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政老爺家的二公子還會缺少同伴?有親人有朋友,有人尊重有人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清曉明明什麽也不缺,竟然說他需要同伴?


    阿鸞心裏一陣亂跳,卻還勉強地冷笑著:“二爺麵前奉承的人還少嗎?要打要罵他們都憑你,何苦來拿我撒氣?”


    “為什麽阿鸞就是不明白?我原想就算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也不要緊,隻要阿鸞明白就好了,可阿鸞偏偏不明白!”清曉幾乎是怒吼著上前一步,少年怕他再動手,雙手遮著腦袋本能地後退。


    清曉反射性地收住步伐,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呆了半晌才咬牙跺腳,狠狠地“嗐”了一聲:“從小到大,除了沒見過親娘一麵之外,我算沒吃過什麽苦。爹爹和哥哥怕我養不活,格外疼我。但凡開口,無論什麽便是在天涯海角也會給弄來。不讀書不成器沒關係,反正將來花幾個錢捐個前程也容易。從小到大我再糊塗再無禮,大家也都心疼我是個沒娘的孩子,再不就是看在父親的麵上,不多計較;也算我的造化,蓮華姬也好、虎妃花魁也好,香川城裏什麽樣的人物不給我幾分顏色?再有什麽不甘心不滿足,怕是天也不容我!”


    怎麽突然間說起了這些?阿鸞原本滿腹委屈,卻沒想到清曉說得更錐心刺骨,可他這番話沒頭沒腦實在蹊蹺,倒讓少年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仔細想想,沒了這些人,怕是也沒了我清曉;可沒了我清曉,這些人又會怎樣呢?” 清曉說著,突然間紅了眼眶,“因為我的存在無足輕重,大家才關照我不跟我計較吧。不看別人就看清方哥哥,他就算差錯一點,爹爹也再不輕易放過,偏偏到我這裏就……說到底,其實沒人在乎我、沒人需要我,即使我現在消失了,怕是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快別這樣說!”阿鸞脫口喊道,胸口的犀角瞬間灼熱起來。片刻後他才反應過來,那靈物還放在月坡的床頭,正在沸騰的,是心情——雖然總是和清曉鬧別扭,但是一想到也許他會消失,也許從此就再也看不到這個人了,一股細細的但卻深切的疼痛,就在少年心口蔓延開來。


    “我也需要同伴,需要那個在我消失的時候能立刻就感覺到的人,那個看到我消失也會著急難過、甚至不顧一切出手相救的人。”說到這裏,清曉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卻渾然不覺,低下頭俯視著滿臉張皇的少年,“沒有這樣的同伴,人就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不是嗎?阿鸞你明白的——那日在躑躅橋頭第一次遇見,你的神情就已經告訴我,你也在尋找著這樣的同伴……”


    自己居然露出這麽明顯的表情卻還一點都沒有察覺!此刻若不是對方更加彷徨無助,少年定會因為自己是那麽容易被看穿而手足無措了。


    說到這裏,清曉掩住話頭,深吸一口氣探出手來,輕輕觸摸著對方被打得有些發紅的麵頰,不待少年有所反應,這紈絝公子已深深低下頭鄭重地賠起禮來。阿鸞一下子慌了手腳:“快別這樣,清曉,隻是拍了一下並不痛的!”


    “並不隻是這個。”清曉依然彎著腰,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是為我的私心——那時我看穿了阿鸞的心思,知道了你的秘密,暗自竊喜想再不濟也可以讓你依靠我。可後來才發現我錯了——就算自己麵臨著再大的危險,阿鸞第一個想到的都是別人。其實阿鸞非常強大,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自己……在清曉心裏竟然是這樣的?可他為什麽從來不提起,害得阿鸞以為他隻是將生有青眼睛的自己當作新鮮稀罕的玩物!


    “我的未來可以想見:等剃了頭成了人做那麽幾年官,隻要我肯不愁不飛黃騰達。妻子定是官宦人家的嬌女,憑喜歡再置幾房美妾,將來再看子孫們走我走過的路。想想都讓我覺得瞭然無味。但自從認識阿鸞之後就不一樣了——一想到可能那個未來中可能沒有阿鸞,我就覺得非常恐懼。我不能想像生活在沒有你的世界裏!”


    原來如此……所以自己遇到危險的時候,清曉才會激憤怒吼,甚至控製不住地動手。可阿鸞卻始終不明就裏:“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


    “到頭來還是一樣,甚至更加糟糕——不是阿鸞需要我,而是我沒有阿鸞不行。”清曉並不解釋,隻是疲憊地露出自嘲的苦笑,“所以就和阿鸞拚死也要保護月坡一樣,隻要能保護你,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還說什麽“沒有阿鸞不行”,事實上若不是清曉出麵,阿鸞根本連月坡的麵都見不到。


    論罪月坡遠不是什麽重刑犯,但畢竟早就多有譏謗名聲不好,可能高鹽總暗中又有什麽安排,加之香川知府前陣子剛辦了假借神怪聚眾惑亂的大案,對妖人異常憎惡,懲罰也格外嚴厲,因此他被特別看押起來,連清曉都上上下下跑了諸多關節,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次短暫的探視機會。


    關押月坡的水牢在香川大獄最底處,連役卒都不敢親自引路,隻是指個方向讓少年們自己摸索過去。穿過幽暗潮濕的曲折甬道,閃避著不懷好意的異類精怪,冒著隨時會滑倒摔傷撞破腦袋的危險,兩人終於來到地底最隱秘的監房,看到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月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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