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病泱泱的老母親還臥在小屋的土炕上,少不了鼻涕眼淚橫流,拉著這“善性閨女”的手,痛說一番大兒子頂梁死得如何冤枉、如何令人難以接受……


    小弟姚仲梁微微低著頭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卻一直用眼角偷偷瞟著陌生女孩子的一雙手——白嫩得就跟幾根小水蔥兒似的。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不同尋常之處。確實正如他死去的哥哥所期待的那樣,姚仲梁聰穎過人且頗有城府。經過一陣子緊張地思索之後,姚仲梁突然開口說:


    “姑娘,我哥在世時,想是從沒有認真跟……女人打過交道。可他出事那天晚上出門以前,交給我一樣東西,說是要緊的物件,叫我先收好了。萬一自己出去一時三日還不回來,也許就會有人來拿這件東西——是一件女人用的東西。我估摸著,這東西是我哥想交給您,要麽,就是想還給您的……”


    就這樣,小町在紫姨與眾人麵前,展示出了意外來自姚仲梁的那件“女人用的東西”——一塊刺繡著四個花寫體英文字母的真絲抽紗手絹。


    曾佐開始從得意洋洋的陶醉中,漸漸清醒過來。他越發認真地傾聽年輕朋友們的發言……當眼前展現出了那塊刺繡手絹時,他從裏到外地感到全身一片冰涼——


    那四個英文字母,分明就是“高馮雪雁”的英文縮寫字母啊!


    就在十天前,曾佐親眼看見,一模一樣的刺繡手絹,被馮雪雁拿在手裏,擦拭自己那紅紅的鼻頭……這是怎麽回事呢?


    曾佐曾經堅信不移:高貴的副市長夫人和那個死去的搶劫犯之間,事件發生前必然毫無任何關聯!可此刻,這樣一塊手絹的出現,正在向自己證明著怎樣一個天大的隱秘呢?


    當然,剛才還滿麵沮喪的嚴大浦,眼睛也為之閃閃發亮了。


    於是,“探長與訟棍”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向那塊手絹伸出了手,也在這一瞬間,四隻眼睛碰出了火花……兩個人的心頭,閃過的是同一個憤怒的念頭:這傢夥,他想用這塊手絹,幹什麽?!


    兩人緊抓著這塊手絹的手,一時僵僵地停在了空中……這時,一隻柔軟的手伸了過來,出其不意地那麽輕輕一抽,就抽走了手絹——是紫姨:


    “讓我看看。唔,這可是件好東西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們中國的傳統繡品,這是來自歐羅巴修道院典型的修女手工刺繡。不知道小町子夏天在上海逛街,有沒有注意到,在淮海路公共租界裏,有一間荷蘭人開的‘納納帽店’。門臉兒不大,店裏除了擺著淑女、貴婦出門愛戴的歐式帽子,上麵裝飾著貴重的鴕鳥毛和‘蕾絲’花邊;有又高又圓的紳士禮帽、各種顏色和麵料的領帶、領結、手套……”


    “納納帽店裏還有一個小小的玻璃櫃檯,裏麵就擺著這種刺繡手絹。店家可以根據客人的要求,專門在上麵加繡名字。男用、女用的都有。國內隻有納納帽店一家,出售這種高級舶來品的手絹,價格高得令人咋舌。想必,一年也銷不出去幾打。這麽講究的東西,怎麽就被個下三濫盜賊撿著了呢?得,就先存在我這兒吧——”


    紫姨也不管那各自“心懷鬼胎的探長與訟棍”表情何等地惶惑不安,就在他們倆那餓狗盯著骨頭似的眼光注視下,把那塊神秘的刺繡手絹,從從容容地塞進了自己唐裝上衣腋下的衣兜兒。


    馮雪雁與姚頂梁之間,過去“毫無關係”、這場車禍“純屬偶然”的屏障,突然就在所有人的眼前倒塌了,同時又化作了疑問重重的霧靄的牆……


    秋姍和小町相視而笑了——看咱們這位老太太,真是個“見過東西”的人啊!


    消停了兩個星期的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廣亮大門前又重新恢復了香車寶馬,艷影繽紛的繁榮——


    絕處逢生的馮雪雁夫人,以“感謝自己的救命恩人費陽女士”為名義,專門舉辦了一場舞會。被邀請到場的,有眾多的親朋好友、官宦豪門、社會名流和電影界、演藝界的成功人士們……


    孫隆龍的母親因為與副市長夫人的娘家早有交情,也在被邀請之列。小“渾球兒”也將得意地挽著自己的小“未婚妻”,與母親相攜到場。


    曾佐為平息此次“風波大難”,自然是功不可沒的首席人物。他因此也得到了一份殊榮——自己正在“交際階段的女友”秋姍和“表姨”——紫姨,也將隨同出席。


    本來,嚴大浦理所當然是要被這個“高貴的盛典”排除在外的。虧得曾佐還算夠哥們兒,事前“提醒”女主人,京城警署自己那位看似土裏土氣的嚴探長,其實便是自己“私底下的好友”。那個登報尋找目擊證人的好主意,便是來自他的高見。


    馮雪雁又是那樣灑脫地表示“熱烈歡迎”,痛快得幾乎要讓曾佐懷疑她是“別有用心”了。果然不錯,女主人隨即便提出了一個功利得不加掩飾的附加條件,就是“探長大人必須穿著警官製服出場”。


    在馮雪雁這種人的社交圈子裏,就沒有一根白燒的蠟——聽到這個“提議”的曾佐,難免暗暗地苦笑了。


    畢竟,由於曾佐的努力,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全體成員,都能夠一起出席這場意義非同一般的名流私家舞會了。


    說到穿戴,那天可是忙壞了紫姨和身邊那大小兩個閨女。她們簡直是在發動“世界大戰”——


    三個女人的周圍,起碼有七、八十件衣裙在紫姨的客廳裏翻卷飛揚、彩浪滾滾。她們穿了脫、脫了穿……把何四媽的腦殼兒都弄暈了!


    何四媽心裏說,這些有錢人家的女人,咋就那麽能折騰吶?也不怕為了到鄰居家去吃頓小酒,反倒折了陽壽!


    一位渾身上下大肥肉忽悠忽悠的白俄籍女髮型師,被專門從她的理容店裏請到十九號院兒來,輪流給這母女三人,整整做了五個半小時的頭髮。


    到了,把她給累得一屁股栽進雙人沙發,一邊喘氣兒一邊微笑——


    自己這妙手生花的技藝,展示在美人們的頭上,還是很值得的。同時,堅決要求紫姨,支付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出場費”。


    第五章


    第二天,小町擔當記者的那家《天天新聞》,在一個並不十分明顯的位置,刊登了“尋找目擊證人”的一則新聞啟事。雖然文字很簡單,但足以說明問題了。


    這則啟事,並沒有指名道姓是什麽人物的汽車,“因故”撞死了一位中年男性,因而沒引起社會上絲毫不安的騷動。


    就連包括建議刊登這篇東西的小町本人,也不曾相信:真會出現一個貨真價實的目擊證人來。但是,預計“概率為零”的奇蹟,卻真的發生了。發生在這篇尋訪啟事見報後的一個星期……


    她是一位儀表端莊、衣冠楚楚的中年女性。自報身份是本城第一名門貴族女子高校的美術教員,姓“費”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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