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他收到了一封密函,上麵詳述了父親病重的原因乃是神族致命的弱點被不明人物所知悉,父親不過是那幫人的第一個犧牲品。


    此前的逐鹿大戰中,後土曾被少昊暗示父親曾飲下酒水,她認為可能會是出身顓頊氏的祝融所為,但窮奇總覺得事情可能不會如斯簡單,上次大戰中他曾和祝融聯手抗敵,祝融雖有些小肚雞腸,但出手磊落足可見其說一是一不會推脫假飾的性子。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瞞過所有人,為了個消失了千萬年的檮杌來找共工麻煩卻又接著為少昊奮血賣命。


    這個疑問,一直懸在窮奇心頭,難以抹去,他曾對後土提過一次不想卻被她三言兩語駁回。後土神力天賦極高,自負得很,很少採納他人的意見,遑論他這個出逃人間失望透頂的不肖胞弟。此刻能和平共處一室而沒有掉頭走人,後土已經很給麵子了。


    窮奇心底冷嘲,左唇角抽揚一笑,共工氏是神族最具神學天賦的部落,能在同一個時代同時擁有水土兩大的神力就足以讓六界側目。


    他頂著共工氏的驕傲和六界的矚目出生,奈何不出眾的神力隻令自己得了個下神的位置,無論他如何勤練修為,但神學天賦不是勤練就能換來的……於是當年年少氣盛的他受不了父親的嚴責和親姐的壓力,被父親貶為凶獸後一墮人界,不願回頭。


    現在想想,他或許氣的不是父親和姐姐,而是自己,自己的無力和脆弱。


    麵對纏綿病榻的父親,麵對形單影隻的後土,如若時光倒回,他決不再意氣用事,比起至今囚禁於幹坤袋裏的凶獸檮杌,曾經同被列為凶獸,他實在幸運萬萬倍,怎可再不珍惜。靜默雖還是他們現在的相處方式,但無論能否改變,他亦心滿意足。


    衣物窸窣聲傳來,他轉頭便見後土已來到身側,睇眼父親才對弟弟輕聲道:“祝融來了。”


    窮奇指尖莫名一顫,因為她的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慍色和緊張。


    火神祝融。


    他是天南顓頊大帝的嫡係子嗣,是天東王族著力培養的大流,是中天帝子殷契火神大位的再傳者,手握天南王族霸權,身兼中□□廷要職,此前又在逐鹿之戰中以年輕之資脫穎而出,備受重用。


    難能可貴的是,此人為人低調,不驕不躁,謀定後動,極為護短,或善記仇。


    或善記仇……


    合起奏本,少昊疲乏地揉了揉眉間的皺褶,不知怎地,自從幾日前看過殷契對天東權貴的調查後腦子裏不斷回閃這四個字。


    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不安感,總在無人之時拾骨而上。


    祝融,他數次回憶此人在逐鹿戰中的種種,的確是高幹卻低調的人才,麵對少昊等上級的命令毫不反抗,麵對一場未知的戰役毫不膽怯,默不作聲卻能一舉攻下數座城池,斬敵無數,戰功彪炳。今日回想起來,其行軍布陣的智謀與衝鋒陷陣的勇猛,仿若當年的蚩尤與刑天。


    女媧,倒真找了個不得了的人物呢。


    想到這,他冷笑一聲,扶案起身,走到屏風後取了長衫本想出去,餘光卻掃見躺在床榻的榆罔,腳步一頓,心裏長嘆。


    窮奇半月前來信,共工已醒,這對他和天西無疑都是個好消息,奈何榆罔依舊沒有清醒的痕跡,上前幾步,低下頭看著兄弟蒼白無血色的臉,那俊臉上凹陷進去的弧度令他升起酸澀之感。


    榆罔啊榆罔,我該如何你才願意甦醒過來,再看一眼這片遍灑了你先祖鮮血的廣垠大地,再守護一次那無數擁戴愛護你的子民……


    門扉輕晃,贔屓端了盆溫水躡手躡腳地溜進門卻發現本該在書案批閱奏本的少昊跑進了內室,眨巴眨巴大眼睛,到也不以為意地徑直往內室走去,放好臉盆,用溫水浸沒巾帕,雙手擰幹就朝榆罔榻前走去,意思意思地對主子少昊福身一禮,便自顧自地坐到踏上為榆罔擦拭麵頰。


    少昊瞅了眼贔屓,覺得這丫頭真是越來越沒規矩,興許是峕姬把饕餮寵得無法無天,這丫頭多少也沾染了饕餮幾分傲氣。


    本想稍微訓斥一下贔屓,卻想到峕姬教導饕餮的模樣心頭一軟於是作了罷,無聲地拍了一下贔屓的後腦勺,利落地轉身離去。


    贔屓被主子“小懲大誡”不惱也不怒,嘴角悄悄地揚起,對陷在被褥裏的榆罔笑道:


    “要是你也會看不慣他一副淒風慘雨的模樣吧,就像我不喜歡看見你這模樣。快醒來吧……”


    少昊出了宮門,將幾封用神力封鎖的密信捏成星光,放飛空中,又移步宮廊,一步步慢慢走,橘紅的夕陽將烈山染了個遍,無論是綠樹抑或繁花,澎湃的色彩讓這個曾經富饒美麗的國度卻吐出幾分末日淒冷的氣息。


    他靜靜乏力的閉起雙眼,讓混論一天的思緒稍作沉澱。


    可天不遂人意般,不消一會兒常羲和殷契便找上了他,神色匆忙且極為憂慮,“二哥,你可讓人好找!榆罔寢宮都讓我搜了個遍,沒想到你竟在這裏曬太陽!”


    “怎麽了?”


    少昊臨風側身而立,本想靜候弟弟疾馳而來,不想卻看見母親也跟在後頭,趕忙走出宮廊相迎。


    常羲對他點了點頭,接過殷契遞來的一封急報,聲音顯然有些緊迫,“共工昨日申時失蹤了,後土說祝融曾到訪過,申時也跟著共工一同不見了。”


    少昊心中一澟,急忙取過急報撐開細讀,的確是窮奇的字跡!


    上麵沒敢透露,隻是大略交代共工失蹤的過程,他手一頓,後頭幾句不是窮奇的字,娟秀卻有力,想是後土的,她簡略道明了自己對祝融的懷疑,畢竟連浪子窮奇都回了共工族地,而愛子心切的顓頊不會甘心檮杌還囚於幹坤袋裏不見天日,與饕餮、渾沌等下等獸族淪為一類。


    少昊何嚐不知,從顓頊一怒之下將天南從神界獨立出來之後,這種不甘的怒火就再沒離開過他的周身,檮杌一天沒放出來,當年抓捕過檮杌的每個人都是顓頊憎恨的對象。


    隻是他近來中天、天西、神農的種種事務纏身,無暇顧及其他,故而實在沒有想到顓頊和祝融會在此刻落井下石,且在這般名不正言不順的時候綁走名聲遠播勢力龐大的共工實為下策。若此番舉動真由天南而起,便會讓顓頊失去英明,祝融也失去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功勳與地位。


    顓頊,會做這種不智之事麽?


    少昊垂眸深思,如果真是天南所為,那麽幹坤袋或失亓官思此事該不該告知顓頊,好換回共工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前撿回的一條小命?


    他無聲的沉吟令常羲與殷契本就緊張的心情又加了幾分壓力,殷契耐不住性子,先道:“要不我先去共工部落查查再下定論?”


    聞言,少昊抬起頭,看著弟弟的臉眉頭深鎖,久久不語,常羲知兒子心性便替他道:“也好,契兒路上千萬小心,切勿露了行蹤。”


    殷契點點頭,“兒臣懂的。”一語言畢,轉身而去,毫不拖泥帶水。


    少昊目送著殷契遠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耳畔傳來母親的聲音:“曾幾何時,簡狄妹妹宮裏的契兒能談一手好琴,能唱一首好曲。而今再看,那把鳳凰琴已獨自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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