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為何,這隻小鹿瑪瑙般的眼珠一盯著他,就極有靈性,仿佛聽得懂他在說什麽。


    走在前方,小沙彌朝碧鈴悄悄地招了招手,這個院子及其安靜,院正中一顆參天大樹,枝葉繁茂,影子蔭蔽下來,院中一片無聲的涼意。


    跟著他左拐再右拐,小沙彌在石階下小聲對著碧鈴說:“你在這裏等著,我去給你拿點吃的。”隨後進了小廚房。


    天亮時分,正是眾僧人用早膳的時候,寺院裏飲食清淡簡單,日常都是稀粥和饅頭,小沙彌裝作若無其事地進了屋,對正在做飯的青年僧人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師兄,今天有什麽吃的嗎?我好餓啊。”


    正在忙活的僧人正眼也不瞧他:“要吃的自己拿去,別在這兒耽誤了我的功夫。”


    小沙彌得意偷笑,拿起兩個包子,就溜出了門。給等在石梯下的碧鈴招了招手,一人一鹿又折回了起初的門口。


    片刻後,小沙彌左右手各拿著一個包子,一個自己吃,一個喂著小口小口吃著的碧鈴,嘴裏還自言自語:“你真乖,一會兒吃完了,你留下來跟我一起去找師傅好不好?他人很好,肯定會同意我養你的,大不了我每天少吃一點,節省下來喂你。”


    碧鈴剛想點頭,想起自己這樣肯定會嚇著他,於是隻抬頭望著他,充滿霧氣的眸子眨巴眨巴,一臉順從。


    這個素包子挺好吃的,她決定了,一定要死皮賴臉地留下來。


    第4章 明珠暗投


    小和尚與碧鈴一同吃完了包子,就帶著她直往寺廟的正殿奔去,在拐角處遠遠看見一身披暗紅袈裟的老僧聲音,就扯開來嗓子大聲喊道:“師傅,師傅,你看我從偏門處帶回來了什麽?”


    老和尚側身回過頭來,小沙彌走近兩步,才發現原來他身前有兩人,頓時噤了聲,羞怯地帶著碧鈴走過去。


    走近一看,大殿前是兩位華服女子,站在前頭的一位看起來不過雙十年紀,通身淡青衣衫,身形單薄消瘦,如一縷青煙,頭上鬆鬆綰著發髻,其間插了隻碧綠祥雲紋簪子,即便如此,也難掩貴氣,隻一雙罥煙眉似蹙非蹙,眼底也是一片冷清,似有無限憂思。


    她身後側的少女一身桃紅衣裳,整整齊齊盤著發的,粉麵桃腮,顧盼之間,頗有幾分機靈勁兒,但明顯低頭頷首,應該是青衫女子的隨身婢女。


    這兩位似乎並不是寺中常來的人,小和尚看著麵生,卻又不好多問,磨磨蹭蹭帶著碧鈴站在距他們幾步外停下,等著幾人說完後再表明自己的來意。


    青衫女子早已聽到他的喊叫,停下與方丈正在說話的功夫,轉頭望向小和尚,明明年紀輕輕,眼底卻幽若古井,麵容祥和:“好機靈的孩子。”


    又像是想起了什麽,神情一滯,才輕輕歎氣,緩緩對著老方丈開口:“不如讓這位孩子先說吧,他看來急得很。”


    小和尚不好意思地撓了撓根本不存在的頭發,低頭看看碧鈴,再抬頭看看方丈,紅著臉道:“師傅,這隻小鹿是我在門口撿到的,可以自己將她養起來嗎?”


    又急忙保證:“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它,它很聽話乖巧的…”


    “與你同屋的師兄可同意了?”方丈慈眉善目,麵上看不出是應還是不應。


    小和尚呆住了,囁嚅道:“還沒…”


    師兄日日清修,不便受到打擾,他正是想到了這層,才繞開來嚴肅的師兄,打算來從有話語權的師傅這裏獲得允許。


    “如此的話,你應當先征得他的同意才可。”


    小和尚急得頭上像炸開了熱鍋,師兄定然是不會同意,又看看呆呆望著青衫女子的小鹿,憋著嘴快要哭出來了。


    碧鈴並不是真的在發呆,而是她離開無尾山這麽久,一路而來遇人這麽多,頭一次看見這樣的人,看得有些入神。


    肉體凡胎的凡人看不出來,可碧鈴好歹修煉千年,一雙眼能看出不少的奇異的東西,那青衫女子,看起來除了貴氣,周身還有一層光霧,白光盈盈,是隻有至善至純之人,才會有的跡象。


    任憑小和尚再怎麽著急,方丈都合著掌眼觀鼻口觀心,沒有半分鬆口的模樣。青衫女子蹲下身微笑著撫了撫方才直直盯著她的碧鈴:“我與這白鹿也甚合眼緣,此次前來,就是想著多住些日子,不如將它交予我吧,我定會替你好好照料它。”


    小和尚雖是舍不得,卻也不得不接受如此權宜之計,心中想著自己多與師兄軟磨硬泡幾番,便可將它接回來。


    碧鈴心中也自然是樂意,與這樣的人多待在一起,可助她的靈力更近一層,且美人如此賞心悅目,何樂而不為。


    倒是她身後的婢女有些遲疑:“可畢竟是畜生,小,小姐……”


    “不必多言。”青衣女子雖沒有多餘的表情,卻是不怒而威,散發著淡淡的氣魄,讓滿臉擔憂的婢女噤了聲。


    “如此,便有勞施主了。”方丈雙手合十向她行拜禮。


    女子回了個禮,轉身對著碧鈴,向她招了招手,眉目淺淺含笑:“過來。”


    碧鈴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溫順地在她手心蹭了蹭,感受著她指尖的暖流,在幾人眼中顯得她頗有靈性。


    女子帶她回了後院一間廂房裏,這裏早就被打理好,不過因為久沒有人居住,透過老舊的雕花木窗,一束束光線裏塵土飛揚,推開門便撲鼻而來。


    青衫女子皺起眉頭,用寬大的長袖捂住鼻咳嗽起來,單薄的身軀隨著微微顫動,弱不經風的模樣仿佛雖是都會倒下去。碧鈴有些擔憂地看她,這樣一個人,怎麽會遭遇如此糟糕的境地。


    正收拾著東西的婢女急忙走上前:“娘娘,你還是先出去等一會兒,等奴婢收拾好了,再進來吧。”


    “觀墨。”女子放下衣袖,雖麵色有些蒼白,語氣裏卻是不容置疑,“我說過了,出了宮,我便不是娘娘,隻是一位普通女子,是霍家的大小姐,你也不得再如此稱我。”


    叫觀墨的婢女眼中閃過一絲掙紮與無奈,最終咬牙道:“是,小姐。”


    碧鈴更加疑惑,如果她沒記錯,隻有所謂皇親國戚的夫人,才能稱做娘娘,可她若是這類人的夫人,怎麽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隻可惜自己有口不能言,碧鈴想到這裏有些煩躁,跺了跺腳,她什麽時候才能恢複人形?


    注意到她的不安,女子蹲下身,輕言細語道:“你可是餓了?”


    說著,便喚觀墨取些糕點出來,攤在手心:“我聽那個小和尚說,你不愛吃草,便拿這些糕點喂你,你若喜歡,便多吃一點。”


    碧鈴心中雀躍,果然懂她,連著一口氣吃了好幾個。


    女子有些驚奇:“你也喜歡吃這個,真是巧了,我最喜歡的吃食便是糕點,因為…”


    說著,神色卻黯淡下來:“因為苦的時候,隻有吃糕點,才會覺得甜。”


    碧鈴聽得半懂,她定然是有什麽不快的事,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於是安慰般地輕輕舔了舔她的手心。


    “嘻。”女子被舔得手心發癢,蜷起指頭,麵上如雨霽雲開,燦若朝陽,與碧鈴一同玩鬧。


    觀墨正打了水回來,麵上露出一絲欣慰,自那件事之後,好久都沒有看見自家娘娘如此無憂無慮過了。


    開口道:“小姐,屋子我已經收拾好了,快進去歇下吧。”


    剛進去坐了沒一會兒,之前的小和尚就摸著路來了,在門口張望著,裝作受人所托:“這位施主,師傅喚我來問問,你們還有沒有什麽要添的東西?”


    他的那點兒盤算,誰都看得出來,女子停下與碧鈴玩弄的動作,笑著拆穿:“你想看它便來看吧。”


    小和尚被人點破了心思,有些臉紅,卻是毫不客氣地進了屋,半跪在地上親切地摸著白鹿的頭。


    不過每次當他想摸摸背部的時候,碧鈴就縮回去了,雖然自己現在是獸形但依然感覺怪怪的。


    女子慈祥地看著他,與他攀談起來:“你多大了?怎麽這麽小就在寺院裏了?”


    “我叫小寶,今年九歲了,小時候被爹娘扔在了廟門前,是師傅撿到了我。”


    “九歲…”女子抬頭看向窗外,眼中似是有無限回想,“將將大了弈淵一歲。”


    “弈淵是誰?”小和尚好奇問道。


    女子還來不及回答,正在地上懶洋洋打滾兒的碧鈴渾身一頓,如果她沒聽錯,剛剛兩人提到的名字,弈淵,正是她要找的人,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碧鈴若無其事地豎起耳朵,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是我的兒子,跟你一般大。”說道自己的孩子,每一個母親都是嘴角微翹。


    “那他怎麽沒一起來?”


    聽到這話,女子不知該如何回答,手有些發顫地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茶,才緩緩說道:“他…有些忙。”


    跟他一樣大的孩子能忙些什麽,小寶心中不解,卻看她的麵色極為蒼白,眼中含著他看不懂的情緒,急忙閉上嘴,不敢多問。


    碧鈴沒有注意到這些,隻沉思著,細細揣摩起來,司命說能助她渡劫的是宮中的九皇子,景亦淵,這位女子又被觀墨稱做娘娘,兩相合起來剛剛對的上,她眼前的人,便是未來可以救她一命的人的娘親。


    碧鈴無奈地趴在地上,隻可惜司命沒有透露更多了,讓她無從驗證。


    小寶走後,觀墨推門進來,看見自己娘娘撐著頭靠在桌旁,麵上又籠罩上了一層灰蒙蒙,不禁心疼起來:“小姐若是累了,便去床上歇息一會兒吧。”


    我不累,女子搖搖頭:“觀墨你說,若是弈淵沒有生在皇家,沒有我這樣不負責任的娘親,是不是就會跟剛才那位小寶一樣,整日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就不用背負那麽多?”


    觀墨的眼眶瞬時紅了,強忍住眼淚,又忘了方才她的告誡:“娘娘您說什麽呢?做皇子的,哪能跟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比,這都怪不得您。”


    女子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頭,歎了口氣,打斷了她的淚眼朦朧:“好了,你下去吧,我自己困一會兒。”


    觀墨放心不下,卻又無可奈何,寄望般的打量了碧鈴一眼,希望這個有靈性的白鹿,能陪著娘娘,讓她寬寬心。


    關上門,女子躺在床榻之上,翻來覆去地沒有睡著,呆呆望著頭頂的帷帳,目光幽深。隨後又轉過身,看到伏在床榻下的白鹿,目光柔和起來:“若沒有你,這寺裏的日子還不知怎麽難熬。”


    碧鈴頭一次感受到自己被人需要,心裏暖暖的,更湊近了一點。


    纖細蔥白的手指撫上她潔白柔軟的毛發,女子對著碧鈴道:“不如我給你取個名好了,就叫你小白好不好?”


    碧鈴搞不懂名字的好壞,沒有異議,能沁出水的黑眸亮汪汪巴望著她。


    “那就算是你答應了。”女子翻過身,索性趴在床上,將頭手探出床沿,摸了摸碧鈴的頭,“我叫霍宛珠,從此,你就是我的朋友小白。”


    霍,宛,珠,碧鈴在心裏一字字暗記住這個名字。


    霍宛珠兀自笑了聲:“我真是傻,明知你聽不懂,卻還要說這麽多。”


    她嘴上雖是這樣說,卻沒有停下來,像打開了話匣子:“可我又覺得,你就是聽得懂,不像宮裏那些人,表麵上像是在聽你說話,心裏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隻會挑好聽的說,跟鸚鵡沒什麽兩樣,這樣的人,還不如不說話。就連觀墨也是如此,她雖真心待我好,卻始終要勸我說他是愛我的,不然不會給我這個皇後之位。”


    “可是,天大地大,我要這個皇後之位做什麽呢?若他是真心待我好,怎會這麽多年對我不聞不問,對淵兒不搭不理,對父兄削弱權勢,對那個李貴妃萬般偏袒?”


    霍宛珠的眼眶逐漸濕潤,眼角發紅,一顆晶瑩的淚水從她微挑的眼角滑下,劃過光潔如玉的臉龐,在下巴處滴落。


    她有些痛苦地閉上眼:“宛珠,宛珠,母親誇我時,也常說我是宛若明珠,可到底是明珠暗投,或許,我根本就不是他的那顆明珠。”


    碧鈴想替她擦幹淚,卻又沒有辦法,無奈湊上去,安撫般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臉龐。


    舌尖有一些鹹鹹的眼淚味道,又有些苦澀,碧鈴對她和那位皇子總算是有了一知半解,她以為皇家之人,如同她在朝安城聽說書先生那樣說的風光無限,可如今才明白並非如此,就像人人以為做妖輕鬆自在,結果無論為人為妖,都會遭受命運的束縛。


    霍宛珠擦幹眼淚,盯著麵前的白鹿,它仿佛就像是上天特意為自己派來的,給她灰暗無光的生命帶來新生,心中下定了決心,眼中閃著光:“他既然瞧不起我,我又何必作賤自己,白白委屈了父母兄弟和淵兒,我還年輕,定然會有別的出路。”


    正準備起身整理儀容,觀墨突然推開了門,麵色慌張:“娘娘,不好了。”


    “何事如此?”被人撞見了自己狼狽的模樣,霍宛珠有些尷尬,胡亂抹了抹臉,觀墨接下來的話卻讓她來不及想這些。


    “皇…皇上帶著錦衣衛到了廟門口,說是要搜…搜人。”觀墨哆哆嗦嗦,話都說不順。


    作者有話要說:  霍宛珠自然有疼愛她的人,甜甜蜜蜜湊一對,至於狗皇帝的下場,你們就自己猜啦。


    小劇場:


    男主(磨刀霍霍):是不是全世界除了我之外,都摸過碧鈴的頭,被她舔過手(臉)了。


    碧鈴(瑟瑟發抖):冷靜,這裏麵還有你的親母後。


    第5章 碧玲獻血


    “慌什麽。”霍宛珠麵上雖閃過片刻的詫異,隨即緩過神來,“過來幫我梳頭。”


    “是。”觀墨雖然膽子不大,但見她這般鎮定,也有了主心骨。


    霍宛珠坐在銅鏡前,透過鏡子看著裏麵的自己,眉頭朝下,眼眸無光,她忍不住伸手去觸摸:“是多久沒有像過去那樣開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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