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朧朧地,羅曉寧仿佛是問他,哥哥,我們是不是都錯了。


    梁旭擦去眼下的淚水。


    至少相識和相愛從未有錯。


    無論命運給過他們多少惡意。


    早知道相遇帶來的是如此艱辛的掙紮,或許當初可以選擇不必相遇,但如果可以選擇,梁旭不願令時光倒退,因為這段時光裏有他無法割捨的衷情。


    它真實而鮮活地帶給他人生的希望,對未來的期待和嚮往。


    此刻仍是如此。


    如同終有凋謝而年年盛發的花朵,必將衰老而仍欲勃發的青春,明知有死而仍要繼續的生命。


    人生中總有令人永不言悔的美好。


    那或許就是我們相識又相愛的原因。


    梁旭輕輕握住羅曉寧的手。


    這兩隻手是長久地曾經握在一起,仿佛天生就應當永遠十指緊扣,熟悉又甜蜜的感覺,令他想起五月裏的那些舊時光。


    那時羅曉寧怎麽也不肯回家,他的狀態在梁旭和家庭中來回拉鋸。回家之後總是變壞一些,見到梁旭又好一些。而梁旭每次送他,都恨不得半路把他拐回家去。


    梁旭開玩笑地在計程車上問:“不回家了好不好,去哥哥家住。”


    羅曉寧立刻想說好,想了一想,還是搖頭:“不去。”


    “哥哥家不比你家好嗎?”


    羅曉寧居然懂得支開話題,他支吾了半天,忽然說:“哥哥,我想讓你帶我出去玩。”


    梁旭很是意外:“去哪兒?”


    羅曉寧又說不出來。


    梁旭向車窗外望一望,正巧走到雁塔西路,就快到他學校了,他向司機喚了一聲:“師傅,我們就在這裏下車。”


    羅曉寧懵懵懂懂地跟他下了車,梁旭握著他的手:“這是我的學校,是哥哥不細心,從前也沒帶你出來玩過。”


    羅曉寧不說話,膽怯地,他地想要掙開梁旭的手,可梁旭輕輕鉗著他的手腕,於是怎麽也掙不脫。


    梁旭並不多說話,隻是牽著他的手,也不顧旁人飄來的眼光。


    “來。”他引著他向前走。


    羅曉寧一路驚奇地張望,他無名地感受到高等學府四圍幽靜的氣息,來來往往的都是學生,這一條路上滿是蓬勃的春意,高大的槐樹沿路投蔭。


    五月裏,槐花開著。


    他到底還是有點小孩子脾氣,沒一會兒,羞澀和茫然就都忘了,他撒開梁旭的手,往路邊的壁畫跑:“哥哥!是馬!”


    這一次不是拒絕的推開,隻是忘形的撒歡,所以梁旭不再拉著他,他站在羅曉寧背後,彎腰向他道:“這是昭陵六駿。”


    “趙琳……六俊是什麽?”


    “是唐太宗的六匹馬,唐太宗死了,就把這六匹馬也陪葬了,埋在太宗腳邊上。”


    羅曉寧聽得有些怕,但唐太宗他知道,梁旭和他提起過,雖然記不清是什麽大人物,但總之梁旭令他對太宗有很好的印象。


    “為什麽要埋在腳邊呀?”他摸著牆上浮雕的駿馬。


    “因為太宗喜歡它們,它們也喜歡太宗。太宗戰場上打仗,這六匹馬陪著太宗,一起出生入死,是最好的朋友。”


    羅曉寧聽得出神,他睜大眼睛,瞧著壁上的特勒驃,雄健非常,雖然是浮雕,自有一種踏破千軍的神駿。


    兩人手牽著手,一齊慢慢走著,一麵一麵壁畫看過去,看畫上記敘的駿馬生平。看了颯露紫,又看白蹄烏,盛極而謝的槐花在他們身後灑了一路。


    羅曉寧到底是剛做完復健,腿腳無力,走到半路,就蹲身下去。


    梁旭也蹲下來:“我背你。”


    這是他們做慣了的事情,一個搭著另一個的肩,梁旭不費什麽力氣,就把他背起來了。


    兩個人忽然都不說話,也不看畫兒了,隻是沉默地走路。


    他們前方是望不到頭的、綠蔭的長街。


    “哥哥,我死了,也要跟你埋在一起。”羅曉寧忽然說了一句:“我也喜歡你。”


    梁旭平時是不把這個話放在心上的,這一次,他停住腳了。


    “曉寧,你不懂喜歡的意思。”梁旭緩緩道:“哥哥也喜歡你,但是和你的喜歡不一樣。”


    這一句話簡直顛覆了他所有的人生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


    羅曉寧似乎被他噎住了,他們又向前走,過一會兒,羅曉寧輕聲細語地在後麵說了一句:“一樣的。”


    說著,他抱緊了梁旭的頸子:“你怎麽喜歡我,我就怎麽喜歡你。”


    梁旭自己也說不出這是什麽心情,隻是一種甜美的、渴望的情緒攫住了他,這句話從他心地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來,然後仿佛春蔓一樣,繚繞著,迅速地長大了,開出花朵,又發出聲音來:


    “曉寧。”


    “嗯?”


    “……我想親你一下。”


    羅曉寧大概也愣住了,他們倆停下了腳步,而羅曉寧的手並沒有鬆開。


    過了許久,梁旭聽到他小聲的回答:“好呀。”


    這聲音像在夢裏似的。


    他們倆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麽,好像極其自然地,他們認識了、靠近了、不知不覺地就想要這樣做了。雁塔西路的車流像春水一樣寧靜,並不擁擠,也不吵鬧,人流和車流都被茂盛的槐樹籠罩起來,這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愛情而存在的道路。


    隻有不知名的鳥雀,在枝頭隱秘地啁啾。


    梁旭茫茫然地回過頭,恰逢羅曉寧也怯生生地靠過臉來,他的臉前所未有地紅潤,充滿生機勃勃的血色,他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可愛,還含著一種往日裏不常有的,清甜的嬌艷。


    梁旭不敢看他的臉,他的心無規律地急跳起來,羅曉寧孱弱的心髒在也他背後一齊跳著。他閉上眼,向那張臉上吻過去——柔軟的、薄薄的,是嘴唇。


    一股藥氣,錯覺般的甜而苦的味道。


    他攥著羅曉寧的手,一動不動地吻他,有一截濕潤的舌尖碰在他嘴唇上,像鳥沾了泉水的翅膀,也像槐花飄下的露,慢慢地、慢慢地,所有苦味都褪去了,隻剩下難以言喻的甘甜滋味,在兩個人唇間渡來渡去。


    一朵槐花掉下來,落在他們唇上,隻是輕微地一點震動,把他們嚇得分開了。


    倏忽,他倆互相瞧著對方,漲紅了臉,又都笑了。


    “是槐花。”梁旭訥訥道。


    “掉下來了。”羅曉寧也傻頭傻腦地跟著敘述。


    他們仰頭去望那一樹籠蓋青天的綠槐,無數雪白的花朵綴在繁枝間盛放,他們望著,望著,又都看著彼此,靜悄悄地,他們含著害羞的笑,閉上眼睛,又吻了第二次。


    世界都安靜了,連鳥雀也都不存在了,他們站在這條滿是槐花的路上,一個背著另一個,隻聽到嘴唇觸碰的微聲,和花朵震顫的聲音。那條路如此漫長,仿佛一生也不會走完,而那五月的槐花仿佛永遠也不謝一樣。


    第63章 風中沙


    梁旭在病房裏呆到了黃昏。


    沒想到鄒容澤會在外麵等他, 鄒先生靠在走廊上, 臂彎裏夾了一本精緻的畫冊。見梁旭出來,他向梁旭優雅地揮手。


    “——鄒大哥。”


    這一聲把鄒容澤雷得不輕:“大哥?”


    梁旭也迷茫了, 於是順著房靈樞的輩分稱呼:“鄒叔叔?”


    “ok、ok, 還是大哥吧。”鄒先生汗顏:“為什麽要這樣強調我的年紀?”


    經典的雙標狗, 他叫別人“年輕人”,卻不肯讓人家把他叫老了。


    兩人覺忍俊不禁, 他們並肩行向花園, 一路踏過長安薄暮的秋色。


    “手有知覺了嗎?”kevin看他打著繃帶的手:“要是因此不能執刀,那未免太可惜了。”


    梁旭向他微微搖動手指:“其實右手不用也沒關係, 我是左撇子, 右手用刀是爸爸逼著我改的, 平時手術和實驗,我都還是左手。”


    kevin放下心來:“以後要是不做醫生,有沒有其他打算?”


    “也許會做獸醫。”梁旭平和道:“曉寧喜歡動物,我做寵物醫生, 應該也不難。”


    ——很積極的想法, 畢竟有很長時間供他慢慢學習, 鄒容澤相信,以梁旭的聰明,想學什麽都很容易。


    “我們等你很多天,以為你不會再來。”他微微笑道:“靈樞在病房裏罵你狠心王八蛋。”


    梁旭微微垂下眼簾。


    “……靈樞怎麽樣?”


    “沒有大礙。”鄒先生語調輕快:“隻是臉燒壞了,之前我擔心他肝髒破裂,送到醫院才發現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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