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忍尼辛把重點放在描寫折磨人的艱苦環境上麵,離開了嚴峻的生活的現實。”而生活的現實,據說,就在於那些“經過鬥爭的烈火考驗的”、“列寧的黨培育出來的”人們……怎麽樣了呢?鬥爭了嗎?不,沒有—…·他們“一直深信無法無天的黑暗時代終將過去!”


    “有些作者所描寫的飢餓的痛苦是令人信服的。但是,誰能否認思想上的痛苦甚於飢餓百倍呢?”(尤其是在你沒有嚐過飢餓痛苦的情況下!)


    而他們的所謂“思想上的輔苦”,就是他們在思考:將會發生什麽事?怎樣發生?什麽時候寬恕我們?什麽時候召喚我們重返領導崗位?


    整個第二十二次黨代表大會不就隻是討論了一個給什麽人樹碑立傳的問題嗎?是給死去的共產黨員們立碑!那麽,死去的普普通通的伊萬們呢?給他們也立碑嗎?不,連提都沒有提到他們一句,他們的死一點也不可惜嘛。(《伊萬·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之所以成為一顆炸彈,就在於它給他們塞進去一個普普通通的伊萬。)


    他們在大牆裂縫前飛舞,並不知疲倦地撲扇翅膀已經快二年了。善於編織神話蛛網騙人的人在這期間就編織好了這種蛛網。例如,《消息報》(1964年4月25日)就擔負起了教導我們如何鬥爭的工作:原來我們應該從勞改營裏逃跑i(可惜我們那些逃亡者們不知道該文章的作者葉爾莫洛維奇的住址。否則不是可以跑到他家去躲一躲嗎?……不過,總的說來,這個主意是有害的:如果逃跑成功,不是有損於內務部的聲譽嗎!)好吧,就逃跑吧,可是,以後怎麽辦呢?


    《消息報》編造稅,一九四四年春天有個名叫阿列克謝的人(不知為什麽又不肯說出此人的姓氏)似乎從雷賓斯克勞改營裏逃到前線去了。在前線,他被一位負責政治工作的少校(“使勁搖著頭驅散了自己的疑慮”)很高興地錄用了,讓他在部隊服役(這位少校的姓氏也不清楚),而且不是錄用他去幹點什麽普普通通的工作,而是把他派到團的偵察部隊去,而且放他去執行偵察任務!(好)就請上過前線的人說說著,難道那個少校不怕丟掉他的肩章?不珍惜自己的黨證?要說是一九四一年戰爭剛開始的時候,這樣的冒險也許還有可能,可是到了一九四四年,正在建立起嚴格的匯報製度,而部隊裏已有除奸組織“死滅爾施”的時候,這位少校敢這樣作嗎?)而且這個阿列克謝居然獲得了一枚紅旗勳章l,(訪問,呈報授勳的文件怎麽填的?)戰後阿列克謝才“急忙轉入了後備隊”。


    第二個例子甚至是有名有姓的了:德國共產黨人克薩維爾·施瓦爾茨繆勒,一九三三年從希特勒德國選來蘇聯,一九四一年因為他是德國人而被捕(這些倒像是真的)。好了,下麵我們馬上就可以看到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應該怎樣在勞改營裏進行鬥爭了!正式的通知書上寫著:此人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死於奇斯托波爾(進勞改營不久就死了,特別是對外國人來說這倒很像是真實的),於一九五六年終死者恢復了名譽。那麽,他到底在哪兒進行了鬥爭呢?是這麽回事:據傳說,一九六二年有人(一個老太婆唄!)在裏加市好像是看見過他.那紅星說.助沒開.而且批購了一於是人們急忙去查閱勞改營的死亡者登記卡片(一張胡亂斷下來的紙)。誰想到:那上麵竟沒有死者的照片!哪會有這種事?這就是說,很清楚:他是逃跑了,而且後來這些年一直在進行鬥爭!那麽他怎樣鬥爭的呢?不知道。對誰鬥爭呢?不知道。那他現在為什麽還不肯公開自己的身份呢?還是不知道。


    編造這類童話給我們聽的,竟是堂堂權威的政府機關報!


    他們是想用這類童話的蛛網遮住已經顯露出來的古拉格群島的影子,不讓我們看到它!


    在同一份《消息報》上還刊登過另一個童話:就在不久前,有一個人得知給他死去的父親恢復了名譽。那麽,此人,這個做兒子的,此刻的主要感受是什麽呢?是因為他父親當年無辜被殘害致死而感到憤怒嗎?不是。相反,他“感到高興”!感到“好極”。當他得知自己的父親“無愧於黨”時,他“該有多麽幸福啊!”


    人們大編其謊言的蛛網,各顯其能。這種蛛網一層差一層,一套連一套,終於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個世界給遮住了,使群島變得模糊不清了。


    當他們加緊在裂縫旁邊撲扇翅膀、編織這一切的時候,在裏麵,在大牆的局麵,正在搭起腳手架,一些長於此道的“泥瓦匠”正在爬上去:有資格加入這個泥瓦匠行列的還必須多少能稱得上是個作家,還得是親自受過點苦難的,自己在勞改營裏呆過的才行;不然的話,連傻瓜也不會相信他們寫的東西。爬上去的有:鮑裏斯·季亞科夫,格奧爾吉·謝列斯特,加麗娜·謝列布裏亞科娃,阿爾丹-謝苗諾夫。


    他們那股熱情就不必說了。他們從一開始就急於上去填塞這道裂縫,在還沒有搭起腳手架的情況下他們就自己跳起來,把灰漿拋向裂縫,可惜夠不著……


    謝列布裏亞科娃最賣力氣,地搬來一整塊石板去堵它,石板很大,看來堵住裂縫還有餘呢——她寫了一本小說,描寫審訊共產黨人時的慘狀:怎樣挖他們的眼睛,怎樣用腳踩他們。但是,她熱心過度了,人們對她說:你這塊石板不合適,不對路,它隻能造成新的裂縫。


    那麽格·謝列斯特呢?這位前全俄肅反委員會部隊的旅長早就把自己的小說《天然礦》推薦給《消息報》了。但是,當時這類題材還沒有開禁.他算什麽人?!現在呢,在裂縫出現之前十二天,當人們已經看清將會在什麽地方出現裂縫時,《消息報》便把謝列斯特的這貼膏藥趕緊貼在那裏了。但是膏藥沒有貼住,裂縫還是發生了,就像沒有貼過膏藥一樣。


    牆上裂縫處還在冒煙。於是季亞科夫又匆匆跑來,拋出自己的《雜役劄記》拚命往縫裏塞。不料拉克申的評論文章又像磚頭一般打在他的頭上:季亞科夫被揭露了,原來他在勞改營時一向是隻顧自己溫飽,不管他人死活的。


    不行,這樣可不行。必須想個根本對策才好。他們這才認真地開始搭腳手架。


    為此花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這期間就暫時靠報刊上的文章勉強招架著,蝙蝠們繼續不斷地撲扇著翅膀。一旦搭好了腳手架。裝好了吊車。砌補裂縫的工作就全麵鋪開了:一九六四年七月發表了季亞科夫的小說《遭遇》和阿爾丹-謝苗諾夫的《斷崖上的浮雕》,九月又發表了《科雷馬紀實》。周年,在馬加丹州還出版了維亞特金的小說《兩次誕生的人》。


    這就行了。裂縫算是堵塞住了。並且在堵塞處的正麵畫上了一些完全不同的圖畫:棕桐樹,海棗樹,躺在海濱穿著遊泳衣的島上居民。這是古拉格群島嗎?倒也有點像群島。那麽,是不是被人偷換了?是的,是被偷換了……


    對於所有這些書,我在前麵談到那些正統派分子時(第三部,第十一章)已經提到了。而如果我與他們之間的分歧僅僅止於對文學作品的評價,那我就根本沒有必要再評論這些東西。可是,既然他們編造的謊言涉及古拉格群島,那我就認為自己有責任指出他們在什麽地方進行了偽裝布景,盡管花費很大力氣讀完本書的讀者很可能自己也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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