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說是看不懂吧。”在他的懷疑目光之下,碧鈴無力地強行狡辯,“就是大家都還不熟,不認識。”


    “過來。”他沒有多說什麽,隻不過往旁邊挪了一半的空間出來。


    碧鈴蹭蹭搬著自己的坐墊,老老實實坐在景弈淵身邊,雙手環抱著膝蓋,等著他降尊紆貴,指點一番。


    她甫一靠近,衣袖間的酒香在他鼻尖就愈發濃鬱,清新的酒氣混合著少女本身的香甜氣息,久久徘徊於他身邊。


    景弈淵不動聲色地再往旁邊挪了挪,碧鈴不解,又湊過去了一點。


    末了,他食指無奈地揉了揉眉心,似是訓誡般說出一句:“以後少喝點酒。”


    聽聽這話,碧鈴好不委屈,昨天烏栗還擔心這麽小殿下能不能助她成仙了,怕是沒有看見他管教人的時候,讓碧鈴心中頓時冒出四個大字:少,年,老,成。


    “知道了。”她軟軟綿綿地開口,再怎麽不高興也隻能往自己肚子裏咽,誰讓這宮裏他是老大呢。


    唉,皇宮裏本來就無聊,連喝口小酒也要被萬般約束。碧鈴托著腮幫子,看起來好不哀怨。


    感受到了她的悶悶不樂,景弈淵抿抿唇,想了想道:“至少喝了以後不要在衣服上留下味道。”


    他這句話算是放寬了,碧鈴葡萄般水靈的眼珠鋥地亮起來,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我知道了。”


    她就知道,他人美心善,定然不會那般嚴苛。


    見她的臉色變得比天上的雲還快,景弈淵也不禁笑了起來,又兀自將唇角壓下去,指尖點上聖旨:“這上麵的字,你可有認得的?”


    “呃…碧鈴裝得認認真真地看了片刻,就是咬著唇不說話。


    “沒有?”他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饒是碧鈴臉皮再厚,此刻麵上也帶了一層薄薄的粉色。


    看見她的反應,景弈淵便心中明了,隻不過他的確沒想到她會連字也不識得一個,就算是一般的尋常百姓,按道理而言也能認得幾個字,更何況她看起來從來沒吃過什麽苦,怎麽會沒有人教她讀書識字呢。


    其實關於識字這件事,不能算是無尾山教學不發達的鍋,桃翁也曾將山中小妖召集在一起,教他們讀書識字過。


    可偏偏碧鈴喜歡睡懶覺,不喜歡規規矩矩坐在那兒,從未認真學習過,當桃翁提起時,她還振振有詞:“識字有什麽用,我又不靠那個吃飯,又不去人間當教書先生,何苦學那個。”


    氣得桃翁吹胡子瞪眼,卻也奈碧鈴無方,隻好任她去了。


    如今呆呆坐在小殿下身旁,碧鈴支支吾吾,哪裏還有當時的伶牙俐齒,隻恨自己現在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景弈淵墨畫般的眉頭一皺:“皇宮之中,要想待下去,雖不必你滿腹文韜,但也應當識點字才行。”


    說著,便起身走到書架旁,似是在尋找什麽。


    碧鈴被他一訓,隻好蔫頭耷腦地撐著下巴不說話,一幅任人宰割的模樣。


    半晌,景弈淵拿了兩本書回來,放到她的麵前:“這是《聲律啟蒙》,一會兒我教你怎麽讀,你便背下來。”


    “啟蒙?”碧鈴雖然不懂書裏是什麽,但好歹也是一知半解,鼓圓了一雙杏眼,“那不是小孩子讀的東西嗎?”


    景弈淵不回答她,隻淡淡瞥了她一眼,碧鈴霎時囁嚅著唇瓣噤了聲。


    “雲對月,雪對風,晚照對晴空。”在碧鈴暗自流淚的時候,他已經輕啟薄唇,讀了起來。


    他讀得極為標準,每一個音都咬得輕而切,聲如冷玉,泠泠作響,每一個轉折,都渾然天成。


    見他如此投入,碧鈴也不好意思開小差,隻好規規矩矩地挺直了腰板,跟著他一句句讀下去。


    景弈淵雖然看起來是在拿著書教她,卻餘光時不時瞥向碧鈴,若她麵露難色,便知她定然是不解其意,於是停下來耐心解釋。


    書中每一段句子都極為押韻,碧鈴本身也不笨,再加上他的解釋,不消一下午的時間,便背了一大半。


    觀琴從書房前走過時,搖頭笑笑,小殿下在他們這些宮人麵前一本正經,在碧鈴跟前,卻是事必躬親呢,連讀書這種事都要守著。


    背得這樣快,連碧鈴自己都沒想到,不禁得意起來,唇角高高翹起。


    她這副模樣,倒讓景弈淵想起自己在太學讀書的時候,他的六哥也是這樣,凡是哪篇文章背得快了。得意得尾巴都敲到天上去,被夫子抽點時,卻又因為緊張結結巴巴,磕磕絆絆,最後被剛正不阿的夫子不留情麵地教訓一頓。


    隻不過...景弈淵掃了正認認真真把玩著手指的碧鈴,她要比六皇兄看起來順眼多了。


    碧鈴自己沉浸在知識的海洋,才注意不到他在想什麽呢。


    一口氣背下來,她無意中瞥見被放在一旁的聖旨,方想起自己來找他所為何事,急忙刹住了。


    屋內霎時安靜下來,景弈淵挑眉看向她,順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淺飲,又見碧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手上的茶看,還抿了抿唇瓣,心中明了,又給她倒了一杯。


    碧鈴接過茶潤了潤嗓子,才猶豫著開口道:“這聖旨上,寫的是什麽呢?”


    “立我為太子,明年三月前往長齊山拜入萬星門修行。”


    “明年三月?”碧鈴沒有料到還要這麽久。


    “正是。”他垂下溫和的眉眼,目光不明地看了隨意被扔在桌上的聖旨一眼,似是早已料到,“萬星門除了初春三月,別的時間一概不收徒。”


    “那…碧鈴深吸一口氣,有些遲疑地問道,“我可以同你一起去嗎?”


    沒有想到她會問得這麽不確定,景弈淵轉過頭,眸中含著不解,“那是自然。”


    他從沒想過把她一個人丟在皇宮中,隻想著時時刻刻看好她,若等到他回來,她不見了怎麽辦。


    見他答得這麽大方,碧鈴一愣,即刻高興得像撿了金子一樣,露出潔白的貝齒笑得燦爛。


    不過景弈淵接下來的話卻又在她心上破了一層涼水:“但你至少要將這本書上的字全部寫會。”


    “啊…碧鈴白白嫩嫩的一團小臉垮了下來,委屈巴巴地拿手指扣著衣上紋的牡丹花紋,“可是我已經會背了。”


    她麵露愁容,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負似的,搞得景弈淵都覺得自己是個惡人,卻又不為所動:“本是想讓你將蒙學十三經都看完的…


    “我寫,我寫,我保證全都會寫。”他話還沒說完,碧鈴急忙打斷,匆匆應道。


    十三經,聽起來就不簡單,她還想不想睡懶覺了。


    背書容易,寫字卻難,碧鈴一開始連筆都拿不好,卻又固執地不肯讓他教她,哪有在小孩子麵前事事都要教的,豈不是丟光了她的老臉。


    她哪裏知道,每次她坐在窗邊咬著筆杆苦哈著臉認真寫字的時候,遠遠近近路過的宮人看見了這幅癡態都要忍不住偷笑。


    就連赤赬也覺得她的模樣實在是好笑,若不是知根知底,誰會知道這麽個每天對著紙筆愁眉苦臉的少女會是千年老妖呢。


    碧鈴每日唯一的盼頭,便是烏栗時不時會溜進來與她聊聊天,談談朝安城的事。


    比如說秋夜胡人街賣的烤全羊啦,東巷的八寶粥,南街的酥糖,都聽得碧鈴口水直流,心生向往。


    烏栗更是藝高人膽大,還時不時給她帶一些美味的糕點到宮裏來,碧鈴每次吃得不亦樂乎卻又心驚膽戰:“你這麽大膽地進進出出,就不怕那隻青龍逮著你。”


    “切。”烏栗不屑地擺擺手,滿臉傲嬌,“不過是一頭蠢龍罷了,每次我溜進來都看不見,有什麽可怕的。”


    真的是這樣嗎,碧鈴一邊往嘴裏送著花生糖,一邊暗自懷疑,明明她可記得之前她剛來的時候,被他追著趕了好遠,弄得灰頭土臉的呢。


    不過又見烏栗臉上的自信,隻好將自己的懷疑吞入腹中。


    差不多半個多月的時間,碧鈴總算是將整本書上的字都認會了,抱著書就興衝衝地去書房找景弈淵,滿是期待地等著他兌現當時的承諾。


    誰知小殿下卻食言而肥,又悠悠拿出一本《三字經》,遞給了她。


    “這是什麽?”碧鈴裝作不懂的樣子,根本沒有想到看起來言必有信的小殿下居然會做出耍賴這種事。


    “之前是我低估了你。”景弈淵一本正經地解釋,“既然學得這麽快,離去萬星門還有那麽長一段時間,豈不是浪費。”


    難以反駁,碧鈴恨恨拿著書回了屋,一連說了好多個豈有此理,最終認命地一本接著學了一本。


    烏栗形容她就像她在朝安城外的農戶家裏看到的驢子,麵前綁了根胡蘿卜,便能推著磨一直追一直追,卻始終也吃不到,還慫恿她直接撂擔子不幹了。


    “可是…當碧鈴真的想要不學時,眼前仿佛就出現小殿下那雙黑玉般的眸子,以及他眉間隱隱的憂色。


    她也隱約覺得,就算是她一個字也不學,景弈淵依舊會讓她去萬星門,但她若是真的不學,他定然嘴上不說,心裏也會有幾分失落吧。


    想了半天,碧鈴隻訥訥憋出一句:“他也是為了我好。”


    “你呀。”烏栗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碧鈴的腦門兒,“被一個十歲不大的孩子吃得死死的,丟不丟人。”


    “你不管嘛。”碧鈴吃著花生酥,嘴裏含糊不清,起身去洗手,“不跟你說話,我睡覺了。”


    自從烏栗來了,她晚上睡覺連狐狸都抱不成,時不時被子還要被搶光。


    烏栗這隻鳥精還脾氣極大,碧玲發出半點兒聲響都要被她訓睡覺不安分,可她自己滾來滾去,擠得碧鈴隻能睡床邊。


    白天識字背書的壓力與晚上睡不好覺的壓力雙重疊加,碧鈴連眼窩都泛著淡淡的烏青,坐在景弈淵麵前聽他講解時,上眼皮像灌了鉛似的,不住往下垂。


    頭更是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一下接著一下扣,發間玉釵上的珠串,也跟著相互敲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乘舟範蠡,題柱相如…景弈淵正講到這裏,卻聽得對麵半點動靜也沒有,才從書中抬起頭來,看到的便是她托腮沉睡的模樣,時不時還點點頭,似是在認真聽講一般。


    “碧鈴?”放下手中的書,他低低喚了一聲,沒有反應。


    她一闔上眼,沒有那雙水晶般黝黑的眸子奪人眼目,濃密睫毛下眼窩處的青色便更為明顯,一看就是睡得不好。


    本來就小小的一個人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睡覺時還蹙著秀氣的眉頭,看起來更為可憐。


    景弈淵隻當是她白日裏學得太辛苦,心中不覺有幾分自責。


    想叫醒她回屋睡覺,卻怕她醒來後反倒睡不著,又擔心她著了涼,索性起身將門窗都關上,找了條毛絨毯子,給她在身上貼得嚴嚴實實。


    一室安靜,隻有嫋嫋檀香繞柱散發的氣息和景弈淵在翻閱手中書籍時發出的沙沙響聲。


    雖然姿勢不大對,碧鈴一覺卻睡得極為安穩,直到傍晚時分,夕陽透過紙窗撒了一地的金沙,她才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舒展一番早已麻木的手臂,正想要取下身上的毛毯,卻一時不適涼意襲來,急忙將自己過得更緊。


    “醒了?”景弈淵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垂下眸去。


    方睡醒的她杏眼朦朧,水汽氤氳,粉白的臉上多了層淡淡的紅暈,眸中看起來雖是不諳世事,卻是攝人心魄的嬌豔。


    隻看一眼,便叫人忘了書中聖賢說的是什麽。


    “殿下怎麽不叫醒我。”碧鈴不滿地嘟起嘴唇,害得她睡得手腳僵硬。


    “還有一個月便是除夕。”看著她裹得像個小粽子,景弈淵方才心中的不安又淡了些,卻不回答她的問題,“你想出去玩嗎?”


    “真的?”碧鈴的雙眸亮晶晶地閃耀,她早就想出去了,忙不迭點頭,“想想想。”


    語罷,便眼巴巴望著小殿下,隻等他大開尊口應下來。


    “那除夕便老老實實在重華宮等我,待我結束了宮宴,我們一起出去。”


    “好呀。”碧鈴滿懷憧憬地將手合攏抵在嬌小的下巴處,撒嬌般對著他道,“到時候我們一定要去胡人街,看看有什麽好吃的。”


    天知道每次烏栗說到那裏的美食的時候她有多向往。


    她一雙黑玉般明亮的眸子巴巴望向景弈淵,倒映出他的身形,像是全天下隻有他一個人可以依賴,眸中的幽黑叫人沉淪。


    景弈淵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手中的白玉狼毫,埋下頭,低低嗯了一聲。


    自那日之後,碧鈴盼星星盼月亮,都在等著除夕夜的到來。


    幸好上天像是聽到了她的祈禱,年末的最後一個月,下了幾場雪,碧鈴喜歡得不亦樂乎,轉眼舊年的最後一天便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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