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在她背對著門溜走之際,本來應當熟睡的小皇子,從身後床上悄無聲息地坐直了身,麵容淡漠得如一潭平靜的湖水,靜靜看著她走出去。


    他一向淺眠,早在小白湊近觀察自己的時候就醒了過來,本以為是在與自己嬉戲,才由著它胡鬧,誰知一會兒沒了動靜,睜開眼側過頭一瞥,它已經在往外走。


    本想喊住它,景弈淵沉著臉,最終還是沒有張口。


    身側拿著被子的手攥緊,良久,他閉上眼躺下,告訴自己,小白一定會回來,它隻是出去玩玩,不會不辭而別。


    碧鈴出了門,東拐西拐,有些摸不著方向,隻好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在拐角處聽見一陣整齊腳步聲,伴隨著兵甲摩擦的聲音。


    一隊巡邏的侍衛正朝著自己的方向走過來,碧鈴急忙尋找蔽身的地方,幸好這兒是離宮殿較遠的小徑,假山花石重重疊疊,她身形一動,閃到離自己最近的一處假山後。  在等著侍衛們走過的同時,碧鈴突然意識到,她可是妖啊,會化形會隱身的妖,鬼鬼祟祟躲在這裏,真是蠢到家了。


    等著侍衛們走過,她閉上眼,用意念讓自己化成人形。


    轉瞬,灰暗的假山後,出現了與之不符的明媚顏色,即使在黑夜中,碧鈴瑩白如玉的肌膚也在碧綠色輕紗的籠罩下若隱若現,似九重天上的仙女貪玩入了凡塵。


    伸出纖細的手指在麵前仔細打量了一下,碧鈴愉悅地翹起唇角,這段時間在重華宮中養得不錯,比起風塵仆仆剛來朝安城時的皮糙肉厚,如今算得上是細皮嫩肉,膚如凝脂了。


    這還得感謝自己的小恩人呢,碧鈴眉眼彎彎地回憶著這些日子來景弈淵待自己的點點滴滴,如此看來,在他身邊賴個十年八年,順順利利度過天劫,簡直是水到渠成的事。


    正遊著神,她感覺到自己的裙擺似乎有什麽東西扯了扯,低下頭,是一隻通身火紅的狐狸,在昏暗中一雙狹長的眼睛發亮,細看眸子是與毛發同樣的赤紅,直直盯著碧鈴,似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差點兒嚇得叫出來,碧鈴捂住自己的嘴,與狐狸大眼瞪小眼,左看右看,這就是一隻普通的狐狸,不知道眼中的情緒怎麽會這麽像人。


    擰著黛青的眉頭仔細回想,她還是不記得自己得罪過這樣一隻狐狸。


    忙著要去找霍宛珠,碧鈴可沒空搭理這麽多,隨手施了個定神訣,將狐狸定在那裏動彈不得,才把自己被咬得亂糟糟的裙擺從他尖利的齒下抽出,急急離去。


    看著她的動作,火紅色的小狐眼中躍起一團怒火,奈何被困在原地,隻得眼睜睜地看著碧鈴離去的背影,滿麵不甘。


    碧鈴遠遠瞧見鳴鳳宮燈火通明,想起定然有宮女侍衛在外守著,停下腳步,細腕輕拂,一陣草木特有的清香刮過,原本站著她的地方瞬間沒了人影。


    隱身之後,她跟在一位侍奉的宮女後邊,順順當當摸進了霍宛珠的房間。


    此時室內燃著熏香,香氣沿著帷帳,婷婷嫋嫋,惹滿了整間屋子,紅紗掩蓋下,躺著麵容憔悴的霍宛珠,碧鈴還未走近床邊,便又聽到了她低低的咳嗽聲。


    站在床邊,看著宮女給她喂完了藥,她仍是不敢現身,害怕嚇著如今單薄得風一吹就倒的霍宛珠。


    倒是霍宛珠閉不上眼,盯著碧玲所在的位置,有些疑惑,試探般地問了一句:“小白。”


    沒有等到動靜,她搖頭笑笑,看來自己真是病糊塗了,平白無故地,竟覺得她會出現在這兒。


    正欲閉上眼睡覺,一道清脆的聲音“誒”了聲,帶著幾分急迫,霍宛珠難以置信張大眼,看著床前陰影中緩緩走出一位少女,碧綠薄衫,膚白似雪,一彎峨眉下明亮的雙眸,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清澈純真,宛如不諳世事的小妖。


    “真的是你?”霍宛珠又驚又喜。


    “是我。”碧鈴低聲應道,眼眶有些泛紅,上翹嫵媚的眼角因此而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息,“你如今...可還好?”


    問完這話,碧鈴暗罵自己嘴笨,霍宛珠眼下這狀況,自然是不好,她怎麽這麽沒眼色。


    霍宛珠若無其事一笑:“無礙,你怎麽來了,淵兒知道嗎?”


    “我太擔心你,偷偷出來的。”想起被她拋棄的小皇子,碧鈴不禁有些心虛,眼神閃躲著。


    “既然如此,能在死前見上你一麵,也是好的,我的情況,淵兒不知道,才能活得輕鬆些。”


    張了張嘴,碧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自懂事以來身邊就沒有父母,不懂得親情是什麽,霍宛珠待景弈淵,可能就是人類常說的血濃於水吧。


    她不懂得像那些下人一樣求她保重身體,將死之人的氣息,碧鈴看得出來,也無回天之術。


    此刻霍宛珠藥石罔靈,隻是不知,她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這樣想著,碧鈴開口問道:“你可,還有什麽事想要做的?”


    霍宛珠垂著眼認真想了想,嘴角翹起,似是回憶起什麽,聲音有些愉悅:“我想,見一見哥哥。”


    “你哥哥在哪兒?我替你找去。”碧鈴急忙接話,想要替她完成心願。


    “不用了。”霍宛珠擺擺手,“哥哥早已入土多年,過不了多久,我便可以自己去見。”


    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碧鈴愣住了,紅唇微張,麵上盡是茫然與不忍。


    看著她的模樣,霍宛珠兀自一笑:“我倒想起一件需要拜托你的事了,你且先扶我到琴桌旁坐下。”


    碧鈴掌心蘊集靈力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到琴桌旁坐下,霍宛珠拿手絹擦了擦:“這麽久沒用,都蒙上塵了。”


    又轉過頭對碧鈴道:“你去幫我,把裏間的那把琴取來吧。”


    碧鈴取出琴,細細看了看,琴上共有七根弦,琴身麵板為桐木所製,底板又為梓木所製,琴弦由上好的絲線連接而成。


    將它放在琴桌上,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你喜歡?”霍宛珠抬頭問道,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又用目光示意到,“喜歡就彈彈。”


    碧鈴不懂這個是怎麽彈的,曲起一根手指,輕輕在琴弦上撥動了一下。


    頓時,清脆純澈的琴音響起,猶如潺潺流水,又如林間清風,拂去人心中的燥鬱,她不自覺抿起唇,眼睛彎成月牙,果然有趣。


    “這個叫七弦琴。”霍宛珠說著,撥弄起來,到了她手底,琴聲又變了一個樣,如泣如訴,似一位女子在低低吟唱,霍宛珠靈巧的十指熟練撥動著琴弦,自顧自說道,“這是宮,這是商,這是角...…


    “那這個曲子呢?”見她來了精神,碧鈴接話問道。


    “我彈的這個曲子,叫做《玉樓春曉》,好聽嗎?”


    “好聽。”碧鈴點點頭,“聽起來倒真有春天的味道。”


    “我與他相戀時,常彈這個,你過來,我教你好不好?”


    碧鈴咬了咬唇,有些猶豫不決,她氣色不大好,這樣做,是否太耗費精力了,而且她也不見得學得好。


    “快來呀。”霍宛珠朝她招手,往旁邊一坐,給碧鈴挪出位置。


    作者有話要說:  多年以後…


    碧玲:你怎麽老愛跟著我?


    景弈淵:怕你又溜了。


    第11章 霍宛珠之死


    碧玲坐下去,霍宛珠側過頭看著她,眉目流轉,蘊含著星星點點的笑意,純真得不沾一絲塵埃:“這把琴,也還是他送給我的十六歲生辰禮物呢。”


    說著,又十指靈巧撥動起琴弦,且彈且吟,似是在追憶往昔快樂時光。


    碧玲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卻沒有接話,心像墜入了冰湖,隱在袖下的手有些發抖。


    霍宛珠,似乎已經開始回光返照了。


    眼睜睜看著她周身光華迅速地流失,碧玲無力張開嘴,卻最終沒有說話,她不忍心打斷眼前片刻難得的歡喜。


    罷了,在臨終前,能夠快樂點,總是好的。


    在她閉目沉思回想,朱唇輕啟吟唱之中,琴聲漸彈漸亮,如清涓小流最終化為飛瀑,飛瀑又蒸騰成雲霧,雲霧積成陣雨,鋪天蓋地而來。


    霍宛珠的指法欲漸增速,在琴弦間飛速遊離,發出的琴音不似初時的哀愁,而似拉扯,似決絕。


    再這樣下去,隻會加速她生命的消逝,明知無力阻擋,碧玲還是做不到袖手旁觀,抬起靠近她的左手,指尖出現一團幽白光芒。


    輕輕地,碧玲將手指按在她後脖上,以讓霍宛珠冷靜下來。


    並佯裝作疑問的樣子:“不是說教我嗎?怎麽自己倒彈起來了。”


    霍宛珠這才放緩手下的動作,有些茫然地看著碧玲,眼中似蒙著一層薄霧,懵懵懂懂道:“對啊,我還忘了要教你。”


    嘴上這樣說著,卻在碧玲所施的法力之下,話音將落就閉上眼,失去了知覺。


    看她總算是平靜闔上眼了,碧玲有些欣慰,卻又有些惶恐,她總是會醒來的,精力終究要耗盡,到那時,自己又該如何麵對呢?


    想不到辦法,碧玲毫不費力用法術將霍宛珠輕輕鬆鬆運到床上之後,撐著臉坐在桌旁,呆呆看著床上的霍宛珠,想著今後的事情。


    若她真的逝去了,也未必不算是好結果,說不定能投胎個好人家,不用在宮裏受這窩囊氣,那個皇帝脾氣再大,也管不著她了。


    可是…碧玲有些費解地皺了皺眉,好像對她們凡人而言,無論今生過得多苦,都是要用力活下去,沒有人想死,霍宛珠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況且,若她真的離了人世,孤苦無依的小皇子又該怎麽辦呢?


    碧玲不禁擔心起來,他還那麽小,宮中跟說書先生說得一樣,妃嬪爾虞我詐,宮人捧高踩低,若沒了霍宛珠撐腰,那麽文弱秀氣的小孩兒,不知道要受什麽委屈呢。


    守著霍宛珠,碧玲想了極多,一會兒想到自己從前可習過什麽起死回生的法術,一會兒想到景弈淵在宮裏受到欺負可憐兮兮的模樣,一會兒又想到自己位列仙班,將霍宛珠的轉世找著看看是什麽模樣。


    最終碧玲想到眼看著自己要經曆雷劫,小皇子卻冷冷看了她一眼,遠遠離去,留她一人獨自扛著,一道道天雷霹下來,霹得她外酥裏嫩,油而不膩…


    撐著腮幫子的手一抖,碧玲一張臉差點砸到桌子上,才意識到她方才所經曆的不過是一場夢。


    雖然是夢,卻又如此真實,碧玲鼻間仿佛還聞得到自己被雷劈後散發出的濃鬱鹿肉醇香。


    頓時,碧玲下定了決心,一定不能讓小皇子嫌棄她,否則最終很有可能小命不保。


    正想著對策,躺在床上的霍宛珠開始皺著眉頭輕輕發出聲音:“小白…”


    聽到她叫了自己,碧玲拋開一切念頭,飛快地蹲在床沿旁,觀察著霍宛珠的情況。


    在醒來之後,霍宛珠呆呆望著頭頂的帷帳,有些疑惑:“我怎麽又睡著了?”


    “你太累了,應該多休息休息。”來到人間這麽久,碧玲也學會了所謂善意的謊言。


    霍宛珠修長的五指搭上光潔的額頭,毫無預告地,眼角滑下透明如珠的淚水,睡著耳際往下,在絲綢枕巾上暈開。


    “怎麽了?”碧玲有些著急。


    “無事。”霍宛珠搖搖頭,平日裏帶著果決的聲音如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還有點兒哭腔。“隻是突然間,想起我娘,想吃她做的酒釀圓子。”


    她這樣一說,碧玲也覺得鼻頭發酸,嘴中沒有方向地安慰道:“等你好起來,就可以吃了,先閉上眼,好好睡一覺。”


    “我不要睡覺。”霍宛珠此時再也沒有了當皇後時有的威嚴與氣魄,喉頭斷斷續續吐著字,“我想我娘…”


    碧玲不知道她的娘親還在不在,就算是在世,也一時半會兒找不著,正六神無主,霍宛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小白,答應我幾件事。”


    看來她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碧玲死咬下唇,反握住她的手:“你說。”


    “第一,替我照顧好淵兒,他還那麽小…這是我一個做娘親的人的自私,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碧玲連連點頭,怕她放心不下,再次重複,“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霍宛珠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有你就好。”


    “第二。”她鬆開握著碧玲的手,緩緩指向琴桌,“幫我…燒點這把琴。”


    “好。”碧玲感覺自己眼角似乎有濕潤的東西留下來,抬起雙手手背用力擦掉,“還有呢?”


    “沒有了。”霍宛珠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緩緩閉上眼,艱難開口:“謝謝你。”


    她有什麽好謝的,不過是一個有所圖謀的妖怪而已,碧玲死死咬住手背,不讓自己哭出聲,眼看著霍宛珠的氣息一點點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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