的幾十雙眼睛裏,他垂死掙紮,有人為他痛哭流涕,他死而復生,有人大呼小叫,而在這裏,隻有白天熱辣的陽光,像一隻水蛭一樣,把他的體力和精力猛力往外吸,他慘澹的人生經歷讓他輕易的栽了跟頭,他茫然無措又絕望的發現他的水不夠了,他不得不苟延殘喘的驅趕著同樣筋疲力盡的白牙象,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讓自己沒有向經藏求助,但他不止一次幻想著在經藏像一位天神一樣降臨凡間,把幹癟的、悽慘的、懦弱的、沒骨氣的他抱離這個無常的地獄,令他欣慰的是他撐下來了,看著消瘦又倦怠的白牙象,他覺得他應該補償它,不論以什麽樣的方式,他解開了它背上厚重氣派的鞍座,告訴它可以回家了。自從它被馴服的第一天,它從沒有聽過這樣的指令,這讓它帶著一種茫然的大驚大喜的表情,它高興的不知所措的離開了,仿佛失魂落魄的踢著瘦骨嶙峋、但顏色美麗純淨的腳,山海坐在一片沙棘叢的陰影裏,用一隻胳膊撐著上半身,目送它離開,它沒走多遠的時候,吃力的扭轉過它龐大的頭顱,回望山海,仿佛已經在追憶那些受奴役的日子了,山海無力的沖它笑了笑。


    第41章 關於經藏的記憶並不太多,但足夠深刻


    他繼續向西走著,無盡國王子的身份使他容易的拿到了大多數國家和種族聚集地的通行證,但他拒絕了其餘的好意和奉承。他像一個與其他人沒什麽不同的普通人一樣混跡於所到之處,他當過超市的收銀員,他記得那個超市門前有一棵用於城市綠化的懸鈴木,筆直的矗立在揚起的風塵裏,他聽見有五六隻蟲子在它的腸胃裏鑽來擠去,隱秘的、從容不迫的吸食著。他每天都站在那個擺滿口香糖、棒棒糖還有巧克力的小型貨架旁,在它的下方,還有三排隱藏在陰影裏的保險套,那些花樣繁多、計算複雜的鈔票麵值讓他頭暈目眩了好一陣子。他的薪水隻夠支持他租賃一間狹仄的小房間,二樓,背陰,有一扇小窗子,但窗外五公分是一道牆,他時不時看見有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從房基和牆的fèng隙中擠過去。他的出租房的對麵是一排簡陋的青年旅社和小旅館,有一段時間,有一個衣著艷俗的女人總在晚上靠在那根殘破的電線桿上,歪斜在揚起的風塵中,露著後腰和前胸,他從她身邊經過時,聽見有許多隻寄生蟲在她腸道裏蠕動著。他消沉地躺在他潮濕的小床上,每動一下它都叫個不停,樓上的抽水馬桶像雷鳴一樣轟隆隆的,他真的很懷念他從前的生活,那些美麗的盤子,硬質的書脊,鬆軟的枕頭,繁複的地毯,貴重的笛子,穿錦披紗的宮廷樂隊,他父親的肩膀,經藏的胳膊,處處圍繞的關懷,縱橫交錯的視線,紙醉金迷的酒宴。但灰暗的日子裏也總有讓人心滿意足的時候,經常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小學數學老師光顧他在的超市,她不怎麽有錢,勉強餬口,但人真是好的不真實,她甚至有時還會給山海帶些她自己炸的小丸子,山海悄悄的幫她疏通了被堵了百分之六十的冠狀動脈。後來他從一些流言蜚語中得知那個靠著電線桿的女人在竭心竭力的養活她上了大學的兒子。


    過了一段時間,他踏上了向北的y狀公路,去崖壁族度過了幾個膽戰心驚的晚上,他躺在高高的崖壁上簡單的巢穴裏,他都能透過那些枝丫看到底下略過的鷹,風吹的枝丫上枯黃的葉子互相拍打,唰啦唰啦的響,每一絲輕微的顫動都讓他心驚肉跳,他在那裏學了一手絕佳的編織手藝,還習慣了如履薄冰的膽戰心驚。後來的路線他記不太清了,他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工作,你提一個他能記起來,還有那些附屬的人和事,但讓他按順序複述一遍,他確實是做不到,他確實沒想到他的編織手藝在他當地毯商人的時候幫了大忙,他還當過銀行職員,穿著難受的製服,坐在那個被框起來的小屋子裏,他還去考過一個藥劑師資格證書,費了他很大勁兒,本科的課程多的要命,他還是設法去旁聽了一些現代文學和哲學的課程。他憑藉這個證書輾轉了幾個地方,之後去當了一所男校的老師,教英語和法語,學校中央有一個卵圓形的噴泉,西南角有一片鬆樹林,暮秋時節散落一地的鬆果被凍成黑乎乎的顏色,就像一小坨一小坨糞便,北邊有一個小山丘,站在那兒可以看到遠方湛藍色的海麵,在午休時間會發出閃閃發光的金色。他為人溫和又通情達理,他的同事和學生都對他敬愛有加,甚至有兩三個男生對他表露出了一種非自然的、超出師生關係的情愫。男校的教學經歷使他在離開之後的兩三個月裏,看到年輕的女孩子總會有種少見多怪的大驚小怪。


    在他漫長的旅行途中,他發現自己並不適合獨行俠般的生活,讓他慶幸的是,年幼時的宮廷生活並沒有讓他變得令人討厭、虛偽、狡詐、自負、傲慢,這歸功於他父親的管教和他與生俱來的天賦,他的性格並不怎麽具有攻擊性,讓人感覺溫和又可以信賴,他父親一直向他強調洞察本質的重要性,這使他更添一份與眾不同的睿智和達觀,所以,他的身邊總是有那麽幾個人心甘情願的鞍前馬後,他也毫無保留的幫助他們。離開家意味著身邊沒有人對他負有什麽責任,這讓山海感到心慌而沒有安全感,他的朋友們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種焦慮。但更多的朋友在旅行的路上則意味著更多的別離,這原先是山海很難承受的,他總是有種再也不會見麵的悲痛與不舍,經歷的次數多了,那些戲劇性的情緒就被歲月濾去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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