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長杪怔了怔,念了一遍這個詞,喃喃問, “是……天命的刻意安排麽?”“不是,也是偶然。”幽蘭搖搖頭, “沒有人能真正擁有預知的能力,天命也不能,天命隻能預測大概,而且不能預測‘變量’,無數偶然和無意在一起,才會形成必然和天命。”長杪似有所悟,悶悶“嗯”一聲,又沉默下來。“你太累了,渺渺,抱歉,現在才讓你能休息。”幽蘭帶著歉意道, “可是渺渺,你比我想的還要厲害,真好,當年幸好把鏡子交給了你。”長杪頓了頓,問: “是因為……阿粟麽?”“不是的。”幽蘭溫柔地凝視著他, “不是阿粟選擇了你,我們才選擇你,渺渺,而是你本身就值得信任和期待。你一定能做到,也隻有你能做到。”長杪的眼睛又是一酸,可到底眼淚還是沒有掉下來。他微微偏過臉,看見已經在悄悄消散的遠方的殿宇,問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問題: “‘緋紅’,到底是什麽?”他在給眾神的安撫中,擅自將“緋紅”說成是邪祟,事實上, “邪祟”隻是一個十分模糊的詞語,他並不知道此物真正的因果。似乎早已預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幽蘭微微一笑: “應該說, ‘我們’是什麽。”不等長杪開口,她便繼續道: “還有點時間,我給你講個故事罷。”一點幽藍的光落入長杪的額間,讓他眼前皆是淡藍的水波,耳畔依舊能聽到幽蘭的聲音: “正如你和他們說的那樣, ‘我們’是邪祟。”“第一任天帝天後選出繼承人後消散於天地的事,你應該已經知曉了。”在得到長杪一聲“嗯”之後,她繼續道, “問題就出現在這對繼承人身上。”“時間緊迫,個中瑣碎的糾葛無關緊要,便不再與你細說,你隻需知曉,這第二任帝後有男女私情,繼任後更是無所顧忌。”她歎了口氣, “除了私情之外,他們的野心也愈發膨脹,不滿於身份的拘束,想成為真正的主宰,將天道取而代之。眾神之首的邪念不是普通的邪念,這種邪念越來越深,越來越膨脹,漸漸將他們汙染,讓他們在無意識中被操縱,最終靈體結合,讓虛無的邪念有了實體,被生了下來。”她說著話,長杪的眼前便不斷變化著相應的場景,他似有所悟: “‘緋紅’就是實體的邪念?”“是啊。”幽蘭微微頷首, “從帝後的神念成為具體的邪祟,這是前所未有過的事情。因為帝後是特殊的至高存在,使得這邪祟也是無法被估測的危險,甚至超越了‘真神’的位階。然而萬物皆有陰陽兩麵,有善就有惡,一樣東西或者一個人,從來不會是所向披靡的,必有克製之法,我便是‘緋紅’的對立一麵,是為了克製她而產生的,在她誕生的時候,我也隨著她一同誕生,隻等有一天和她互相抵消,消散天地間,因為我們本就不該存在。“然而邪祟一向是強勢的,緋紅更是霸道無比,我隻是克製她的存在,可以說得上是她的衍生物,所以一開始根本無法和她相比,那時我們尚且在天後的神體中被孕育,還未成型,她便在搶奪我的一切,讓我們兩個徹底分離,誕生之後,便成為了雙生子,而誕生之時, ‘緋紅’趁著天後此時最為虛弱,強行將其吞噬,自己假扮成天後,用同樣的方法吞噬了天帝。”即便是長杪也沒有想到真相會是這樣,不由愣住: “我在鬥移的記憶中分明看到過天帝天後,還為‘緋紅’慶賀,怎麽會……”“那都是她複製出來的。”幽蘭溫和解釋, “她早早掌握了鏡子的秘密,複製出了虛假的帝後,自導自演了一出戲罷了,為的就是將我送到魔界去,因為她雖然將我分離了出來,但殺不掉我,也吞噬不了我,所以想讓魔界汙染我,讓我徹底被廢,再也無法對她起到克製作用。那時魔尊是真神,自然看出虛假帝後的不對勁, ‘緋紅’主動找上他,許諾了他好處,讓他汙染我。”原來自導自演是緋紅早就做過的事,長杪有些感慨,不知緋紅在被自己自導自演的戲引誘後會不會有所懊悔,抑或對方的目的就是自己,不在乎他的戲。隻是這一切都無從得知了。他躊躇了一下,還是問: “鏡子到底是什麽?”從前他隻知道是隱秘的神器,是可以藏身的法寶,現在才明白,遠遠不止這麽簡單。幽蘭思索了一會兒才解釋: “一定要說的話,可以認為它是同我二人一起衍生出來的天地至寶,是我們用來互相克製的東西,也不該留存於世上。”“然後呢?”長杪便沒有再糾纏,繼續剛才的後話, “第一任魔神答應了?”幽蘭點點頭: “我尚未出生時就被她爭搶掠奪,太過弱小,什麽都沒有得到,就連名字她都不喜歡,擅自給我改字,不然‘幽藍’兩個字,聽上去太克製她了,會讓她不高興。所以被扔到魔界,我也沒有一點辦法。“魔尊借著發現我是替嫁的理由勃然大怒,將我丟進了地牢裏,給我下了迷情藥,要等到二更天,魔界最黑暗寒冷的時刻,我的藥效發作最厲害之時,讓所有無論下等還是上等的魔族輪番侮辱我,直到我徹底被汙染成為廢人。”長杪隻看到了壓抑潮濕的陰森地牢,看到了被關押起來的單薄少女,也不由背脊發寒,捏緊了拳頭。幽蘭聲音卻沒有任何波瀾,依舊舒緩平和,好像隻是在闡述與自己無關的故事,說到這裏,甚至微笑起來,聲音更加柔軟: “當時天還不晚,不是最好的時機,其他人都出去慶賀喝酒了,隻留下十七看守。”十七兩個字,比其他都要柔軟, “他是最下等的魔族,是看守中最低劣的存在,也是最老實的人,是絕對不會違抗指令的,可偏偏那天,在沒有人的時候,他擅自打開了門,對我說: ‘公主,我帶你逃罷。’”“因為要汙染我,所以那個門很好開。”她慢慢回憶著, “十七就背著我一路跑,可惜他太普通了,普通到跟凡人沒有什麽區別,沒跑多遠就被發現,在情急之下,我覺醒了能力,激發了一直沉寂的鏡子,帶著他逃了出來。”她停頓下來,含笑望著長杪: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長杪眼前的場景還在變化著,變成了季一粟,剛出生時的,繈褓中的,蹣跚學步的,一幕又一幕,在他眼前飛快過著,一年又一年漸漸長大,讓他的眼睛再次疼起來。是他沒有見過的季一粟,此時被幽蘭補償給了他。“阿粟就是那一次生下來的。”幽蘭道, “十七是個很好的人,在那之後,我們一直相互扶持,相敬如賓,再也沒有逾矩過半分,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彼此唯一的親人,後來阿粟出生長大,更像是普通人家過日子一樣,都快讓我忘了我是誰。”長杪突然有些害怕起來: “那他……”“阿粟就是阿粟,不會是邪祟。我和緋紅這樣的東西太特殊,不會輕易造出來的。阿粟是我的孩子,生來便對緋紅有克製。”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幽蘭耐心解釋, “渺渺,純粹的愛意是不會產生邪祟的。”她的聲音中終於有幾分惆悵和傷感之意: “可惜,我再也不能見到十七最後一麵,也見不到阿粟最後一麵。”“可以見的。”長杪慌慌張張拿出伏天劍和護身符來,要遞給對方, “這是‘現在’和‘未來’,可以見的……”他手中躺著的是一對看起來十分普通的桃符,一個是季一粟的,一個是初見時幽蘭神樹給他的,二者一模一樣。原來這護身符已經悄悄護了他這麽多年。“娘。”他生澀地吐出這個字, “你不見見他麽?他一定很想見你,他這麽多年的執念,都是……”“見不了啦。”幽蘭輕輕打斷他, “渺渺,不是所有的分離都要重逢才算圓滿,等他知曉真相,除了執念,就不算遺憾。”她頓了頓, “他若是問起你,你就告訴他,爹娘都很愛他。”眼前虛幻的過往場景已經離去,長杪回到鏡子中,這才發現周圍所有的殿宇樓閣都已經消失不見,眼前的幽蘭更是模糊得看不清身形,隻剩下一縷淡藍的迷蒙霧氣。“真的徹底結束了。”虛空之中傳來最後的溫柔歎息, “渺渺,去罷,他被困在輪回之中,一直在等你。”一切都消散,迷蒙的白霧再次席卷而來,天地間隻剩下這塊白色石碑依舊在堅挺地屹立著。長杪往虛空之上深深看了一眼,連最後的藍點也瞧不見,才將目光移向石碑,正如對方所說,季一粟被關在這裏二百年,一直在等他。他沉默著將手覆在“輪”字上,化為寒霧遁入了石碑之中。【第六卷 別情完】 終於結束了!被掏空,準備了很多感言下次再叨叨吧= =尾卷是渺去找輪回中的師兄和一個總結局,應該不會很長,相當於番外啦可以理解為失憶的師兄,後麵會想起來,這段記憶也不會丟第188章 陌生此情若滄海,渺渺不可絕。* * *年渺一落地,就感受到氤氳的熱氣撲麵而來,腳下燙得幾乎要冒火,土地也漸漸成了赭紅色,這樣的灼熱和他的屬性完全相斥,雖然不至於對他造成傷害,但也十分難受。他用寒霧包裹住自己,放出神識去搜尋。有伏天劍的指示還有兩個人之間的羈絆感應,季一粟就在附近沒錯了,剛進入石碑時,他瘋狂且迫切地想要找到對方,可是現在,竟然起了近人情怯之感,連用神識搜尋對方的蹤跡也猶豫起來。他隻是一股腦兒衝進來,隻是想見季一粟,隻想紮進對方懷裏再也不鬆開,但根本沒有想好要如何相見,第一句話要說什麽,是該先責怪抱怨,還是先訴說這麽多年的委屈和辛苦,見麵之後又當如何,他完全是茫然的。四周都是赭紅的土石,看不見半點人煙和草木,好像天地一切都隨一場大火殆盡,隻剩下土石堅挺著,荒涼而蒼茫,抬眼望,是緩緩上升的高坡和昏黃的低沉蒼穹,大概已經是傍晚時刻,天空霧蒙蒙的,仿佛有無數微塵在浮動,不知是斷生玄火燃燒產生的灰燼,還是魔界本來就是這般模樣。昏黃的天和赭紅的地之間猶如被刀割開一般形成一條分明的線,上下兩塊,年渺望著天地的分界線,神識還沒有遊蕩出去,便已經呆在原地不動了。他可以清晰感受到,在長坡的那一頭,出現了他最熟悉的氣息,不疾不徐,在一點點往他的方向接近,就連步調都跟多年前一模一樣。一瞬間,他的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大腦仿佛被灌滿了粘稠的麥芽糖,在冰天雪地裏迅速降溫變冷,最後完全凝滯住。他站在坡下,呆呆地盯著長坡坡頂上的人影由短變長,由遠變近。移動的腳步,一下又一下,好像重重踩在了他的心上,白衣和長發隨著傍晚微暖的風飄飄搖搖,成為昏暗天地間最明亮的色彩,直直撞入他的眼眸。他的眼裏隻能容得下這抹白,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顧及,莽莽撞撞朝著對方跑過去,直直就要衝進對方的懷裏,脫口而出自己最熟悉的稱呼: “師兄!”眼淚隨著這一聲久遠的“師兄”奪眶而出,被風吹散在空氣中。在此之前他還想著,怎麽也得為難對方一下,責怪對方一番,可人就在眼前時,這些都被拋之腦後,他隻想要季一粟的懷抱。他想,師兄也是在等他的,不然怎麽會這麽巧就朝他走來,一定早就嗅到了氣息,苦苦等待自己來救了。他慢揣著思念和喜悅以及亂七八糟將心裝得溢出來的情感奔向對方,下一刻卻被無形的力量彈開,以至於踉蹌幾步,差點沒摔倒在路邊。他一時間不敢置信,怔怔地望著那無比熟悉的身影從自己身邊走過,淡淡瞥了自己一眼後又漫不經心地挪開,繼續往前走著,目不斜視,再也沒有看過他一次。那一瞥中隻有無情和冷漠,好像他們從來不認識一般,好像他隻是路邊一棵草,一塊土,一隻螻蟻,卑微而不起眼,甚至連審視都沒有,就這麽過去了。他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茫然無措地跟著對方的腳步跌跌撞撞跑了兩下,像一個跟大人走丟的小孩喃喃念著: “師兄,師兄……”那道身影隻是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產生了些許疑惑,然而又很快消散,沒有任何糾纏的打算,連第二眼都沒有投過來,繼續走自己的路,在遙遠的天邊不見了蹤跡。年渺沉默著站在原地,也沒有去追,抓了一縷頭發在手中,垂眼凝視著,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僵硬。一碰到跟季一粟有關的事情,他的大腦就停止了思考,跟個傻子一樣哭哭鬧鬧跑過去,竟然忘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被關在鏡子裏麵是的季一粟的“過去”,而在“輪回”中的人,會不斷重複著過去,一遍又一遍,永無止境,他現在遇到的不是他的師兄,而是曾經的魔尊越滄海。神識再次朝四周掃過去,他在長坡另一端看見了在季一粟記憶中見過的斷生崖,立馬判斷出來了現在的情況:季一粟應該是剛剛從斷生崖中修煉歸來,淬火千年,心中隻有仇怨和憎恨,也正是在複仇的路上。這個時期的越滄海自然是不會認識他的,而且“過去”的輪回裏也不會有他,對於一個突然衝出來哭哭鬧鬧喊“師兄”的奇怪瘋子,剛剛歸來複仇的越滄海沒有隨手將他誅滅,一把火燒掉,隻是推開,應該都是根植在記憶中的本能了。信裏說過,當“過去”, “現在”和“未來”合為一體,即季一粟歸來之時。大概他需要將“現在”和“未來”交付到“過去”的手裏,變成一個完整的季一粟,才能想起一切。在原地徘徊片刻,年渺慢慢琢磨著,這個時期的季一粟是最無情最目中無人的,他貿貿然把劍和護身符塞給對方,恐怕隻會適得其反,還得慢慢接近才行。剛才那樣肯定是不行的,要換個方法。沒想到相識那麽多年,他跟季一粟還有重頭來過的一天。他非但沒有疲累之感,反而有些興奮和喜悅,沒有參與過季一粟的過去,是他一直以來的遺憾,不想現在竟然就有最好的機會。大概是血腥而殘忍的記憶,這段時光他從未聽季一粟具體說過,而現在,他不需要去聽模糊的講述,靠自己的想象來將對方的過去一點點完善,而是直接進入其中,切身體驗,比任何記憶和幻象都要真實。躊躇了一會兒,他再次放開神識,肆無忌憚地搜尋著,很快找到了季一粟的下落,就在不遠處,看對方的路線,是要去附近的一座城池裏。因為是季一粟的地盤,年渺對於魔界多少有些了解,最底層的魔族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區別,居住在不同的部落中,相當於人族的村鎮。再往上是城池,大小不一,小的也隻是稍微高階的魔族聚集,大的城池則會有魔將魔君坐鎮。城池之上就是領地,劃分很大,一般幾十甚至上百城池匯聚成一方領地,有魔主管理著。最高層便是魔宮,居住著魔尊,統轄整個魔界。雖然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麽,但年渺想都不想就跟過去,在對方到來之前待在城外等著。這座城池看上去不大,人也不算多,似乎有大事發生,都聚集在城外,整整齊齊跪在道路兩側,上半身趴下,額頭貼地,將中間一條大道留出來,不知道來迎接誰。年渺混在人群中,心裏感到奇怪,難不成是他猜錯了,這個時期的越滄海已經成名,才會被如此迎接?他隨便朝附近一個跪拜的魔族施了秘術,詢問這是在做什麽,那魔族老老實實回答: “城主狩獵歸來,我們得迎接。”他還沒有問城主是誰,便覺心念一動,抬眼看見季一粟的身影已如流雲,無聲落在了大道之中,頓時心頭又是重重跳了幾下。跪拜的魔族連頭都不敢抬,即使察覺到了有人出現在被清理過的大道中,也不敢探尋究竟。年渺則睜大了眼睛,專注地盯著季一粟,眨都不眨一下,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熾熱,竟然惹得對方微微偏過頭,朝他這邊淡淡掃過來,正好跟他對視上。隻是一瞬間的對視,就讓他歡喜異常,眼睛都亮了,興衝衝想朝對方跑過去,又躊躇著沒敢上前,眼裏滿是猶豫。可惜這樣的對視極其短暫,在越來越近的千百道齊齊馬蹄聲和飛揚的塵土間,對方又將目光收了回去,平靜地望向來者。狩獵的隊伍有上千人馬,卷起的塵煙讓本就昏黃的傍晚更加迷蒙,領頭的城主載滿了獵物,歸來時看見臣服的子民,正是心情最佳的時候,偏偏幹幹淨淨的大道之中竟然有個不長眼的東西,攪混了他的好興致。上千人馬明明可以直接呼嘯而過,將那人的身體踐踏成肉泥,然而不知為什麽,所有人都在那人麵前十幾步遠的地方硬生生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