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有這樣三句話;“困苦時刻強忍受,時來運轉吃酒肉。”有些人釋放後不到一年就滿口的牙全掉了。有的人很快變成了老頭子。也有的則是剛剛到家,便像一枝燃盡的蠟燭似地死掉了,


    但也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是獲釋之後精神才振奮起來,隻有這時才煥發出青春活力。挺起了腰板(例如,我本人現在看來比我流放期的第一張照片上還顯得年輕)。你會突然發現:外界真是好過呀!那裏的,古拉格群島上的地心引力完全不同。在那裏自己的兩腿好似大象的腿一般沉重,可是到了外界腿輕快得像麻雀一樣。自由人覺得無法解決的一切困苦情況,在我們麵前都可以迎刃而解。一因為我們有一把富有朝氣的尺子:“從前比這困難多呢!”從前比這困難得多,那就是說現在很容易解決。我們總是不倦地重複這句話:從前比這困難得多呢!從前比這困難得多呢!


    但是,畫出一個人的今後命運的幾筆決定性勾畫。還是在於他獲釋當時的精神狀態的轉折。這個轉折的表現形式是千差萬別的。你隻有走出勞改營崗樓大門時,才會感覺到你在離開這苦役營故鄉。精神上你是在這裏重新誕生的,你內心最隱秘、最珍貴的一部分將永遠留在這裏,盡管你的兩腿正在把你報向那個沒有聲音、沒有反響的獄外世界。


    人的性格會在勞改營裏表現出來,但它同樣也會在釋放時表現出來!我們前麵提到過薇拉·阿列克謝耶夫娜·科爾涅耶娃。現在我們來看看她一九五一年是怎樣離開特種勞改營的吧。她說:“兩扇五米高的大門在我的身後關上了。我哭了。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怎麽竟會在邊走由外界的一剎那哭起來。我哭什麽?……有一種感覺,好像是我把自己的心從最寶貴的、最親愛的東西上、從難友們身上扯開了似的。大門關上了。一切全完了。我再也看不到這些人,再也不會得到他們的任何消息了。我好像是在走入來世似的……”


    是走入來世!……釋放就是死亡的另一種形式。難道我們獲得了自由嗎?我們是死了,是進入了某種陰間的、完全不同的、有些虛幻的生活。我們將在那個世界小心翼翼地觸摸各種事物,力圖重新認識它。


    可是,原來想像的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釋放並不是這樣的。它在我們腦海裏的形象是按普希金的方式描繪的:“弟兄們會把利劍送到你們手上。””但是,極少有哪一代囚徒享受過這樣的幸福。


    我們這是偷來的釋放,不是真正的釋放。凡有這種感覺的人全都急急忙忙帶著這偷來的一點點自由逃到孤獨的生活中去。維。維,波斯佩洛夫說:“還在勞改營的時候,我們,我和我的好朋友們,就幾乎都是這樣想的:一旦上帝讓我們活著離開這裏,獲得自由,我們決不住在城市,也不住在村鎮。我們要住到密林深處去,當個護林員或森林巡查員,甚至當個牧人,遠遠地離開人們,離開政治,離開這浮華世界的一切。”阿維尼爾·鮑裏索夫獲釋之後,最初一個時期總是躲避人,想法跑到大自然中間去。他說:“我真想抱住每一棵小白燁,抱住每一棵楊樹親吻。我聽到嘩嘩的落葉聲像是在聽音樂(我是秋天被釋放的),我眼裏充滿淚水。我一天隻能掙到五百克麵包,但這無所謂,隻要能幾小時幾小時地傾聽這寂靜,隻要可以看書,我就心滿意足了。獄外世界的任何工作都似乎很輕鬆,很簡單;一晝夜就像一小時似的飛過去,對生的渴望永遠得不到滿足。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謂幸福,那麽每個囚犯獲釋後的第一年就肯定會遇到它!”


    這樣的人往往很長時期不想擁有任何東西:他們懂得,財產是很容易失掉的,就像燒毀一樣。他們幾乎是帶點迷信地避免使用新東西,他們把舊衣服一直穿到破,把舊家具一直用到不能再用。我的一位朋友家裏連個可以坐坐靠靠的東西也沒有。他們自己卻笑著說:“看,我們就這麽過日子,從一個營區到了這個‘營區’。”(他剛買了一套新家具,人也就死了。)


    列·科佩列夫一九五五年回到莫斯科後,他發現;“同那些一帆風順的人很難相處!所以我經常見麵的都是多少有些失意的老朋友。”


    的確,作為人來說,隻有那些放棄追求功名利祿的人才有生趣,而那些繼續追求這些東西的人大都是枯燥無味的。


    但是,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對被釋放到外界來的感受完全與眾不同(尤其是在“契卡格勃”似乎閉上眼睛的那個時期)。許多人想:萬歲!我自由了!如今隻有一個信條:絕不要再進去!現在可以彌補一下過去失掉的東西了!


    有人要在職位上彌補,有人要在(學術、軍階等)稱號上彌補。有人要在掙錢方麵和儲蓄存摺上彌補。(在我們國內,人們在談到錢這個問題時總要使用一種不屑一提的語氣,其實背地裏還是在數著鈔票的……)也有人要在孩子上彌補。還有的……(如瓦連京·m·)在監獄時就對大家發誓說:他出獄之後要好好地在姑娘方麵彌補一下。而且m也確實照這麽辦了;一連幾年他白天工作,晚上,包括平常日子的晚上,則和姑娘們鬼混,而且總是換新的;他每天隻睡四、五小時。所以他很快就瘦得不像樣子,衰老了。有些人則要在飲食上彌補,在家具和衣著上彌補。(自己的衣扣怎樣被扯掉,最好的東西怎樣在浴室脫衣間被沒收,這些他全忘記了;)購買物品也成了某些人的一種最愉快的活動。


    可是,怎麽能責怪這些人呢?失去的東西確實太多了!從生活中被割掉的東西確實太多了!


    既然對獄外生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也就必然有兩種不同的對待過去的態度。


    是的,你經歷過那些可怕的年代。可你並不是兇殘可怕的殺人犯,不是心毒手狠的騙子手!那麽你為什麽要權力忘掉監獄和勞改營生活呢?它沒有什麽使你可恥的。認為它豐富了你的生活體驗不是更合適嗎?以它自豪不是更正確嗎?


    可是,竟有多少人在極力忘掉這一切呀!(而且他們從前既不是意誌薄弱之輩,也不是愚昧鄙陋的人啊。真想不到!)他們想盡快地忘掉!忘得幹幹淨淨!徹底忘掉這一切,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那回事一樣!


    文德爾施坦說:“一般地說。總是不願回憶它。這也可說是某種保護性反應吧。”普倫曼說;“說老實話。我不願意見到從前勞改營裏的熟人,免得勾起關於過去的回憶。”c·a·列索維克說:“從勞改營回來那天起,我就努力不回憶過去。您知道嗎,我幾乎作到了這一點!(在《伊萬·傑尼索維奇的一天》問世之前。)”c·a·都達林這個人我早就了解,一九四五年我在盧賓卡監獄住的那間牢房在我之前就是他住的。我向他提起同牢房的其他人,還提到我從前不認識的、同他住過同一牢房的人。而他卻回答說:“可我倒是在努力忘掉所有同我一起坐過牢的人!”(既然如此,我當然無須再回答他的問話了。)


    我能理解原先勞改營中那些正統派分子為什麽極力躲避勞改營時期的熟人。他們已厭倦於一個人衝著一百人狂吠了,那時期的回憶對他機來說過於沉重。況且,一般地說,現在接觸我們這些不純正的、.思想覺悟範的人對他們有什麽用呢?再說,假如不忘掉過去,不原諒過去,不回到原有狀態的話,他們還算什麽思想忠誠分子呢?正是為了這個,他們才一年四次呈文叩請,苦苦哀求的呀。“恢復我吧!讓我回來吧!我過去好好幹,今後還要繼續好好幹!”他們想恢復的是什麽呢?首先是恢復黨證。還有資歷卡片、黨齡、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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