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望著梁旭:“從小到大,沒有帶我旅遊過一次,沒有給我買過什麽,從來沒在我的作業本上籤過字。你說他這個爹是不是當得很便宜?隔壁老王都比他關心我要多。”


    梁旭的眉頭擰起又鬆開。


    房靈樞用一根指頭敲著鍵盤:“這麽多年來,我,還有陳局的女兒,許多參辦刑警的家屬,我們過著孤兒寡母的日子。我媽受不了,等我上了大學,就跟我爸離婚了。我覺得她做得對,她離得晚了,早就該去找個對她好的男人。”


    房靈樞真的恨金川案的兇手,這恨意不會弱於任何一個受害者,在他年幼的心靈中,先是出於正義,恨這兇手的滅絕人性,很快地,那種恨又變成對警方無能的憤懣。


    而警方不是別人,就是他奔波在外的親生父親。


    “我明白,他幹了這一行,即便沒有金川案,也還會有銀川案、銅川案,但是人生就是這樣,那是我始終過不去的一道坎。我沒有辦法擺正心態去看它,它毀了我的童年,不要說該擁有什麽而我沒得到,就是侮辱和嘲笑就讓人難以接受。”


    房正軍一力堅持疑罪從無,令盧世剛無罪釋放,房靈樞到現在都記得學校裏有人說他爸爸貪汙受賄,還有不知身份的人罵上門來:“你們家遲早要遭報應。”


    他變成了學校裏的怪物,連帶他喜歡打扮的性格也受人嘲笑。


    房靈樞此時若抬眼去看梁旭,他會看到一張極其痛苦的臉。


    而他沒有抬頭。


    “昨天我媽發微信給我,問我,我爸說去寶雞看她,為什麽又沒去了。我說我爸正在查案。結果我爸把我罵了一頓,說我瞎傳話。”


    這話半真半假。昨天是沒有這回事的,但房正軍和他妻子為了這些事情爭吵,殃及房靈樞,也不是第一次了。


    “又想做英雄,想破案,又想我媽等著他,千萬別和其他男人跑了——你不覺得我爸這個人很自私嗎?”


    長久地靜默後,梁旭說:“你至少還有父母在世。”


    房靈樞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他。


    片刻,房靈樞低下頭去:“對不起,我沒考慮你的心情。我今天情緒真的很不好。”


    梁旭猶豫著,終於伸出手去,拍了拍房靈樞的肩膀,再猶豫片刻,他握住房靈樞的手:“能理解。”


    房靈樞亦回握於他,梁旭的手心疊著潮濕的一層涼汗。


    “你做警察,是為了你父親嗎?”


    “也算,也不算。”房靈樞道:“我要親手抓住金川案的真兇,問問他到底為什麽這樣做。要是來得及,先把他暴打一頓。”他忽然看向梁旭:“你是不是不信警方能破案?”


    梁旭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一瞬間,他抽回了手:“這跟我也沒有什麽關係。”


    “你也可以發表看法啊。”房靈樞歪了歪腦袋:“言論自由嘛。”


    “不清楚,不知道。”梁旭說:“房警官……房靈樞,如果,如果你的朋友,跟你關係很好,但又做了讓你無法原諒的事情,你會怎麽辦。”


    這話就很有戲了。


    “那要看是什麽事情,劈腿的話就當是我魅力不夠吧。”房靈樞賣了個萌:“當然是選擇原諒她啊。”


    “……不是談戀愛。”梁旭調轉了視線,他走去台階邊上,遠望馬路對麵的綠地公園。


    這是非常寧和的下午,他們視線所及之處,是長安日復一日的平靜的日常。人們從圖書館裏出來,經過他們身邊,留下輕柔的而匆忙的腳步聲,那聲音越過車流彼岸,去向這城市的各個角落。


    可以想見,日薄西山的時候,他們應如歸巢之燕,各自投巢返家。


    隻是未必每隻燕子都有巢可歸。


    房靈樞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梁旭徘徊片刻,回過頭來,極平和地問:“房靈樞,我們算不算朋友?”


    房靈樞沒有回答他,隻是望著他。


    梁旭於是又問:“如果我令你無法原諒,而我身處險境,你會救我,還是殺我?”


    “這是什麽問題?”房靈樞不再賣萌,他站起來問他:“你有什麽危險?”


    而梁旭退後了,他從房靈樞身邊走開,過了一會兒,他說:“不是的,我就是隨口問問。想起小說裏的情節,所以問問你。”


    “基督山裏有這個情節?”


    梁旭更退後兩步:“隻是問問。”他垂下眼睛:“你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


    房靈樞抓住他的手。


    “梁旭,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願意告訴我,沒關係,誰都有秘密。”他握著梁旭的手,握得極緊:“雖然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但是如果你肯相信我,我也就會同樣地相信你。無論你做過什麽、做錯什麽,我都相信你有回頭的餘地。”


    梁旭看著他,那眼裏說不清是什麽情緒,像是憂鬱,又像是難言的痛苦。


    “所以如果你有什麽危險,我都會救你。隻要你肯告訴我。”


    “謝謝你,靈樞。”梁旭抽回了手:“我也是一樣。”


    從遠遠的糙地上,傳來孩子笑鬧的聲音。


    房靈樞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思緒萬千。


    今天這場戲,他演得真情實感,應該說,不是演戲,他是真的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這些事,鄒凱文是第一個聽到的,梁旭是第二個。


    “你要先麵對真實的自我,才能有勇氣去追尋真實。”


    這是kevin當初告訴他的話。


    從那時開始,他試著去做真正的自己。


    房靈樞相信,梁旭會明白他的意思。隻是他現在還不懂梁旭的言外之意。他已經真心實意地想去打動梁旭,梁旭顯然也有所觸動,但他們的對話到底交換了什麽信息呢?


    一路上,他都在急速思考下午的談話——梁旭在暗示他什麽?


    無法原諒的事,那也許是指曲江案,梁旭是否在含蓄地承認他是曲江案的兇手?但是“身處險境”又指什麽?


    有人在脅迫梁旭殺人嗎?


    一瞬間,就在這一瞬,他腦中忽然雷電般地閃過許多畫麵,針眼監控中看到的男人,他和梁旭打球時閃過的影子,以及——


    翠微花園的那個警衛。


    “——就上個月中,這個人老在小區外麵晃。”


    他最先指證梁旭出沒在兇案現場,那時房靈樞完全沒有意識到什麽不對——這的確沒有什麽不對,但此人為何會出現在梁旭家的樓道裏?他為什麽又要尾隨梁旭?


    電話響了,他接起來,是房正軍。


    “你今天又不回家吃飯?”


    “正好,爸,我有些事想要問你。”房靈樞說:“飯你先吃,我晚點回去。”


    第12章 北鬥


    現在所有證據被房靈樞連成了一條線,包括可明說的、不能明說的,但已經有一個接近成型的事實擺在他眼前。


    房靈樞沒有直接回家,他去了局裏,折騰了兩個多小時,又撥通了鄒容澤的電話。


    “我要跟我爸攤牌。”


    “說什麽,說你終於決定嫁給我嗎?”


    “……”


    “別生氣,寶貝兒,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語氣,像頭豹子。”kevin緩緩道:“那不是適合談判的語氣。”


    “我沒有提請逮捕的權力。”房靈樞緩和了情緒:“不能再拖了,我覺得有必要先逮捕梁旭,突擊搜查他家裏。那天他來公安局,腳上的鞋子刷過了。我覺得他很有可能在行兇的時候沾上了血跡——不管有沒有,先搜再說。”


    “以我對中國政府機構的了解,”kevin道:“靈樞,你有否考慮過,如果這次搜查無果,下次你會沒有理由再去搜查他?”停一停,他接著說道:“你自己告訴過我,關中政府希望在處理此案的過程中保持輿情的穩定,而你現在,在和他們對著幹。”


    “你要來黑中國政府是吧?美國佬,我老實告訴你,我現在脾氣很不好,你想吵架,我就憤青一把陪你吵。”


    電話那頭一片安靜。


    過了一會兒,kevin笑起來:“好吧,你要遷怒於我,那我甘願承受。”


    房靈樞被他一句話堵得沒詞兒了。


    “靈樞,你的不安,我能理解。你發現了你父親的秘密,所以憤怒又害怕。在金川案和曲江案破解之前,你有可能先把他送上法庭——哦,中國走什麽程序,我還不很了解。此外,突擊搜查的後果,你自己也很明白,你根本沒有把握,所以你暴躁不安。”kevin道:“甜心,你現在全身都是攻擊性,如果罵我能讓你回復平靜,那先容我脫光了衣服,享受你的辱罵。畢竟我們很久沒玩那一套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緝兇西北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雲詩詩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雲詩詩詩並收藏緝兇西北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