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姍並不作答,隻是透過同樣朦朧的燭光,注視眼前戎冀那同樣朦朧的形影……


    “我十五歲的時候,家裏發生了一件事情。後來我自己冷靜地分析一下,也許就是這樁‘意外’,決定了我的一生……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乳名就叫‘小花’。她是我父親小老婆生的女兒,是我家最年少的妹妹。小花比我小五歲,比我大哥要小整整十五歲。她很可愛,長得就像我們河南年畫上的娃娃。我家是信陽府的財主,當年家境很富有。家父晚年得到這麽個小千金,寶貝得很。我跟這個小妹妹因為年齡比較接近,從小的感情就超過了其他兄弟姐妹……”


    秋姍突然打斷了戎冀的回憶,說:“我看到你的書房裏,有一台手搖唱機,可以放一張唱片麽?我怕自己會因為你的故事……陷入過份的……‘情緒化的感受’。你知道,我也是個醫生,我同樣習慣於讓自己時刻保持冷靜。音樂,也許可以分散一些我的感情關注吧……”


    戎冀沒有反對,起身到裏屋去,讓唱機流出了一支秋姍沒有想起標題來的西洋小夜曲……戎冀的住宅裏,似乎隻有這台病人贈送的手搖唱機,是唯一一件能夠幫助主人暫時忘卻“奮鬥主題”的東西。


    “但是有一天,小花在早上被發現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我父親當然是悲憤得無法形容,家裏能夠接近小花的下人,都受到了嚴厲的審問……我父親是個自稱‘康黨’的開明鄉紳,受過一些維新思想的影響。他把信陽府一位西洋醫師請到家裏來,說什麽也想查出小花神秘的死因。結果,那位西洋醫生認為,沒有找到外傷、中毒和細菌感染等典型疾病的死因依據,隻能診斷為是……某種潛在病因或精神因素所導致的‘心髒猝停’。”


    “同樣滿腹疑惑的我,在小花的褥子裏,無意中找到了一支針頭朝上的繡花針。針尖上有一點兒幾乎無法辨認的血跡。我開始獨自在家中的各個角落,暗自進行查訪。結果我發現,我的大哥非常可疑。小花和我在一起時,曾經表現出對這位長兄特別的敬畏。也許這與我大哥的性格和形象都有關——他是個性格陰鬱、沉默寡言的人,平時熱衷於鑽研陰陽八卦和麻衣相術,在當地甚至小有名氣。”


    “我還記得,令他大出風頭的是有一年趕廟會,在擁擠的人群中,一個渾身穿金戴銀的女人突然大叫,說自己手腕上的一隻翡翠鐲子,被人趁亂給摘走了……當時,站在周圍的十來個人為了澄清自己,就有人提出,都把衣服口袋翻出來。當時,我大哥就在附近觀望著這場鬧劇。認識他的人就請這位‘戎半仙’說說,這件事如何是好?我大哥想了想便說,自己也許能夠看見那個翡翠鐲子藏在誰的身上。提議這十幾個人先不要翻兜兒,隻要站成一排讓自己目測一遍即可。”


    “他很快就指著其中一個年輕男子說,鐲子就藏在他身上……一語中的,大哥因此盛名遠播,被方圓百裏傳為‘天眼’。現在我回想這件事情,其實大哥成功的因素非常簡單,無非是從偷竊者那慌亂的眼神中,迅速地做出推斷罷了。在那樣一種環境的壓力下,小偷兒直視著大哥這個自稱具有‘洞穿力’的目光,是很難保持處變不驚的。”


    “小花的奶媽對我說,小花在臨死前的好幾天,總是疑神疑鬼地說,自己可能吃魚時,不小心吞下了一隻魚鉤。盡管奶媽勸那孩子不要胡思亂想,但小花堅持說,是大哥用一雙‘天眼’,穿透肉身看見那隻魚鉤就在她的肚子裏。還說,八成什麽時候,那隻魚鉤順著血管,就會跑到心髒去,要了自己的命……無論奶媽怎樣安慰小花,說那是大哥‘逗你玩的’。小花都認為大哥的話,不可不信……”


    “我的判斷就是,小花在這種高度緊張的心理狀態下,因為一根針尖朝上插在褥子裏的繡花針,在夜裏觸及到了她接近心髒的體表位置。作為一連串‘消極暗示’的受體,她終於死在了自己想像中的那隻並不存在的魚鉤上……”


    “你認為,你大哥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這樣陰險的犯罪,通常總是會有動機的吧?”


    “秋姍,這就是我們今天許多司法或刑偵斷案,非常容易忽略的一個死角——純粹心態因素所構成的犯罪動機。正是因為小妹妹神秘的死亡,我後來報考了北平醫學院;也是因為這件往事,我投入了對人類精神和心理領域的探究。我發現,無論一個人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固然大多是會具備所謂‘明確的動機’。而某種模糊不清的所謂‘非動機性動機’所導致的行動,卻往往得不到傳統思維定律的解釋和重視。異常心態持有者們令人不可理喻的種種社會行為,將會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日常生活環境中,我們這些醫學界人士,必然麵臨著生理學、解剖學之上的挑戰性課題……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一個預言罷了。”


    “當年我大哥到底因為什麽動機,發揮‘杯弓蛇影’這古老的‘消極暗示’手段,謀害了妹妹小花,我至今不得而知。隻是奶媽隱約提到過,有一天夜裏,好像看見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小花的臥室。因為小花是個敏感的女孩子,她半睡半醒地發出了一聲尖叫,那個黑影就趕緊跑出去了。奶媽怕遭到責難,事後不但自己沒有說,還告訴小花,不過是她做了個惡夢罷了……”


    “我明白了。戎冀你當時的猜測是,那個神秘的黑影就是不懷好意的大哥,他因為怕小花有一天,會說出自己夜裏看到的人是誰,就用一種成功概率很低的暗示手段,謀殺了小花,是麽?”


    “是的,秋姍。如果我執意要追究大哥謀殺小花的‘動機’的話,也隻能從這一點點蛛絲馬跡上,做出假設而已。從此,我不願意更多地接觸異性,我承認自己產生了一種……逆反性心理。我本能地認為,垂涎女色是罪惡的,也是危險的。不到非不得已的情況,我不願意與他人發生任何肢體的接觸。”


    “戎冀,這一點我早就有所察覺了,隻是不知道原因何在。”


    “因為你是一位婦科醫生,我不怕對您坦白,當陳佩蘭一次次赤裸著躺在我的眼前時,我需要對她的性神經反射表現進行觀察,都沒有直接用手對她進行過觸摸。我完全是藉助其他物體,來進行……我的臨床實驗的。”


    秋姍在這個時刻,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壓抑和……隱隱的噁心。但她知道,這是一個醫生與另一個醫生的專業性對話,戎冀沒有任何情慾的邪念。而一個“冷酷的科學怪人”的形象,終於在秋姍的眼前,完成了他的自我刻畫。


    戎冀也許是為了迴避秋姍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他起身到裏屋自己的書房,動手翻轉了那張唱片。又是一支不知名的小夜曲,在房間裏幽幽地迴蕩……秋姍在昏暗中露出了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她像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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