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怔然看著高飛在空中的鳥兒,落魄卻絕不落魂,獨守卻依然傲氣,的確有幾分當年女娃清高冷傲絕不低頭的氣勢。


    然而他很快便將目光轉向引精衛鳥來的孝服女子。今日的她依然垂著發不言不語,臉上失去表情,容顏失去光彩,遠遠地站在原地更是幾分寂寥重重又重重。


    精衛鳥在空中繞著聽訞的棺木不停低飛,榆罔身形一動,炎帝高大的身形出現在了棺木前方,風掃素袍,蒼容倦倦,顯然失去最愛的妻子已讓這位天北偉大的帝王處在崩潰邊緣。


    炎帝手扶棺蓋,抬眼望著精衛鳥紅了眼,他高聲揚道:“女娃啊女娃,我的女兒啊,你還知道回來麽……”


    精衛鳥似有感般,在炎帝身邊打著圈,慢慢停在他舉起的手臂上,“精衛精衛”的低鳴著。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身邊無數的悲傷。


    父王死在戰場的時候,他還小來不及孝順,母親病危在行榻的時候,他在外征戰隻能悔不當初,同袍戰友們紛紛離世的時候,他已在尊位露不得傷情,繈褓中的幼女被強行抱走的時候,他身為臣子人微言無可奈何輕無以置喙,長女溺死在東海化為低賤鳥獸的時候,他毀了半片東海也挽不回失去的女兒……


    如今,又輪到他摯愛的妻子了麽?那日日夜夜陪在他身邊,安慰他,幫助他,保護他,為他流淚,為他堅強的訞兒……


    如今輪到你了麽……


    炎帝半生戎馬爭霸一方,依然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痛失至親的折磨,冷風凜凜,雙肩在微光中漸漸耷拉,輕輕將精衛鳥移到妻子的棺木上,突然高聲唱道:


    “精衛鳴兮,天地動容!山木翠兮,人為魚蟲!


    嬌女不能言兮,父至悲痛!海何以不平兮,波濤洶湧!


    願子孫後代兮,勿入海中!願吾民族兮,永以大陸為榮!”


    渾厚雄然的聲音伴隨著他一生的神力直達九霄,神農氏最偉大的神帝自此立下永世不可改的神咒,精衛鳥自此名喚“帝女雀”,且神農一族此後隻能生活在陸地之上,生生世世不可再踏入海中半步!


    他大掌一揮,赤水的大浪打上了烈山大殿的血玉石道,河道在那一瞬間被改,巨浪轟然地流向天際,天地間紅得刺目得很。


    聽訞美麗的棺木移到了宮門口的女子麵前,精衛鳥再次高飛啼叫,炎帝顫著聲道:“皇兒,讓你旹兒妹妹送你母妃最後一程吧!訞兒一定很遺憾,沒能再多抱抱她……”


    榆罔頓了很久才默默放開手,旹姬對著兄長輕輕點頭,上前兩步,將手扶在棺木上轉身走向奔騰的赤水。


    天地滿眼的血紅,連木棺都被染成片片暗紅,隻有女子的孝服素衣一寸白,白得素淨,白得淡漠,白得冷寂。


    那一刻的風姿即使不具姓名也讓在場的人永生難忘……


    常羲一楞忙問身邊的西王母,“婉儀,那就是旹兒?”


    西王母頷首,“是啊,那就是旹兒……”


    常羲嘆息著含淚,“到底還是讓我見到了她……我每年都在不周山下引月,多少年了你都不讓我見她一麵,如今我終於看見這孩子了……”


    西王母苦笑道:“全是天意……”


    旹姬這丫頭心裏肯定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可為人知,卻為了母親的寧願不顧後果地打破禁忌,引來精衛鳥為母親送葬。


    這就是她長達數萬年的思念麽?她從來不說,從來不鬧,從來不哭,卻在此刻用行動表示她是如何愛著自己的母親的……


    當棺木沉入赤水之中,浪濤減弱力道,卷著主神的空棺重新往下界流去,水流瀠洄,猶如赤水女神神形俱滅卻猶留戀她愛著的人們。


    赤紅的大水到了第三天才慢慢褪盡,可聽訞的愛永遠留在了烈山,不悔不滅……


    夜涼如水,即使無風,即使無雨,涼意仿佛可以直達內心一般。


    旹姬側坐在自己寢宮的樓閣上,半披著青靈拿來的一件毛皮小毯,據丹霞說這是母親多年前為她整的一塊獸皮製成的,上麵傾注了女神的祝福,再看獸皮乃父神成年首獵的一匹靈獸所有,歷時數萬年毛色依舊,故而珍貴無比。


    珍貴無比……


    對她而言,珍貴的不是獸皮的價值,是母親的一針一線,她整著毛皮的時候想著的是自己。


    素荑撫著柔軟順滑的毛皮,她仰望黑乎乎深沉沉的夜空,母親走了,丹霞也遠烈山而去,似乎早已決定在赤水結廬而居,不問世事。


    烈山上冷冷清清的,明明隻是少了兩個人,來來往往的臣工宮人們還是數不勝數,怎麽竟倍感冷清呢……


    垂下眼皮,一股倦意湧上心頭。


    一個月。


    就隻有一個月,她用數萬年囚牢般枯燥的生活隻換來了一個月和母親相依的時間,這真是讓人無法甘心無法忍受。長姐女娃化為的鳥兒已被兄長榆罔送回了東海,而那個至今仍在巫山逍遙的二姐瑤姬,她隻要一想起便不禁怒從心生。


    母親病情的惡化,也是從瑤姬出逃烈山開始的,可對於此事炎帝卻隻字不提,意在包庇。連母親的死都沒讓他召回瑤姬,縱容她在巫山逃避帝俊的指婚。


    父神並非一個會寵壞子女的父親,此間必有深意,他究竟隻是一心欲縱容瑤姬呢,還是在用一種幼稚的手段無形地反抗帝俊?……


    想不通,是她把父神想得太複雜,還是父神實際上就那般複雜呢?怪隻怪實際上呆在烈山的日子隻是自己漫長壽命裏的滄海一粟。傍晚之時,姨娘已將歸期訂下,她連母親三年的孝期都守不了,三個月後舉辦完慰靈祭就必須馬上返回崑崙,接著過她以前的日子。


    忽然,樓閣下有人慢行而來,話間語氣帶了點散漫的矯情。


    “二哥,榆罔帝子前兩天應了我一份曲譜,現在他喪母又跑去東海了,我是不是要不到了啊……”


    她聽到王兄的名諱微地睜開雙眼,向下瞅去,有兩位皆穿著白袍的男子,一名高挺一名英瘦,似乎是少昊倆兄弟。


    高挺的男子失聲一笑,拍了下他的腦袋,“也不看看今兒什麽日子還敢提這個,曲譜日後再要。”


    “哦,哦……”聽聲音似乎還心有不甘。


    男子抬頭望月,邊望邊走,猶不忘念叨道:“契弟,聽到快去收拾行裝,明日就……”


    兄長斥責的話音徒然一斷,弟弟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眼前那高聳雕欄的樓閣裏,素衣雪月下一名女子倚著暗紅的樓欄斜靠著,倦極似地半披皮氅,長順而光滑的未束烏髮輕輕懸空垂下,在風中拂動,手撫著皮氅生了些細微的動作,衣袂髮絲又微微的晃了兩下,她微微偏首,一舉一動間顯露一股淡漠的氣息,但那淡漠卻沒將她與旁人隔開的疏離之意,更另堆砌出獨有的一抹清雅悠然。


    她的視線和兄長的對上,兩人相看著卻不打招呼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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