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魏交兵,大戰在即。


    侯景知道此戰非同小可,遣使寄書於南梁主帥蕭淵明:慕容紹宗用兵多詐,公等若追敗軍,不要超過二裏即還,戒之戒之。


    蕭淵明不理,將書信擲入火盆。


    來日兩軍陣圓,相互對攻。未及三合,東魏軍果然敗績,往北便逃。南梁諸將不用侯景之言,乘勝深入,狂追五十餘裏。


    東魏將士皆從慕容紹宗之令,讓開正麵,爭從側後擊之。梁軍大敗,貞陽侯蕭淵明及胡貴孫皆被俘虜。趙伯超因聞魏軍敗逃,複引眾前來搶功,亦為東魏將士擒捉。


    梁軍失亡士卒數萬,唯羊侃結陣徐徐還軍,不曾損折。


    兵敗消息傳至建康,梁武帝蕭衍正在晝寢,聞報大駭,急升文德殿,詢問戰果。


    朱異出班奏道:貞陽侯寒山兵敗,隻有羊侃全軍以回。


    梁武帝聞之,一語不發,忽一頭栽墜坐床之下。宦侍僧胤扶起就坐,武帝乃回顧尚書仆射謝舉,長歎道:吾不用公言,至有此大敗。今且奈何?孤得無複為晉家乎!


    文武百官麵麵相覷,至此再無一言進於武帝,唯各切齒痛恨朱異而已。


    字幕:西元五四七年、武定五年。


    十二月,慕容紹宗率引得勝之軍攻擊侯景,耀武揚威,勢不能當。


    侯景不能抵敵,遂攜輜重車數千輛,馬數千匹,士卒四萬人,複至淮水,退保渦陽。


    慕容紹宗率士卒十萬,旗甲耀日,鳴鼓長驅而入。當日紮營城外,忽見帳外狂風驟起,樹木摧折,河水浪翻。慕容紹宗大喜,吩咐諸將出營列陣。


    諸將皆道:如此大風,怎生對敵?不如暫時休戰,且待風息。


    慕容紹宗道:諸公不知,此一場大風,乃是上天特意助我,可當得十萬雄兵。敵兵若肯出城,我順風放箭,其利兼倍。


    遂命全軍出營,搶占上風頭布陣,後命人前往城外挑戰。


    侯景聞說被敵軍趁此天氣出兵,且又占了上風頭,乃命堅閉營壘,以待風止乃出。


    慕容紹宗乃謂諸將:侯景多詭計,好乘人之敗。待我力衰之時,其必出戰。


    半日之後,大風漸息。慕容紹宗遙望對麵營壘中旗號移動,號角聲起,於是傳令眾軍:敵軍將出營來戰,諸將需謹慎抵防。


    眾將領令,命所部軍士皆備盾牌長矛,以防對方騎射衝陣。


    隻見營門開處,不見對方馬隊,卻是步卒盡出,皆衣短甲,持短刀,入於魏陣,雙眼隻往下視,專砍人腿馬足,無需顧忌上三路。


    隻一個回合衝鋒,東魏兵便紛紛落馬,隨即大敗,四散而逃。侯景乃命擊鼓,盡出馬隊騎兵追殺。慕容紹宗坐騎亦被對方刀手所傷,顛落墜馬,足踝扭傷,被隨從救歸。


    此一場混戰損失不小:儀同三司劉本生負傷,顯州刺史張遵業為侯景所擒。


    慕容紹宗、劉豐生奔回譙城,召集敗散部眾,對諸將道:侯景果然奸滑無比。這一手割馬腳功夫,卻從何處學來?


    裨將斛律光、張恃顯嘴快心直,叫道:非是侯景奸滑,是將軍輕敵,方致此失也。


    慕容紹宗不服道:我久經戰陣,大小百餘戰,從未見有如侯景之難克者。君等謂我不善戰,不妨盡管一試,我不阻攔。


    斛律光等不忿,披甲將出。慕容紹宗下座離案,上前勸道:此去無論勝負,切勿渡渦水擊敵,戒之戒之。


    二將領命而出,屯於渦水北岸。斛律光隻率輕騎,隔河向對岸射之,卻牢記主將囑咐,不令大軍渡河。


    侯景縱馬上堤,臨渦水對斛律光叫道:斛律賢侄!爾等是為求功而來,我乃因為懼死而去。我乃汝父之友,何為如此盡力射我?你不敢渡水來戰,莫非是慕容紹宗教之邪?


    斛律光不料被其猜著,遂無言以應。


    侯景叫道:賢侄弓軟,射我不到,且看我神射可也!


    乃回顧徒弟田遷:我兒!你露一手給他看,但不要傷我賢侄性命。


    田遷應聲而出,引鐵胎寶弓如同滿月,一箭射來,矢穿馬胸,登時倒地斃命。斛律光大驚,急換馬隱於樹後,田遷又是一箭,射中馬眼,又倒地而死。


    斛律光知道對方果無傷己之意,遂退入軍中,再不敢上堤顯能。


    侯景大為得意,命令吹動號角,北岸林中忽有一隊騎軍飛出,直衝魏軍之陣,箭如飛蟥。原來侯景渡河之時,竟於北岸伏有一支精騎,專為襲截追軍而設。


    二將回身便逃,張恃顯馬慢,終為侯軍所擒。侯景隔岸下令釋之,張恃顯與斛律光逃回譙城,滿麵羞慚。


    慕容紹宗問道:今日如何?而責我不善戰也!


    諸將麵麵相覷,再複無言。慕容紹宗這才向諸將主動承攬戰敗之過,就此改變策略,深溝固壘,采用持久戰術,與侯景對峙。


    侯景軍中糧草耗盡,部將司馬世雲出降。


    來年正月,侯景見大勢已去,便欲率部突圍南渡,往投建康。


    慕容紹宗早已料著此招,先派五千鐵騎暗渡渦水,繞至南麵伏於向南去路,自率大軍渡河正麵追襲。侯景叛軍走之不成,隻好複又就地紮營,隻待決戰。


    侯景手下眾軍皆乃北人,本來不欲南渡,此時見陷於絕境,更無戰心。


    當夜侯景提槊巡營,但聞各營諸將紛紛商議,欲棄械投降官軍。侯景大急,回至中軍大帳召集將領,對眾說道:朝中暗探報來,說我等皆為高澄所棄,各位家屬也已被高澄殺光,坑之於野。諸公若此時再回鄴都,尚有何賴?戰猶可活,降則必死!


    諸將聞知,大為驚怒,號哭不止,複起拚死之心。


    當夜亦有將信將疑者,偷偷越營投降官軍,向慕容紹宗說知此事。


    次日侵晨,猶未破曉,兩軍列陣於曠野,各自射住陣角。官軍諸將便欲請戰,慕容紹宗止住,自引十名親軍縱馬至於陣前,當眾摘去金盔,披發仗劍。


    兩軍不知其意,皆呆著臉觀看。


    隻見慕容紹宗仗劍上指,劍尖指向天空北鬥七星,向對陣官兵高呼:對麵諸軍聽者!爾等皆乃北人,亦我魏國功臣,多負辛勞,各有戰功。今受侯景蒙蔽造反,皆為其一人之利,對諸公將有何惠?今敗局已定,尚欲拚死戰者,必是侯景揚言家眷已為朝廷屠戮。我慕容紹宗身為燕郡公,東南道行台,征南大將軍,特此指天發誓,保證諸公親屬尚在!我今三通鼓罷,諸公再有負隅抵抗者,則老小盡不可保矣!


    高聲說罷,束發戴盔歸陣,傳令擊鼓。


    一通鼓未了,侯景部將暴顯哄叫一聲,引本部軍棄兵,向官兵陣中跑來。慕容紹宗命令好生接納,不許虐待。其餘諸將見狀,亦皆帶領部下紛紛投降,如大海退潮,遏止不住。


    侯景見狀,仰天長歎道:慕容紹宗,好毒辣手段!我不如也。


    乃率八百殘兵,南渡淮河。慕容紹宗率部急追,忽見侯景陣中突出一騎,迎麵馳來,引弓射來一箭:河南王書呈慕容將軍,請將軍再休追趕!


    言罷轉身馳回。慕容紹宗拆視其書道:我若被俘,公對高氏來說還有何用?


    慕容紹宗大悟,遂令停止追擊,對諸將道:前麵五十裏有蕭梁大軍列陣,約我決戰。我等既獲全勝,且回去預備水戰之具,再來伐之可也。


    諸將皆信,於是下令回軍,放任侯景逃入江南。


    渦陽戰後,高澄論功行賞,封慕容紹宗為永樂縣子爵,南道行台,命其與太尉高嶽、儀同劉豐生等,一同圍攻潁川。


    西魏儒將王思政多方守禦,東軍不能破城,遂在洧水修築堰壩,準備以水灌城。


    武定七年四月,慕容紹宗乘船巡視堰壩,窺探城中動靜。忽然東北風大作,吹斷纜繩,將座船吹到穎川城下。


    城上守軍忙用長鉤鉤住座船,同時亂箭齊發。


    慕容紹宗情急之下跳水逃生,結果溺水而死,時年四十九歲。


    三軍將士無不悲惋,高澄聞報嗟傷不已,追贈為尚書令、太尉、青州刺史。


    太清二年正月,侯景敗退江南,不知所往。時有壽縣西北馬頭戍主劉神茂,素為監州事韋黯所不容,聞侯景來至,故往迎之。


    侯景感動萬分,問道:某與先生素不相識,何蒙青睞如此?


    劉神茂進言道:韋黯雖據壽陽,隻是監州,並非刺史。將軍若至近郊,彼必出迎,乘機執之,可以成事。得城之後再上表啟聞,朝廷因喜大王南歸,必不加責。


    侯景握其手道:是天賜公,以來教我。


    便使劉神茂率步騎百人為向導,夜至壽陽城下。韋黯以為賊至,閉城不納。


    劉神茂乃遣壽陽人徐思玉入見韋黯,進言道:河南王侯景乃朝廷所命,君所知也。今失利來投,何得不受?


    韋黯答道:我受命唯知守城,河南王自敗,幹吾何事!


    徐思玉道:朝廷付君以統軍在外之任,今不肯開城,若魏兵追至,河南王為魏所殺,君豈能獨活?又有何顏麵再見陛下?


    韋黯然其說,遂開城門,迎接侯景入城。侯景遣部將分守四門,詰責韋黯,將欲斬之。徐思玉急忙解勸,侯景既而撫手大笑,置酒盡歡。


    字幕:武定五年,七月初二日。


    東魏孝靜帝為丞相高歡舉哀,服緦縗,喪禮依漢霍光故事。贈相國、齊王,備九錫殊禮。詔以高澄為使持節、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大行台、勃海王。


    高澄上表啟辭王爵,詔準以太原公爵攝理軍國。


    東魏軍前線大勝梁軍,獻俘鄴城。孝靜帝親見蕭淵明及被俘將帥,令皆送往晉陽。


    丞相高澄極備禮節待之,並道:先王同梁主和好十餘年,不料一朝失信,導致紛擾。我今欲重複和好,因知定非梁主本意,當是侯景煽動所致。殿下可派使者詢問斟酌,若梁主尚念先王情義,重新往來友好,我則必將殿下以及部眾一並放回。


    於是令蕭淵明修書,遣使送往建康。梁武帝得書大喜,亦複書慰問高澄。


    高歡下葬之後,高澄便懷篡逆之誌,乃離晉陽,率禁軍入京。


    東魏孝靜帝美容儀,臂力過人,且輕功極高,能挾石獅逾越三丈宮牆;又是神箭,射無不中,並好文學,從容沉雅。時人以為其有孝文帝風烈,故為大將軍高澄所忌。


    當初高歡自羞有逐君之醜,事奉靜帝甚恭,事無大小必報與帝知,悉聽旨而後行。每逢侍宴,則俯伏為帝上壽;靜帝若設法會,乘輦行香,高歡則親自手捧香爐步從,鞠躬屏氣,承望顏色。丞相尚且如此,故滿朝諸臣侍帝莫敢不恭。


    至高澄掌握權柄,對孝靜帝倨慢無禮,使中書黃門郎崔季舒觀察靜帝動靜,朝中大小事皆令崔季舒得知方可。入朝時曾侍帝飲,不顧君臣大禮,舉大觴親至帝座之前,對孝靜帝道:臣高澄勸陛下飲酒,若不飲便罰!


    孝靜帝見其如此無禮,不勝憤怒,當麵喝斥道:大丞相欲效曹丕及司馬炎乎?自古無不亡之國,朕生又有何益!


    高澄聞言亦怒,當眾開口罵道:朕,朕?狗腳朕!


    即命崔季舒起身過來,當麵毆擊孝靜帝三拳。孝靜帝竟然未敢還手,頹然入座。高澄嘿嘿冷笑不已,環視眾臣,振衣而出。


    殿中侍宴眾臣無不膽顫心驚,並無一人挺身出麵喝責。


    孝靜帝雙臂有千斤之力,挾石獅尚能飛越三丈宮牆,若肯還手時,休說是崔季舒一介黃門,便是高澄所帶侍衛齊上,亦不見得討著甚麽便宜。


    就算親自當場將高澄擊殺,又有何難?直如此當麵受臣下所毆,奈何本性清高自賞,從容沉雅,不願在臣僚麵前揮拳動粗,以至於此。


    待到次日,高澄酒醒,自覺過分,乃使崔季舒入宮撫慰皇帝。孝靜帝反要謝高澄恩典,並賜崔季舒絹百匹。


    崔季舒出宮,孝靜帝思來想去,不堪侮辱,乃詠謝靈運詩句道:韓亡子房奮,秦帝仲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


    侍講荀濟聞詩而知帝意,乃與祠部郎中元瑾、長秋卿劉思逸、華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濟北王元徽等密謀,欲誅高澄,又向天子微露其意。


    孝靜帝敕書佯問荀濟:卿欲何日開講?


    荀濟見天子意允,遂將數人密計告知。孝靜帝便依其計,下詔眾臣,詐言風水吉凶之故,欲於宮中築一土山,實於其下開地道通向北城,所掘之土故堆成山,以此掩人耳目。計劃地道挖通之後,孝靜帝便可逃出皇宮,組織天下兵馬,與高澄決一死戰。


    高澄豈能料到此事究裏?隻謂皇帝閑來無事,迷信風水,也自懶得理他。


    如此一條妙計,不料天意使然,也是國祚將終,致令其事不成。當地道開至千秋門,即將透城而出之時,不料被守門者發覺地下有異,告於高澄。


    高澄聞門軍之報,忽想到宮內大造土山,卻不見有人運土入宮,乃恍然大悟道:哈哈,果然是個絕妙計策!原來如此。


    遂帶兵入宮,見帝不拜,高坐問道:陛下何故欲造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我知道了,此必是左右妃嬪之輩所為。來人,與我誅殺胡夫人及李嬪。


    孝靜帝亦乃一代武功高手,自有膽魄,止住侍衛,對高澄正色言道:自古唯聞臣反君,不聞君反臣者。高王自欲謀反,為何反來責我!我今日若殺高王,則社稷得安,不殺則滅亡無日。朕自身尚不足惜,況於妃嬪!高王必欲弑君,不必借人說事,隻緩速在於大王!


    因向案上拿過一支金如意,隨手折做兩段。高澄大駭,乃下床叩頭,大哭謝罪。


    孝靜帝見此,反向高澄謝罪,留於宮中酣飲,夜深乃出。過三日後,高澄引禁軍再次入宮,命幽禁孝靜帝於含章堂,並問侍講荀濟:荀公何故為反?


    荀濟答道:某乃朝廷大臣,奉天子明詔以誅權臣高澄,何謂謀反!


    高澄愈怒,見無台階可下,隻得下令誅之。獄司以為荀濟既老且病,風燭殘年不宜刀斧加之,遂以鹿車載其至東市,連人帶車一並焚之。


    高澄既囚孝靜帝,便回晉陽,複使蕭淵明寄書給梁武帝,表示隻要梁朝消滅侯景,東魏即可釋放蕭淵明等梁軍戰俘。


    梁武帝不舍侄兒蕭淵明性命,立遣使節至晉陽,與高澄和談。


    此事終為侯景得知,不由大懼,遂上疏梁武帝道:若陛下為貞陽侯等私親之故,必與魏國高氏談和,則置我侯景於何地哉!


    複屢次重賄寵臣朱異,前後送金三百斤,欲使其毀破梁、魏講和之事。但朱異納其金而不通其啟,反執意勸梁武帝與魏和談。


    侯景不得答複,遂以高澄名義寫書寄呈梁武帝,請問以蕭淵明交換侯景之期。


    梁武帝得書大喜,急複信道:若貞陽侯旦至建康,則侯景夕返晉陽。


    侯景覽書大駭道:老兒昏悖,竟如此明目張膽賣我!


    於是召集八百部眾,問道:今梁帝棄我,當如之何?


    部眾均大怒道:願從將軍,生死與共!


    合州刺史鄱陽王蕭範聽聞其事,派人送密信到司農卿傅岐府,報說侯景要反。


    傅岐急入朝以密書上呈,並諫武帝蕭衍道:彼高澄何故向我求和?此必是離間之計。故命貞陽侯遣使勸和,欲令侯景自疑;侯景意不自安,必圖禍亂。我若許東魏以通好,正墮其計中。望陛下絕東魏之使,下詔撫慰侯景,則大亂不作,國境安息,江東之幸也。


    武帝聞奏,良久不語。


    朱異適在帝側,仰承帝意說道:鄱陽王不許朝廷有一客乎!彼侯景今止八百餘眾,有何能哉?高澄擁百萬大軍,我寧得罪高澄,而取悅侯景耶!


    武帝點頭稱是,乃從朱異之言。


    傅岐出朝下殿,仰天長歎:為一貞陽侯蕭元明之故,我江東休矣!


    畫外音:梁武帝為人多情,對自己宗族向來恩愛,甚至放縱胡為。弟蕭宏臨陣脫逃,侄蕭正德投敵複回,子蕭綜臨陣向魏軍投降,如此大罪,皆被饒恕不究。亦複溺愛親侄蕭淵明,朱異心知肚明,故為討好武帝,固執言和。至於社稷江山,便不在朱異考慮之內。其後侯景反以誅殺朱異為名,長驅直至建康,朱異羞愧交加而死,亦謂應得之報。


    侯景雖欲造反,終因人馬有限不敢,最後上書武帝:高澄捧壁求和,蓋因秦兵扼其喉,胡騎迫背,故甘辭厚幣以取好陛下。高澄豎子,當其強時,陛下尚伐而取之;今其衰弱,反慮而和之哉?舍已成之功,縱垂死之虜,愚以為陛下必不取也。臣與高氏釁隙已深,仰憑聖威,期雪仇恥。今陛下複與高氏連和,使臣何地自處!


    梁帝覽奏,猶以自欺之言回複侯景:朕與公大義已定,豈有成而相納,敗而相棄乎?公但清靜自居,無勞慮也。


    侯景又奏:臣今蓄糧聚眾,秣馬礪戈,指日克清趙魏,不容軍出無名。陛下若棄臣遐外,南北勾通,將恐微臣之身,不免重落高氏之手。


    梁武帝回複:朕為萬乘之主,豈可失信於卿,不勞複有陳啟。


    蕭衍皮裏陽秋,侯景部下卻已忍耐不住。部將王偉勸道:如此書信往來,有甚用處?大王今坐聽梁帝之命亦死,舉大事亦死,唯決裁之!


    侯景於是意決,將壽陽全城居民募為軍士,停止債務田租,並將百姓子女配與將士,致使全民皆兵,眾至十萬。一切準備停當,便擇吉日拜將築壇,以安北將軍夏侯夔之子夏侯潘為長史,徐思玉為司馬,訓練士卒,籌備糧秣。


    此後侯景再上表疏,以養兵拒魏為名索求軍資,言辭漸露悖慢。梁武帝隻求羈糜,對其所請卻從不拒絕,一味姑息,轉運物資之使相望於途。


    蕭範、羊鴉仁、元貞、裴之悌等梁將皆看出其中關竅,相繼向朝廷報告侯景欲反,請止其資助,梁武帝及朱異皆不以為意。


    侯景經過數月準備,便利用梁武帝昏庸縱容,軍力迅速壯大。


    梁太清元年八月十日,侯景請人占算,說是出兵吉日,無往不勝。遂傳檄江淮,以誅殺中領軍朱異、少府卿徐驎、太子右衛率陸驗、製局監周石珍為名,正式起兵壽陽,集中兵力八千人直發建康,正式揭開侯景之亂帷幕。


    梁武帝這才大驚猛醒,急派邵陵王蕭綸統率諸軍,北上征討侯景。


    侯景聞梁帝命軍來伐,問計於諸將。


    王偉說道:蕭綸若至,彼眾我寡,必為所困,不如率輕騎直撲建康。我聞臨賀王蕭正德早有反心,屆時其反於內,大王反於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貴神速,宜即進發。


    侯景從之,乃使徐思玉暗與蕭正德通信,許以裏應外合攻取建康,擁其為帝。


    蕭正德早有反意,隻恨不得其便,此時自然一拍即合,約為內應。侯景大喜,乃留外弟王顯貴把守壽陽,自己詐稱狩獵潛出壽陽,人皆不覺。


    十月初三,侯景佯稱趨擊合肥,轉而潛襲譙州。助防董紹先開城投降,俘刺史侯泰。


    梁武帝詔遣寧遠將軍王質,率水師三千巡江防阻。侯景再攻曆陽,太守莊鐵獻城投降,且進言獻計:今國家承平日久,人不習戰,大王宜乘此時速趨建康,兵不血刃可成大功。


    侯景乃留田英、郭駱守曆陽,以莊鐵為向導,引兵臨江。江上守戍相繼告急。


    武帝問計群臣,都官尚書羊侃奏道:臣請以二千人急據采石,令邵陵王蕭綸襲取壽陽,使侯景進不得前,後退失巢,烏合之眾,自然土崩瓦解。


    朱異卻道:侯景必無渡江之誌,何必如此!


    梁武帝不用羊侃計策,卻以臨賀王肖正德為平北將軍,都監京師諸軍事,屯丹陽郡。


    蕭正德既握軍權,乃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裝載荻草喂馬,公然渡江,接濟侯景叛軍。


    侯景卻慮王質率水師橫江攔阻,便派細作前往監視,俟其有甚異動,及時回報。


    臨川太守陳昕亦慮到此層,具折啟奏朝廷:侯景南來,采石急須重兵鎮守,王質水軍輕弱,恐不濟事。


    梁武帝覽奏,甚覺有理,遂命陳昕與王質對調,使二人交接防務。王質卻甚有趣,不等繼任前來交接,便率本部軍先離采石,此時陳昕尚未離開秦淮渚。


    細作急過江來報告侯景:恭喜大王!梁將王質不知何故離去,采石無兵把守。


    侯景大喜,便自橫江濟於采石,馬數百匹,兵八千人得渡。侯景兵馬已過采石,朝廷始命戒嚴,狼入關門,慢了一拍。


    太子蕭綱戎裝入見武帝,稟承拒敵方略,請旨而行。


    蕭衍便道:此乃你份內之事,何必再問!


    太子領諾,急入中書省,分派任務:以羊侃為軍師將軍,南浦侯蕭推守東府,西豐公大春守石頭,輕車長史謝禧、始興太守元貞守白下,韋黯與右衛將軍柳津分守宮城諸門。


    但朝中人心惶惑,幾乎無有應者。


    太清二年十月二十三日,侯景兵至板橋,遣徐思玉入宮求見梁武帝,欲觀城中虛實。


    武帝遣中書舍人賀季隨徐思玉慰勞侯景大軍,並問:今公之舉兵,是為何名?


    侯景痛快答道:欲為皇帝也!


    王偉不料他竟說出心中實話,急為掩蓋:隻因朱異等人亂政,我家大王非為造反,實欲盡除朝中奸臣,以保大梁江山社稷萬安耳!


    侯景聽王偉如此說,這才知道自己失口,遂扣留賀季在營,不令其回建康。城外百姓聞侯景兵至,競相扶老攜幼入城,建康城內秩序大亂。


    朝廷因無戒嚴備戰詔命,當時城內軍人皆無長大器械,聞說叛軍兵臨城下,於是皆都爭入武庫,自取兵甲,有司也不能禁。


    羊侃聞報,恐內中有叛軍間諜,急帶兵前來彈壓,命令立斬數人,其亂方止。


    二十四日,侯景揮師至朱雀桁城南,太子乃以臨賀王蕭正德守宣陽門。


    蕭正德與侯景部將徐思玉勾結已定,既借守城之便,率眾於張侯橋迎住侯景大軍,引入宣陽門,複渡秦淮河入城,不費一槍一矢。


    當夜兵至闕下,次日侯景列兵圍繞台城,射檄文於城中:朱異舞弄朝權,作威作福,臣為所陷,欲加屠戮。陛下若照此名單,誅殺朱異等人,臣則斂轡北歸。


    武帝見其檄文,乃問太子:果有此事乎?


    太子答道:然。果有此事。


    武帝便欲依其檄中名冊,令誅朱異等人。


    太子高聲止道:雖然所說是實,然反賊是以殺朱異等為借口耳!陛下今日殺之,無救於急,適貽笑將來!俟賊平之後,誅之未晚。


    武帝思之慚愧,乃止其令。侯景下令圍城一周,百道齊攻,殺聲震天。因攻城不下,士卒傷亡甚多,乃築長圍阻斷內外,又複上書,求誅朱異等人,實欲借此退兵。


    太子命送賞格出外,曉諭軍民:有送侯景首級入城者,便授以侯景之位,並錢一億萬,布、絹各萬匹。


    朱異、張綰建議出兵擊之,羊侃道:不可。少出兵不足破賊,徒銼銳氣;若多出兵,則一旦失利,門窄橋小,難以退入城內,必致傷亡。


    朱異不從,使張綰率領千餘人出戰。未及交戰,官軍退逃,爭橋赴水,死者過半。


    十一月初一,侯景為穩定軍心,擁立臨賀王蕭正德即帝位於儀賢堂,並下詔旨:奸邪亂政,帝久不備,社稷將危。朕躬繼此寶位,大赦天下,改元正平。


    遂立世子蕭見理為太子,以侯景為丞相,將己女嫁與侯景,並悉出家財以助軍費。


    荊州刺史湘東王蕭繹聞說侯景兵圍台城,急命戒嚴,傳檄湘州刺史河東王蕭譽、雍州刺史嶽陽王蕭詧、江州刺史當陽公蕭大心、郢州刺史南平王蕭恪,以及各宗室諸王,發兵入援建康。複遣司馬吳曄、天門太守樊文皎等部將,兵發江陵。


    邵陵王蕭綸行至鍾離,聞侯景已渡采石,遂晝夜兼程渡江。


    船至中流,忽然風起,巨浪滔天,人馬溺死者十之一二。遂舍舟登岸,率寧遠將軍西豐公蕭大春、新塗公蕭大成、永安侯蕭確、安南侯蕭駿、前譙州刺史趙伯超、武州刺史蕭弄璋等,計步騎三萬,自京口西上,於二十三日晨紮營於蔣山。


    侯景聞報大驚,急分兵三路進攻,反被蕭綸大破之。


    十一月二十八日,蕭綸進軍玄武湖側,侯景修書遣使,約與明日會戰,蕭綸許之。次日兩軍會戰,交鋒數合,安南侯蕭駿先敗。趙伯超望見,卻不率軍來救,領兵逃走,侯景乘勝追擊,於是勤王諸軍盡皆潰敗。


    侯景全獲勤王軍輜重,生擒西豐公蕭大春、安前司馬莊丘慧、主帥霍俊以還,被臨賀王蕭正德盡皆殺之。


    鄱陽王蕭範遣其子蕭嗣率兵入援,駐軍蔡州;北徐州刺史封山侯蕭正表乃蕭正德之弟,引軍鎮守鍾離。


    梁武帝召其入援,蕭正表反而歸降侯景,率眾一萬詐言入援,以密書誘降廣陵令劉詢,使其燒城接應。劉詢不從其誘,具告南兗州刺史南康王蕭會理。


    蕭會理便使劉詢率步騎千人,夜襲蕭正表。蕭正表大敗,複又逃歸鍾離。


    劉詢收其兵糧,與蕭會理合兵一處,共同來援建康。由此各路勤王兵至,侯景勢危。


    鏡頭閃回,補說東揚州刺史嶽陽王蕭詧。


    蕭詧乃昭明太子蕭統第三子,都督雍、梁、東益、南秦、北秦五州軍事。自蕭統去世,梁武帝便立三子蕭綱為太子,蕭詧因為不能繼立為嗣,常懷不平,便積蓄錢財交結賓客,招募遊俠,身邊多達數千人。因據襄陽克己勵節,廣施恩惠安撫百姓,州境大治。


    太清二年,梁武帝任蕭詧之兄河東王蕭譽為湘州刺史,複調湘州刺史張纘任雍州刺史,取代蕭詧。張纘仗恃才望傲慢自負,輕視蕭譽年幼,交接時禮數不敬。


    蕭譽惱恨,到任所後對張纘欺淩威逼,張纘連夜坐小船逃跑。


    張纘與梁武帝第七子蕭繹舊有交情,便欲借蕭繹之手,將蕭詧、蕭譽兄弟置於死地。


    時逢蕭繹與蕭譽、信州刺史桂陽王蕭慥各自率軍支援金陵,蕭慥從三峽而下抵達長江渡口,蕭譽駐軍江口,蕭繹到達郢州武城。


    侯景請求講和,蕭繹詔令援軍返回。


    蕭譽欲從江口返回湘州,蕭慥欲候蕭繹到達拜謁督府,然後返回信州。


    張纘見時機已至,便在江陵寫信給蕭繹:河東王蕭譽順流而下欲襲江陵,嶽陽王蕭詧在雍州共謀反叛。


    江陵遊軍主將朱榮又派使者來報:桂陽王蕭慥駐兵江陵,欲響應蕭譽、蕭詧謀反。


    蕭繹連接兩道密書,由此信以為真,不複加探察真偽,便令將米船鑿沉,斬斷纜繩返回江陵,立即擒殺蕭慥。又命己子蕭方等、大將王僧辯兵出兩路,先後進攻湘州。


    蕭譽莫名其妙,急向兄弟蕭詧告急。蕭詧聞訊大怒,便以發兵共赴國難為由,派雍州府司馬劉方貴領兵為前軍,從漢口出發。


    大軍待發之時,蕭繹派谘議參軍劉穀告訴蕭詧,要其親自帶兵,勿遣別將。


    蕭詧回書言詞不恭,蕭繹由此大怒,又對劉方貴施以拉攏。劉方貴便暗中與蕭繹聯絡,約期襲擊蕭詧。


    謀定未發,蕭詧因為別事召見,劉方貴懷疑計敗,急引本部占據樊城以抗。蕭詧遂派魏益德、杜岸等部將,各率軍進攻樊城。


    劉方貴派子劉遷超向江陵求援,蕭繹乃遣張纘赴任雍州,令其暗助劉方貴。


    張纘兼程北上,前方來報樊城已被魏益德攻陷,劉方貴及其黨羽全被誅殺。張纘因而到達雍州,欲求接任刺史,蕭詧卻不接受替代,使張纘駐兵西城,以禮相待。


    蕭詧認為自己兄弟被人陷害,禍源定是張纘,準備暗中除之。便命部將杜岸欺騙張纘:嶽陽王殿下權勢熏天,不容人仰視,況欲使人代之耶?將軍不如暫往西山駐紮,以避禍患。在西山既得人心,遠近之人必定前來投奔,再憑此起兵,則事情無有不成功者。


    張纘認為言之有理,即與杜岸等人結盟發誓,約為兄弟。又邀請雍州人席引在西山聚集部眾,其後男扮女裝,坐黑布帷幔馬車,與親信十餘人出逃。


    席引等人與杜岸馳馬而回,急去報告蕭詧。


    蕭詧遂令中兵參軍尹正,會同杜岸等人領兵追趕,將張纘一行全部捉住押回。張纘懼怕被殺,請求出家為僧,蕭詧不從,派人押在軍中嚴加管束,並盡收其部眾。


    蕭詧拘押張纘,便留參軍蔡大寶防守襄陽,自率二萬步騎南下江陵,來救胞兄蕭譽。


    此時江陵外城三麵樹立柵欄,隻有北麵空虛。蕭詧乘機進攻,蕭繹大懼,即派參軍庾奐出城來見蕭詧道:蕭正德勾結北虜,肆亂建康,朝廷分崩離析。殿下既為宗室,究竟何為?七殿下與你兄弟二人以重任相托,今侄來伐叔,天理何在?


    蕭詧答道:家兄無罪,而被七叔圍攻。某豈能不念手足之情,袖手旁觀?七叔若退兵到湘水,我則必撤回襄陽。


    蕭繹見其回書,無言以對,複令在北門樹立寨柵。蕭詧率軍攻打,攻不破柵欄,隻好退兵築城,複盡出精銳進攻。


    過了數日,突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四尺,蕭詧軍營泡在水中,部眾多生離散之心。


    部將杜岸及其弟杜幼安、兄長之子杜龕,率領部下投降江陵。杜岸兄弟子侄突然倒戈,蕭詧部眾連夜逃回襄陽,盡棄器械物資。於是先殺張纘,然後撤軍回至襄陽。


    杜岸投降之後,請率五百名騎兵偷襲襄陽,蕭繹從之。杜岸兄弟引兵兼程北上,離襄陽城三十裏時,被城中守軍發覺。


    守將蔡大寶輔佐蕭詧之母保林龔氏登上城牆,關閉城門拒守。恰巧蕭詧逃回,率眾入城。杜岸兄弟由是不敢攻城,遂至廣平投奔其兄杜巘。


    蕭詧派尹正、薛暉攻克廣平,捉住杜巘、杜岸,帶其母妻子女全部誅殺。又將杜氏宗族中親近者全部處死,年幼者及遠親關入蠶室。又挖掘杜氏墳墓,燒骨揚灰。(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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