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渺不明所以,眨了眨迷惑的眼睛,問了一聲: “師兄?你說什麽?”仿佛魂魄和肉。,體完全分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恍惚如魂遊天外,片刻後,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在一字一頓地問: “什麽叫,看不見了?”“看不見了,就是看不見了。”年渺慢慢回答, “我看不到你,隻能看到黑。”他停頓了一下,伸出手摸索著,摸到了季一粟的肩膀,便順著肩膀一點點往上,試圖摸對方的臉, “你把周圍都變黑了麽?”“沒有,是紅的。”好半天,季一粟才找回了自己,遲緩而麻木地回答,手放在年渺的臉頰上,卻根本不敢觸碰到對方的眼角, “隻能看到黑的?看不見了?”他像一個剛開始學說話的幼童,隻知道重複別人的話,問一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年渺大概也覺得他的反應太像個遲鈍的嬰孩,於是笑了笑,手繼續在他臉上摸索著,從下頜漸漸摸到眼睛,就停了下來,一點點描繪他眼睛的輪廓。季一粟沒有動,大腦開始慢吞吞地運轉,總算能夠思考,仿佛看見了無比可怖的真相,他的聲音裏帶著遲疑,恐慌,以及不敢相信: “是剛才,剛才的鏡子,進入到眼睛了?”年渺輕輕“嗯”一聲: “好像是有一片。”他眨眨眼,回憶著剛才的情景, “不過是刺進眉心的,隻是疼了一下,涼了一下,我還以為沒事呢。”他的語調很輕鬆,甚至帶了點笑意,仿佛隻是在和季一粟分享著一天之中發生的有趣事情。這個事實如同千萬道天雷在季一粟的腦海中轟炸咆哮,將他的理智與情感炸了個粉碎。他以為自己擋下了,他以為萬無一失,他以為沒有人能傷害到年渺,可沒想到,仍然有一塊細小的碎片悄無聲息地刺入了年渺的眉心,造成了無法想象的後果。全是他的錯,他還是沒有保護好年渺,還是讓年渺受到了傷害。這是第二次了。絕不能再有第三次了。他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顫抖著,心髒跳動雜亂無章,恐慌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讓他幾乎要在沒有支撐的情況下癱倒下去。這種感覺十分陌生,他生平第一次體驗,他勉強辨別出,這是害怕到“軟弱”的表現。季一粟此生從未軟弱過,即使阿娘被天兵帶走時,他也沒有畏懼,即使阿爹在他眼前被活生生燒成灰燼,他也沒有過恐懼和服從。即使被分屍時,他也隻是絕望和心如死灰,並沒有害怕過。可是現在,他抱著年渺,軟弱,畏懼,恐慌,這些陌生的感覺,齊齊朝他撲來,化成千萬把尖利的刀,將他切成無數碎末,徹底擊垮。年渺的眼睛是對著他的臉的,卻沒有半點焦距,這雙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在漸漸失去光彩。可是信任和依賴,讓年渺緊緊偎依著他,臉上沒有半點害怕,恬靜得仿佛這件事微不足道。他依舊在發抖,但是看著年渺的眼睛,又強製自己冷靜下來。“沒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喑啞但沒有波瀾, “把它取出來便是。”這句話是在安慰年渺,也是在安慰他自己,言語比大腦更快,他說完之後,才有了意識:沒關係,隻是看不見了,又不是治不好。他努力平複著,強迫自己的思維動起來,鏡子的碎片鑽進了眉心,又不是直接刺穿眼睛,隻要把碎片取出來就好了。“沒事。”他繼續這樣安慰著彼此,神識在年渺體內遊走,找尋著那片鏡子的碎片,很快,他在年渺的靈體中發現了一枚微小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淡紅色碎片,就是這個東西的進入,封閉了年渺的眼睛,甚至是神識,以至於年渺用神識也無法看見。他心下稍安,想要強行將那枚碎片取出來,可是那枚碎片,就像是死死刻入了年渺的靈體裏,和血肉相連,怎麽都取不出來,他用盡了辦法,就是碰不到,取不出。恐慌和迷茫再次將他擊潰,他渾身發軟發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心在飛速地沉落,他慢慢認清了事實:他不是年渺心目中那樣的無所不能,他不會的東西太多了,始終不知道要怎麽救別人。連腐爛的種子都需要找寄餘生結契,又怎麽對付得了這樣詭異的鏡子碎片呢?“師兄。”年渺突然的問話將他扯入了現實,帶著遲疑的試探, “是不是,治不好了?”“沒有。”季一粟想都沒想就立即否認, “沒事,肯定能治好,取出來就行了。”“可是你已經試了這麽多次了。”年渺沉靜道, “治不好就算了罷。”那是他的靈體,季一粟神識進進出出,他可以清晰感受到。“不會的。”季一粟有些無力地寬慰著,可言語實在太蒼白,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他頓了頓: “等出去後,就有辦法了,肯定能取出來。”“取不出來就算了。”年渺靠著他的胸膛,手從他的臉上,慢慢移到肩膀,最後手臂掛在他的脖頸上,用無比依戀信賴的語氣說, “反正,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當我的眼睛。”他得到的響應卻是一陣沉默。年渺抬起頭: “不會麽?”“我知道一些山中的精怪,都有許多古怪的方子,能治神仙也解決不的疑難病症。”季一粟道, “一定也有辦法,醫你的眼睛。”“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對不對?”年渺根本沒有理會他的敷衍,依舊執著地問。季一粟聲音輕柔: “隻要我活著,就會陪著你。”年渺安定下來,無視了他的前提,乖巧地靠著他: “我就知道。”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安靜下來,像是睡著了,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季一粟能清晰看見,他沒有任何瑕疵的臉上掛著甜蜜的笑。年渺的睫毛顫動了兩下,有些疑惑地睜開眼,想去看自己的胸口,可是滿目的黑暗讓他意識到根本看不見,便垂下了眼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自己胸口處落上了幾滴冰涼的水,將衣裳都穿透了,貼進了他的肌膚,甚至鑽進了心裏,但伸手摸的時候,衣服又是幹的,似乎剛才的水滴隻是錯覺。“師兄。”他又叫季一粟。季一粟有些分神,不知道在想什麽,隻應了他一聲。“其實我來找你的時候很害怕。”年渺溫溫吞吞地回憶著, “我不知道會發生了什麽,也許一進去就會死在裏麵,可是我想,就算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我剛進來的時候,全是鬼,我第一次見到鬼,實在太害怕了,他們沒有腳,說話的聲音都很可怕,就是傳說裏的‘鬼哭狼嚎’,我坐在‘雲間逢’裏時,身邊全是鬼,他們的眼珠子,都是凸出來的。“那個時候,我連百裏落塵也沒有看到,我一個人在那些鬼裏麵,燈籠紅得像血一樣,真害怕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我,把我吃掉做成燈籠,我好想逃跑,想哭,想躲在你身後,可是我想,我是來救你的,都沒有見到你,怎麽能跑呢?“隻要能夠見到你,什麽我都不怕了。”說著說著,好像又有兩滴水落在了身上,他抬頭,渙散的雙眼想要尋覓季一粟的臉: “師兄,你是哭了麽?”“沒有。”季一粟的聲音十分沉穩,隻是有點沙啞,聽不出任何情緒, “以後不會,不會再讓你這麽害怕了。”“可是不能見到你,我會更害怕。”年渺到。他怕鬼,怕黑,可是更害怕和季一粟分開。季一粟的喉嚨上下滾了滾,到底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年渺摸索到他的眼角,仔仔細細描摹,是幹的,看來剛才兩次,都隻是錯覺罷了。季一粟握住了他在自己臉上的手。“師兄。”年渺又在喊他,隻喊一聲就停下來,一定要等到他的響應才肯繼續說下去。季一粟溫和問: “怎麽了?”“這裏是不是快要碎了?”他的神識被碎片遮蔽住,無法感受到外麵是什麽樣的,但是從之前的破碎速度來看,應該快要碎了。“快了。”季一粟道, “等塌完後我們就能離開,去找最好的大夫。”“鏡子碎的時候,那兩個人都被困在裏麵跟著死了。”年渺道, “不過你的身體留在我的鏡子裏麵,隻是現在我還拿不出來,等我好了,我再還給你。”季一粟輕輕說了聲“好”。年渺問: “鏡子碎了,連持鏡人都跑不掉。那這個世界一碎,我們會不會也死在裏麵?”“不會。”季一粟立刻回答, “渺渺,我不會讓你死的。”“死了也沒關係,因為我是跟你一起死的。”年渺笑起來, “不能同生,但能共死,也很滿足了。”這句話之前季一粟就聽到說過,如今再重複一遍,讓他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狠狠跳動了幾下。“你的心跳又變快了。”年渺道,他一直靠著季一粟的胸膛,心髒什麽變化,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為什麽?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季一粟頓了頓: “要塌了。”火焰包裹的靜謐而明亮的空間已經開始不穩定起來,火舌舔舐破裂碎片的劈裏啪啦聲愈發明顯。“我問你是的,你的心跳這麽快,是因為我麽?”不知道為什麽,年渺對於這個問題異常執著,一定要問個究竟, “為什麽你每次跟我在一起,心跳都這麽快?你的心,隻為我而跳動麽?”季一粟的呼吸突然有些困難,嗓子幹澀無比,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渺渺。”好像再也無法逃避,半晌,他在那雙沒有焦距卻專注堅定的眼睛的逼迫下,終於艱難開口, “你是我帶大的,是我除了爹娘外,唯一一個親近的人,我跟你在一起,自然會很高興。”他回答完,深深鬆了口氣,好像終於解決了一個纏繞著的難題。年渺笑了笑,卻隻是彎了彎唇角,沒有半分笑意: “隻是這樣麽?”季一粟緩緩吐字: “當然。”“那你說,我和別人不一樣。”年渺似乎放棄了,又說起別的問題, “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不是問過麽?”季一粟有些無奈, “你是我帶大的,自然跟所有人不一樣。”“是哪種不一樣?”年渺依舊問, “對你來說,我是什麽?”他的聲音仍然輕柔,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決絕,似乎要將一些倆人默許已久的隱秘,在這一刻要盡數打破,不留退路。季一粟沒有說話,心跳卻很快,是年渺從未感受過的速度。年渺的心跳也和對方一樣快,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心從喉嚨裏跳出來,隻安靜地等著對方的回答,仿佛這麽多年的糾葛,在這一刻終於要有了結果。他不想再這麽糾纏下去了,越糾纏越痛苦,他一定要得到一個回答。良久,季一粟合上眼,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頓緩慢道: “渺渺,我與你之間,義如師徒,情似父子,是任何人都無法比擬的。”年渺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軟軟癱在他懷裏。這是他沒有想過的答案。“義如師徒,情似父子……”他喃喃著反反複複念著這兩句話,不住咀嚼著,片刻後莞爾, “原來,原來,原來你是,這麽想的……你居然,是這麽想的……”他有種大徹大悟的恍然,笑容愈發變深,似乎想通了什麽,繼而卻是無比的淒涼,仿佛丟了魂魄一般,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他忽然心口一疼,蜷縮一下了,這樣細微的動作季一粟自然敏銳地察覺到了,又恐慌起來,手覆上年渺的眉心: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說話間,他已經將神識探入,再次查看那枚碎片,發現那枚碎片沒有停留在原來的位置,而是往下移動了一點。很短的距離,僅僅是指甲蓋那麽薄,但也說明,碎片不是停留不動的,而是會遊走的,若是真的任由其這樣遊走,恐怕就不是看不見怎麽簡單了。若是碎片遊到元嬰處,刺穿元嬰,那麽年渺的性命就會不保。“渺渺。”他的聲音再次顫抖, “疼不疼?”“疼。”年渺聲音平靜,聽不出什麽痛苦, “師兄,我是不是真的會……”“說了不會的。”季一粟強硬地打斷他,不想再從他口中聽到“死”這個字, “我已經想到辦法了,等我們出去就能救你。”他握著年渺的手,覺得像在握著一塊柔軟的寒冰。年渺默默抽回自己的手,失了光彩的眼眸裏,不知什麽時候蓄上了淚,季一粟給他擦去後,又很快蓄上,似乎永遠都擦不完。“義如師徒,情似父子……”他再次重複了兩遍,聲音空靈,像是在問季一粟,又像是在問自己, “師兄,這麽多年,你是,隻把我當兒子養的麽?”季一粟緘默不言,試圖再去握他的手,可是一碰到,他就立刻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