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還忘了一件事:他忘了抹掉年渺的記憶。年渺對他太過執念,不能再記著他,日後生出心魔更是禍患,要想和年渺斷絕一切,必須把年渺的記憶抹掉,或者把年渺的情絲也取走。可是取走情絲後,實在太疼太難受,他下意識還是不希望年渺經曆的,抹掉記憶才是最好的辦法。可是這個想法冒出來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年渺多狡猾啊,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碧海門任人擺布的小孩了,怎麽可能猜不到自己要做什麽,一定早就把記憶藏好了,不會幹巴巴傻乎乎等著自己去的。可是他覺得,他還是得再去找一趟年渺,至少,得弄清楚怎麽把身體裏的眼淚還回去。他靜靜地坐在河堤上,身旁是憔悴的柳樹和枯萎的草地。天色微明,遙遠的天際慢慢泛白,混著新鮮稚嫩的粉,一點點擴散,變深,霧氣彌漫如薄紗,將一切都變得朦朧而美好起來,離離枯草上的露珠閃著晶亮的晨光,忽而被清涼的風掀進了泥土中。城門前的大道上逐漸有了行人的蹤跡,寂靜的天地開始增添了聲音和活氣,然而並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季一粟開始嚐試著站起來,可沒等成功,一個身影忽然落在了他身邊,跟著他一起坐在河堤上。他連目光都懶得給過去: “什麽事?”“沒什麽事,就是來欣賞一下你現在的樣子。”寄餘生笑眯眯道, “比人家門口乞食的狗還要可憐。”他嘖嘖兩聲,感慨道, “除了阿渺,誰敢理你啊,現在也隻有我才會來陪你了,看罷,隻有真正困難的時候,才知道誰是真兄弟。”季一粟沒有說話,似乎漫不經心的,在想其他的事情,寄餘生自討沒趣,隻好歎了口氣,用無聊的語調問: “現在感覺怎麽樣?”“我正要找你。”季一粟平靜地描繪著自己的症狀, “感覺很空,好像心髒被掏走了,而且剛才,心髒這裏疼得厲害。”他望向寄餘生: “有什麽解決的藥?”他知道很多人都拿情絲和寄餘生做過交易,對方一定知曉如何解決。寄餘生卻看著他,半晌才道: “我怎麽知道,人家取了情絲都吃好喝好,一身輕鬆,比誰都快活,你怎麽還會疼?是不是沒取幹淨?”但他幹這行多少年了,早已熟練到閉著眼睛都能取,怎麽可能會留根,而且天道法則的交易也成功了,說明不可能沒取幹淨。“過幾天應該就好了。”他不在意道, “畢竟你不是個正常人,肯定跟正常人不一樣。”“還有一個問題。”季一粟接受了他的解釋,把年渺在他身體裏留了太多眼淚的事告訴了他,麵無表情問, “這個要怎麽取出來?”寄餘生: “……”他第一次碰到這麽奇怪的問題。“眼淚怎麽可能會留在你身體裏。”他皺著眉用神識探查了一番季一粟的身體, “沒有什麽異常啊,是你想多了,人的想法往往會影響自己的判斷,會把產生的錯覺當真。”他站起身,十分愜意地呼吸了一番清晨新鮮的空氣: “別想了,回去好好睡一覺,過幾天自己會好的。”他的目光落在了“雲間逢”上, “或者,我請你喝酒怎麽樣?人家都說, ‘一醉解千愁’,等你醉幾天,心病自然就好了。這店還是你那小狐狸開的,嘖,早知道應該把之前花的找他討回來。”後麵更刺激嚶嚶嚶第114章 落魄季一粟度過了一段渾渾噩噩且無序的時光。至於是多久,他也不知道,也許是幾天,也許是一個多月,總之,他終日如同怨魂一樣,被寄餘生領著,遊蕩於市井之間,他的心是空的,時不時會抽搐一樣疼許久,身體很沉重,連胳膊都懶得抬一下。可是他仍然跟著寄餘生漫無目的地遊蕩著,畢竟一旦停下來,就會更加難受。他喝了“雲間逢”的酒,看了南方充滿風情的水中舞,聽了夜市街頭不知名的歌,卻都像泡影一樣,在他空落落的心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到頭來,他連自己做了什麽都不知道。他一直在想,如果寄餘生都解決不的話,他還是得去找一趟年渺。最後寄餘生也無奈起來,拿他根本沒辦法,都快一個月了仍然沒有半點緩解,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兩個人在若留城郊外一家不起眼的酒肆中坐著,傍晚的餘暉將門外全然籠罩了一層緋紅,來往的客人漸漸變多,交談聲也嘈雜起來。人間的酒水對於季一粟起不到絲毫作用,無論喝多少,都沒有醉到忘掉一切的效果,他依舊覺得難受,找不到原因,得不到紓解,隻能端著酒杯,麻木地一口一口灌著。雜亂的談笑聲充斥了不大的酒肆,像蜂群嗡嗡著鑽入了他的耳朵,無法躲閃,讓他舉起酒杯的手懸在了半空中,停滯不動了。“百裏家主的婚期已經定下來了,就在下個月初二,正是立冬那天。”“總算要來了,這可是百裏家二百年沒有的大喜事,把百裏家高興壞了,要宴請天下,到時候哥幾個,都能喝一杯百裏家主的喜酒!”“倒是不曉得百裏家主的未婚妻是什麽人,怎麽突然冒出來一個合體期冰靈根高手,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是從別的大陸過來的。”有知情人插話, “高不高手不知道,但我可是聽百裏家的人說,那是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美人,隻要看一眼,都能銷魂蝕骨,一輩子忘不掉。”他說話時手舞足蹈,言行都十分誇張,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這麽說,不枉百裏家主等二百年,等來了這樣一位美人。”“那當然,百裏家主對這位未婚妻,也是極為寵愛的,花了大價錢,去各個的大陸請了上千位繡娘和首飾匠人,又收購了奇珍異寶無數,專門為夫人做衣服首飾,博美人一笑。”……季一粟的酒杯不知什麽時候放下來了。這些天裏,關於百裏家百年喜事的傳聞越來越多,幾乎走到哪裏,都有人在熱烈談論著,左右離不開幾件事:百裏家主對未婚妻十分寵愛,極盡奢華;這位未婚妻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可惜太過神秘,從來沒有離開過百裏家半步,除了百裏家的人,其他人都未曾有緣見過一麵。寄餘生不由望向季一粟,但是在對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無情得稱得上是冷漠。忽而門外一陣喧囂,所有人都不由被吸引了過去,隔壁桌最愛看熱鬧的出去詢問後興衝衝歸來笑道: “你們猜怎麽著?是百裏家主帶著夫人過去了!好像是看什麽師姐?”林嵐夕暫時落腳在附近,這些天百裏家的人往來不絕,置辦無數東西,十分熱鬧,畢竟夫人要從這裏出嫁,該有的排場必須要安排上。鬧出的動靜很大,附近的人不會沒有察覺,然而這麽多天,百裏家主和夫人第一次上門。盡管還未真正成親,眾人已經默認這位未婚妻是家主夫人了。一個月的傳聞讓所有人都興致勃勃,飯也不吃,酒也不喝了,紛紛跑過去,非得瞧瞧這位神秘且美麗的未婚妻究竟長什麽樣,傳聞是不是太過誇張了。整個酒肆隻剩下兩個人,寄餘生若無其事地站起身: “算了,這家酒也不算烈,我們去下一家得了。”他走到門外,身邊卻沒有人,回頭望,季一粟還在屋裏坐著: “怎麽了?舍不得啊?”他這句“舍不得”很隱晦,沒有問舍不得的是酒還是人。季一粟這才動起來,走到門外,抬眼望向蜂擁的人群。約莫在數裏之外,人已經圍得水泄不通,即使沒能過來,許多人也放出神識探查,都頗為好奇未來的百裏家主夫人的模樣。僅僅是在酒肆前站著,他都已經嗅到了年渺的氣息。寄餘生望向他,見他一副魂都被勾走的失落樣子,索性也不再管他,隨著人群湊過去看熱鬧。耳畔的喧囂聲漸漸變得遙遠,季一粟一個人站在酒肆門前,仿佛被世界孤立一般,隻覺心髒愈發難受,片刻後,他還是放出神識,去窺探前方的情景。並不是他想年渺,他隻是想看看,想看看年渺現在怎麽樣,隻是看一眼,沒有別的想法。就算是養隻貓,交給下一個主人,也會有所牽掛究竟過得好不好,更何況是養了這麽多年的人。還沒有看到,他的心髒已經開始像被人捏住,提了起來。林嵐夕落腳的地方,原本隻是個簡單的小院落,此時已經緋紅一片,站的全是人,聘禮如流水絡繹不絕,原來今天是下聘的日子,隻不過並沒有完全按照人間的規矩來,百裏家主是帶著夫人一起過來的,走個下聘的儀式而已。隨從們早已用禁製將閑雜人等隔開,但並沒有隔離視線,看熱鬧的人還是能夠圍觀到的,季一粟窺探過去的時候,百裏覆雪已經和年渺站在院子裏,等待著儀式的完成。此時喧囂的人群是安靜的,或者說,在兩個人出現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院中的人。在這之前,有不少人是見過百裏覆雪的,百裏覆雪的容貌,是公認的冠絕天下,至少在少明大陸,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如冰似雪的矜貴氣質和至高無上的身份,更是讓他成為所有人心中不可褻瀆的謫仙一般的存在。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在其未婚妻出現的時候,也淪為了普通之輩。傳言一點也不誇張,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謹慎,百裏家主未婚妻的容貌,比傳聞有過之而無不及,是真正的冰肌玉骨,單單是站在那裏,就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光芒都聚攏在他身上,如同明月盈盈入凡塵,皎皎生姿,耀眼但不刺眼,柔和但也矚目,連身邊的百裏覆雪也被襯托得黯淡普通了。即使是遊曆於各個大陸,見慣了風花雪月的詩人,也無法用言語吟誦出讚譽其美貌的篇章。季一粟忽然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兩個人並肩而立,是緊緊挨在一起的,寬大的衣袖是交迭的,不用看也知道,在衣袖的掩護下,兩個人的手是牽在一起的。明明除了他之外,年渺的手從來沒有被人牽過,隻有他知道那雙手有多麽細膩溫軟,嫩得握在手裏時,稍微用力都害怕弄破了。百裏覆雪忽然低下頭,含笑湊在年渺耳邊說了什麽話,惹得年渺彎起了眉眼,抬頭望向對方,笑得又乖又甜,隨即又抿起嘴巴,收斂神色,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似乎覺得剛才的笑很不符合此時的場景。不知是不是錯覺,有一瞬間,他覺得年渺的目光朝他望了過來。可倆人相隔數裏,又有人潮擁擠,年渺怎麽可能會察覺到他的存在?下聘很快結束了,百裏覆雪攜著夫人進入了後屋,再也瞧不見,來看熱鬧的漸漸回過神來,十分感慨。“果然名不虛傳,百裏家主竟然都被比下去了,這就是二百年等來的福氣麽?”“百裏家主和夫人,倒是十分恩愛,從頭到尾就沒有分開過,百裏家主眼睛都舍不得從夫人身上離開。”“我有這樣絕色的夫人,我也天天抱著恩愛,眼睛也舍不得離開。”一陣哄笑之後,有人發出疑問: “不是說夫人是個男的麽?怎麽看上去是個女的?”家主和夫人今天穿的都是白衣,繡著銀色暗紋,隱隱流淌著月華一般柔和的光,夫人是白色紗衣,隻腰間係著紅絲絛,頭發用玉簪簡單挽著,濃密的長發瀑布般垂落,是男女皆宜的裝束,容貌更是雌雄莫辨。有人回答: “聽說夫人是為了家主的麵子著想,甘願男扮女裝,就連婚服也選的女裝,其實大不必如此,可是夫人傾慕家主已久,生怕言行出錯,讓這幢婚事成泡影,才做到這種地步。”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歎,無非是稱讚天定姻緣,恩愛有加的,人看過了,好奇心滿足了,人群也漸漸散開。已而夕日傾頹,墜兔收光,天地在紅與黑之間掙紮,黑暗即將吞噬萬物,季一粟靠坐在酒肆門旁的牆前,右手手臂搭在曲起的右膝上,低著頭,頭發也散落下來,讓人看不清臉,左手捂著胸口,極力忍耐著。心髒比任何時候都要疼,好像有人在胡亂揪著玩,疼得他的臉都有些扭曲,他忍耐了許久也不見得緩解,不停大口喘息著,直到夜色沉沉,那種疼痛感,才慢慢停息。他漸漸平靜下來,卻依然沒有動。渾渾噩噩,仿佛丟失了魂魄。有人站在他麵前,將一樣東西丟在他腳邊,他還未來得及抬頭看是誰,對方已經進了酒肆的門。他望向腳邊的東西,是一塊下品靈石。夜晚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酒肆的人進進出出,沒過多長時間,他的腳邊已經被扔了不少靈石,想必是被當成行乞的人了。有不少人都在看他,畢竟即使是在若留城城郊,如此落魄失意的乞討者也實在少見。季一粟都沒有在意。他在想年渺的手,年渺的笑,這些曾經是他的專屬,現在都已經屬於百裏覆雪了麽?還有年渺的唇,那柔嫩甜蜜如花瓣的唇,他曾經品嚐過兩次,知道是多銷魂蝕骨的滋味。年渺也會像吻自己一樣,去吻百裏覆雪麽?可是一旦想這些,他的心髒就止不住抽疼,隻能強迫自己想其他的。他想,他一定要再去找一次年渺。* * *雖然這幢婚事來得有些突然,速度也太快,但百裏家何等底蘊,上上下下不疾不徐準備著一切,僅僅一個月的時間,一切就準備得十分妥當了。年渺也不像一開始一樣清閑,和百裏覆雪完成下聘之後,又需要趕回來試自己新做好的婚服,有不滿意的地方,還需要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