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覺好像在騙貓洗澡。


    檢查一結束,羅曉寧又立刻握住他的手。


    總而言之就是黏著不放。


    他顯得很畏懼、又很吃力,他對一切光線都感到刺眼,對人的聲音也似乎無法習慣,他躺在病床上,一直維持著驚懼的狀態,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見到誰都微微發抖。他好像很不適應自己現在的身體——體檢的時候,他從病床對麵的小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樣子,也嚇得肩膀一縮。


    梁旭覺得他很像從前的自己。


    這是一種說不出口的同情。


    他不再推開他,一直陪到他睡著了,才起身離去。


    ——直到那個時候,也沒有任何人,來探視羅曉寧。


    那天回去之後,梁旭一直心事重重,他很想再見見羅曉寧,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擔心他無人照料。吃飯的時候,他會想,他過去都是靠營養液,現在哪有人送飯給他?洗澡的時候,又會想,他那個病房倒是有淋浴,隻是不知道有沒有人幫他洗澡;刷牙的時候,他瞧著鏡子裏自己的臉,想起羅曉寧額頭上那片桃花記。


    這是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像路邊撿了一隻貓,又因為各種原因到底沒把它帶回家。然後第二天還想拿著火腿腸去餵一下。


    梁峰見他神不守舍,不由得問他一句:“你怎麽了?”


    他這一問不要緊,把梁旭的牛奶問到氣管裏了。


    梁峰莫名其妙地給他拍了半天,問他:“我說你,是不是談戀愛?”


    梁旭第二次嗆牛奶了。


    “這個年紀,爸爸也不是不許你談朋友。”梁峰語重心長:“不耽誤學習就可以了,還是說人家不喜歡你啊?”


    梁旭解釋了半天,梁峰才肯相信他兒子不是得相思病了。


    “這麽可憐。”梁峰說:“那你要想去看看,你就去看看唄,給人家帶點水果什麽的。”


    想一想,他又說:“也別去的太勤,這家人不大正常,別再訛上你了。”


    又想一想,他嘆口氣:“唉,我說錯了,孩子,你要做好事就大膽去做,哪有那麽多壞心眼的人。”他站起來:“要不我再多給你點零用錢?”


    ……這都什麽和什麽,梁旭頭大:“不用了,我會抽時間去看看的。”


    他懷著一種忐忑的心情,想去,又似乎沒有什麽理由。病人剛醒,神誌不清是正常的,自己第二次去,要以什麽身份前去探望呢?


    這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他還是怕自己給別人帶來什麽不幸,而他內心又懷著一種踴躍的期待,他總覺得羅曉寧和別人不一樣,因為自己似乎給羅曉寧帶來了貨真價實的好運。


    就在他悶聲不響的糾結當中,一個星期過去了,學長再次問他去不去。


    “去。”梁旭說:“但我想單獨照顧一個病人,你給我派個簡單點的活兒,行嗎?”


    學長笑出聲了:“不給你派活兒了!”他說:“你想去看那個小傻子啊?記得帶個玩具。”


    梁旭不解他是何意:“傻子?”


    “去了你就知道了。”學長笑道:“你要照顧他,我跟你講,夠你麻煩的。”


    現在他走進病房裏,羅曉寧依然是獨自一個,他還不能完全地自主行動,長期的臥床讓他所有肌肉都萎縮乏力,他坐在床邊上,呆呆地看窗外。


    窗外是春日的湛藍晴空。


    梁旭提著一箱牛奶,敲了敲房門,羅曉寧慢慢回過頭來,然後一雙眼睛頓時亮了。


    “大哥哥!”


    他脆生生地喊出來,音調裏還帶著一點迷之鄉音。


    “……”梁旭一臉懵逼。


    說實話,羅曉寧的確瘦小,但從他的身長和比例來看——怎麽也輪不到梁旭來做“大哥哥”。他看上去至少有十五六歲,因為瘦和白,加上眼睛格外大,所以顯出一種雌雄莫辯的少年氣。


    大兩歲的大哥哥,這真是有點尷尬。


    羅曉寧見他不說話,頓時膽怯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口齒不清地說:“我今天,不纏你了。”


    他見梁旭不過去,隻好又說:“對不起,上一次。”


    這還沒說兩句話,眼淚就出來了。


    梁旭毫無辦法,隻好放下牛奶,給他揩了眼淚:“別哭別哭,我——我——”他“我”了半天,沒“我”出下文來。


    現在他明白學長為什麽要他帶玩具了,這是個智障啊!


    羅曉寧真就不哭了,他盯著梁旭放在矮櫃上的牛奶。


    梁旭順著他的眼睛瞧過去,忍不住笑起來,他彎腰看著羅曉寧:“想喝嗎?”


    羅曉寧遲疑了半天,害羞地點點頭。


    “隻能喝一點兒。”梁旭說:“我怕你腸胃受不了,等我找開水給你熱一下。”


    羅曉寧仰頭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的,這個病患問題太多了,但是實在很可愛,要把他當做一個小孩來對待,他甚至還是很講禮貌、很乖巧的。


    梁旭從來沒有這樣大膽地和別人親近過,更沒有這樣照顧過別人,他覺得很有意思。以前養貓養狗都怕養死了,現在居然莫名其妙地養起大孩子來了。


    毫無理由地,他就是很篤定,羅曉寧不會有事。隻要他一笑,好像什麽問題都能解決了。他笑起來真是說不出的天真。


    他端著牛奶和搪瓷缸去找熱水,一路上都不自覺地含著笑。偏巧正撞見查房的主治醫生。


    “喲,小梁,你來看8622呀?”


    “唐醫生。”梁旭站住腳:“他是不是智商有問題?”


    唐醫生點點頭:“也算也不算吧。他是昏迷太久,認知有障礙,畢竟誰躺那麽久一時也都轉不過來。”


    也就是說,羅曉寧的智商還是個孩子。唐醫生說,一周裏評估了好幾次,可能大概隻有八歲的認知水平。


    難怪會脫口叫梁旭“大哥哥”。


    “能恢復嗎?”


    唐醫生尷尬地笑了:“你不是家屬,我無妨和你實話實說,他如果真的能恢復,一周之內就會適應現今情況,而他的適應速度遠低於正常水準。”唐醫生說得含蓄:“這也不是什麽絕症,反正……反正慢慢教,生活自理是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說,羅曉寧是不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了,他的智力永遠停在了八歲。


    “……是腦部受過傷嗎?”


    “可能吧。”唐醫生摸摸腦袋:“這我也不太清楚,他轉院來的時候好像就是植物人了。”說著他笑起來:“我來秦都才一年,這我真的答不上來。小梁,他們家人都不怎麽操心,你別給自己找麻煩啊。”


    梁旭隻是笑笑,目送他走遠了。


    不經意地,他低頭去看自己手裏的搪瓷缸——這缸子舊得厲害,顯然是陳年東西,梁旭覺得它十分眼熟,好像是在哪裏見過。


    ……這不是最近幾年買得到的東西,現在已經沒有人用這種搪瓷缸了。


    他把缸子翻過來,缸身上印著字,年深日久,字跡十去其九,早就磨得發光,可能還放在小灶上燒過火,底子一片焦黑。


    模模糊糊地,那些殘留的紅字,零碎斷續地印著:


    金……縣……村……大。


    第20章 薪火


    “哥哥, 我吃你的東西了。”


    羅曉寧喝著牛奶, 還不忘笨拙地道謝,他不知道怎麽把“我吃你東西”和“謝謝你的好意”連起來說, 隻能翻來覆去地重複這句話。


    當然, 這裏麵也包含了一點喜悅, 東西是梁旭給他吃的,這似乎讓他格外開心。


    梁旭在他麵前蹲下來:“曉寧, 這個茶缸是誰帶來的?”


    問出口他就覺得自己智障, 羅曉寧怎麽會知道?如果沒記錯,上次他昏迷的時候, 這缸子似乎就擺在床頭了。


    未料羅曉寧瞥了一眼, 結結巴巴地說:“奶奶。”


    他倒還知道自己有個親人。


    梁旭一時間去了疑心, 老人家捨不得丟東西,這也是常見的。


    他給羅曉寧擦淨了唇角的牛奶:“你爸爸和你奶奶,來看過你了嗎?”


    羅曉寧呆了一會兒:“奶奶,來過。”


    “爸爸和媽媽呢?”


    羅曉寧想不出來了, 又去舐牛奶——他喝得很小心, 倒像是在喝瓊漿玉醴。他的一切神情都透露出一種窮苦人家常有的困頓氣息, 但是並不卑怯——他畢竟還隻是孩子心性。應該說,這種窮人的神氣在他臉上,是一種純樸的謹慎,他們懂得珍惜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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