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舌劍唇槍。


    謝安昂然說道:若不用謝玄,則江東之地休矣。臣請以全家性命保其為將,且若不付以重任,則其才不能盡展。


    孝武帝意決,於是召謝石、謝玄至殿,詔令謝安總督天下諸軍事,拜謝石為征虜將軍,兼假節、征討大都督,謝玄為征北大將軍,封都督總先鋒,將兵六萬,出拒秦兵。


    謝石謝恩辭帝下殿,領了兵符將令,點軍出征。


    謝玄則歸廣陵,率領北府兵兩萬人沿淮河西上,迎擊秦軍主力。


    謝安複派胡彬率領水軍五千增援壽陽,又命桓衝為江州刺史,率十萬大軍控製長江中遊,阻止秦巴蜀軍順江東下,各路軍安排已定。


    江東士族因知眾寡懸殊,皆疑必敗,一夕數驚。


    大戰在即,兩軍列陣。秦軍主帥苻融將軍馬擺布直至川口,前後四百餘屯,夜則燈火映天,晝則旌旗蔽日。謝石、謝玄引兵八萬出屯淝水之上,與秦軍前鋒隔水相持。


    苻融令人打探,聞晉軍不足十萬,於是大喜,令人報知秦王,請令決戰。


    一麵遣張蠔攻占壽陽,俘晉軍守將徐元喜,又使慕容垂攻占鄖城。


    晉將胡彬奉命率水軍馳援壽陽,於路上得知壽陽已被苻融攻破,便隻好退守硤石,等待與謝石、謝玄大軍會合。


    苻融知道硤石險要,乃必爭之地,於是親自率軍攻打,同時傳令部將梁成率兵五萬進攻洛澗,截斷淮河,阻絕胡彬退路。


    胡彬困守硤石,糧草將盡,難以支撐,修書向謝石告急。但信使卻被秦兵捉住,求救信就此落於苻融之手。


    苻融自求救信中得知胡彬僅有五千兵馬,於是即刻遣使至項城,向秦王苻堅報告晉軍兵少糧乏,建議迅速進兵,以防晉軍逃遁。


    苻堅得報,將大軍留在項城,親率兩千騎兵疾趨壽陽。


    諸將皆勸皇帝不可親臨戰陣,苻堅不聽,直入苻融大營。苻融率諸將接入中軍,排宴相待,是夜秦王宿於營中。


    早有江東細作報與都督謝玄,說秦王親至穎口。


    謝玄大驚,急回建康城外大營,來見叔父謝安。及到中軍大帳,不見有人。


    中軍官告知:大帥已隨右軍將軍王羲之及親朋數人,至東山別墅私遊,下棋閑耍去也。


    謝玄急得頭頂冒火,一路尋至東山,見叔父正與王羲之弈於古鬆之下。


    謝安見謝玄上山,於是招喚近前:賢侄來得正好,與我對弈數局,以遣雅興。


    謝玄哪有心情下棋?但叔命難違,於是在對麵坐定,一麵收拾枰上棋子,一麵口中說道:今日侄兒在淝水對岸,看見秦兵漫山遍野,旗鼓相望,連綿千裏不絕。恐寡不敵眾,來問叔父可有良策,以安諸將之心,且解主上之憂?


    謝安說道:古人雲下棋不語,今不言軍中之事。


    謝玄無奈,隻得打點精神,勉強與叔父對弈。謝玄棋術向來高於叔父,但今日心不在焉,竟連輸五局,全軍盡墨。


    謝玄遂停手不下,說道:苻堅已至穎口矣!且壽陽已失,胡彬所部五千人被困硤石,糧草將絕,諸將皆欲出戰,侄故來請求將令。


    謝安將棋子分掃入匣,緩緩說道:我有三勝之方,回去後休要漏泄。夫為將者,必先觀天文,次審地利,末察人和。能料此三者,求勝可矣。


    謝玄急道:請叔父直言這三勝之方可也。


    謝安笑道:賢侄休急,這便說到也。今歲星在吳,而秦王逆天道伐我,必遭敗亡,其勝一也;我有長江之險,地利佑我,謂得地者昌,秦師雖強,不能強渡淝水,其勝二也;苻堅雖有百萬之兵,但集烏合之眾,以五胡仇人為將,雖多而不和,我軍固少,而兵將上下同心,其勝三也。有此三勝,破秦必矣,複有何疑?


    謝玄:秦雖烏合之眾,但有名將苻融為帥,其不用諸胡之兵,亦是勁敵。


    謝安:秦王親至前鋒大營,則苻融雖善用兵,而不能展其所長,愈速其敗矣。


    謝玄:叔父所言乃其大略,侄兒何可能及。奈今主上不安,諸將急躁,百姓驚恐,如不及早出兵破之,士民何能得安。若是如此夾河相持,我恐兵少不能久守。


    謝安:秦兵來犯我境,其氣正盛,且軍士多我十倍有餘,馳驟於平原曠野,正自得誌。我隻有七八萬兵,兼且皆為水軍步卒,若登岸擊賊,豈非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安能勝乎?今但需獎勵士卒,宜乘高守險以待之。彼皆狐疑之眾,若求戰不得,必有懈怠之心,且必生內亂。此時我方好施用奇計,乘機破敵,一戰而定。你之才能並不下於苻融,管取成功,不必再三再四猶疑。


    謝玄聞聽叔父此一番高論,雖不得破敵詳計,畢竟心中大定,於是告辭回營,自去安撫眾將,分守險要。


    謝安又與王羲之閑遊半日,觀賞遊雲野鶴,直待晚霞滿天而歸。


    謝安回至中軍帳時,內中一員大將已是急得團團亂轉,頭頂冒火,腳底生煙。因見宰相歸來,急上前施以軍禮:桓衝帳下牙門將劉完,拜見大帥!


    謝安:桓將軍差你前來,有何話說?


    劉完:桓將軍屯守姑孰,聞說秦王兵已入境,並奪取壽陽。因恐建康有失,遂使末將率精兵三千入援京師,來見大帥,聽候明公調用。


    謝安:朝廷處分已定,穩如泰山,兵甲無缺。西藩乃國之屏障,正宜留兵預防蜀兵順流而下,何必調此護衛?你火速引兵回去,歸報桓公可也。


    劉完見說,隻得引兵還鎮,以謝安之語告知桓衝。


    桓衝對部下佐吏說道:謝安石雖有廟堂高量,但不通將略。今秦國大兵垂至,謝公尚遊談不暇,東山觀雲賞鶴弈棋,遣不經世事少年督軍對敵,何其危哉!本來眾寡懸殊,又自負其能,不受兵援,我其被發左衽,為氐胡之虜之日隻在目前也。


    諸將聽罷,無不懷憂。


    謝玄聞說叔父拒絕桓衝援兵,於是又親馳馬來問:我兵稀少,正宜添兵增將,今桓衝調兵來援,叔父何故遣還?


    謝安答道:較之秦軍百萬,三千人不足以為損益。我欲外示以閑暇,故此遣還。


    謝玄讚道:叔父神機莫測,侄兒莫及。這便告辭回營,安排對敵。


    謝安笑道:且慢回營。既來之,則安之,再與我對弈一番,飯罷歸營不遲。


    謝玄不敢違命,隻得陪坐對弈。


    謝安複命隨從將王羲之請來,在旁觀弈。謝玄見叔父從容若定,毫不以戰事為憂,於是亦受其影響,心中大定,便將棋術發揮到淋漓盡致,一連殺敗叔父三局,使其全軍盡墨。


    謝安雖敗愈喜,笑道:圍棋之道,亦兵道也。我侄有如此殺伐之勇,安能不勝秦軍?


    王羲之亦讚:小謝公於三尺棋枰間縱橫自如,妙著紛呈,來日於戰陣之上,亦必遊刃有餘,勇不可當。


    謝玄得二公激讚大喜,於是飯罷告辭,回歸軍營整理戰備,調兵遣將。


    見謝玄辭去,王羲之不由問道:前番對弈,明公連贏五局;今日三局皆墨,是何意耶?


    謝安微笑道:我侄前番來時,滿身浮躁之氣,欲求速戰,故須殺其銳氣;今番大戰在即,彼卻心懷恐懼,故使連勝,以增其殺氣。公乃達人,又何必多問耶?


    王羲之聞之,大為拜服,讚道:謝公實乃天人。在下凡夫俗子,豈能窺其堂奧。


    苻堅在前鋒營中宿了一宵,次日便與苻融進入壽陽,命苻融、梁成共議進兵之策。


    忽見班中東晉降將朱序默然侍立,於是喚至近前問道:卿先仕晉,必知其朝中備細。如今江東英傑,更有何人?


    朱序奏道:有謝安、謝石、謝玄兄弟叔侄,皆有王佐之才,其別人不足稱之。


    苻堅:孤若修書,令卿持往江南,說三謝來降,卿可願去否?


    朱序:陛下有命,臣何敢辭勞?隻是臣有一言,便如當年蔣子翼說與魏武皇帝曹公者:那謝安乃世族大家,向來自惜羽毛,臣此去勸降若不成功,尚請陛下休怪。


    苻堅:人各有誌,豈能勉強。謝安降與不降,與卿無幹,隻是辛苦一行,便是大功。


    於是親自修書,派一葉扁舟,使朱序到晉軍大營去勸降。


    朱序心懷故國,如何真心為秦王去做說客?於是孤身來到晉營,來見謝石、謝玄叔侄。


    謝石此前盡聞朱序在襄陽力抗秦軍之事,且又平素與其交厚,知道襄陽之失過不在彼,於是以禮相待,並設盛宴接風,命侄兒謝玄末座相陪,執壺把盞。


    酒過三巡,謝石便問:將軍此來,是何意也?


    朱序:奉秦王之命,來做說客,勸賢兄弟叔侄納降。


    謝玄怒道:戰之不敵,死國可矣。公即降敵得安,複來勸誘我耶!


    朱序:某被內奸所賣,為敵所俘。不即死國,是為留此有用之身,立功贖罪,以雪前恥也。小將軍不信,老夫這便可剖心瀝膽,死於謝公麵前!


    謝石喝退謝玄,轉向朱序道:我固知將軍之忠,小兒輩無禮,幸勿掛懷。便請朱公實告謝某,聞說秦軍此來有百萬之眾,其情實否?


    朱序:秦軍雖有百萬之眾,但前軍至者不過三十餘萬,梁成隻有五萬人馬屯住洛澗為前鋒。其涼州及幽冀之兵,尚在途中。公等何不集中兵力攻之?必一舉可破。今將軍宜趁秦軍未集,迅速進攻,但能敗其前鋒,挫動銳氣,則百萬大軍無施其用也。


    謝石:某本欲堅守不戰,待敵疲懈伺機反攻,此時聞公之言,便如醍壺灌頂,頓開茅塞!玄兒,看來我須改變作戰方針,轉守為攻,主動出擊,方為上計。


    謝玄:叔父說得極是。


    謝玄複向朱序說道:賢兄既歸故國,不必再回,可留在我軍中參讚軍機。


    朱序:賢弟休要見疑,某必不負晉國。今我老母家眷皆在長安,若不回去,定為苻堅所害。賢弟放我回去,交戰時可見機而作,為公內應,豈不是好?


    謝玄聽朱序說得有理,隻得作罷,乃與席間詳議交戰之策。


    正歡飲之間,未聞衛兵稟報,忽見一人闖帳而入。謝玄欲待發怒,與眾人抬頭看時,卻是叔父宰相謝安親至。


    三人急離座迎接,拜問何來。


    謝安落座笑道:聞報故人自江北而來,某豈能不來一會?朱公當日以孤軍苦守襄陽,城破降秦,非出自真意也。今日必是借勸降為名,前來有以教我。某豈能不來?


    朱序聽罷,大為感動,至於流涕,再拜稱謝,複將前番言語又說一遍。


    謝安點頭稱許,於是問道:將軍回去,如何回複秦王?


    朱序:就說謝公不肯歸降。


    謝安:不可。你隻說某欲歸降,但家眷皆在建康,急切不能得出。待某用計將家眷賺出建康,便一同過江來降。公若言我不降,彼必即日來攻,則公所獻之策,全部落空矣。


    朱序:謝公老謀深算,我等晚輩實不及也。


    於是還於江北,將謝安所言回報秦王。苻堅聞說大喜,但苻融卻半信半疑,不肯準信。


    謝安既聽朱序說破秦軍實情,便命謝石出擊秦將梁成,自回建康城外大營,指揮調撥後勤軍需,以及敘錄軍功備細。


    謝石乃命升帳,聚集大小將領,說道:某自受命引軍,至今未嚐出戰,今已盡知秦軍虛實,成敗存亡,在此一舉。誰敢領我頭支將令,前去攻擊洛澗之敵?


    言猶未了,大將桓伊等齊出討令。謝石卻皆不許,獨喚末將參軍劉牢之:命你帶五千精銳,去攻洛澗第一屯,乃是秦將梁成紮營所在,今晚必要成功,我自提大兵前來接應。


    又喚謝玄、桓伊:命你二人各將步兵三千,抄小路奔洛水下遊埋伏,待梁成兵敗走回,斷其歸路,攔住截殺。待劉牢之追敵至此,三人合兵,相互接應。


    三將領命,各自引軍去了。


    單說劉牢之率精兵五千奔襲洛澗,就此揭開淝水大戰序幕。


    秦將梁成聞晉軍前來,率部五萬在洛澗邊上列陣迎擊。劉牢之先分兵一部迂回到秦軍陣後,斷其歸路;自己則率兵強渡洛水,猛攻秦軍。


    劉牢之搶先上岸,突入秦軍陣中,當頭殺死十餘人,邊殺邊呼,如有千軍萬馬之狀。


    秦軍不知晉軍底細,驚慌失措,勉強抵擋一陣就土崩瓦解,往後便逃。


    梁成下令部將止喝逃兵,親自持槍直取劉牢之。二人大戰五七個回合,劉牢之大喝一聲,一刀將梁成揮作兩斷,死屍倒於馬下。


    其弟梁雲見狀大呼來救,因悲痛手亂,亦被劉牢之當頭一刀砍死。


    秦副將揚州刺史王顯忙領殘兵走奔下遊,正遇謝玄,隻一合活擒王顯,令軍士綁了。桓伊橫刀截住,亂殺秦軍,後麵劉牢之複引軍追殺而來,三麵夾擊。


    秦軍官兵爭先恐後北渡淮河逃命,致一萬五千餘人喪生河中。


    謝玄等洛澗初戰大捷,盡收秦軍器械軍資,來見謝石交令。


    謝石大敘戰功,傳令水陸三軍大進,皆屯於淝水東岸。晉軍無不奮勇,士氣大振。


    梁成既死,敗軍回報秦王。苻堅聞報梁成兄弟陣亡,王顯被擒,不由大驚,令苻融率軍進逼淝水西岸布陣,晝夜巡哨,以守江岸,休使晉軍偷渡,不放一絲空隙。


    謝石見無法渡河,於是召謝玄至營,囑道:秦王今見前鋒兵敗,不敢進軍,若欲退兵,又恐遭天下恥笑,必然猶豫逡巡,此正是破敵最佳良機也。你可設法渡河而進,我有朱序在彼營中,定必設計內應,秦兵可破也。


    謝玄奉命歸於本營,見秦軍近岸列陣,己兵不得渡河。終於思得一計,便於燈下修書:將軍遠涉我境,懸軍深入,而逼水列陣,是持久之計,非欲速戰者也。公率百萬大軍,日費糧草巨大,能相持幾日?若欲決戰,可請移陣稍卻,讓出江岸戰場,使某渡河列陣而戰。


    次日升帳,便喚一個善辯親隨,使其持書過江,拜呈苻融。


    苻融細覽謝玄之書,意有所動,問計於諸將。


    徐成等諸將表示反對:我眾彼寡,不如遏之,使其不得渡河,方為萬全之計。


    苻融不能決斷,遂進壽陽城來問秦王:謝玄欲渡河作戰,諸將不許。陛下以為如何?


    苻堅說道:諸將所言未善,如此自老我師,空費錢糧。我便移營少退,使其渡河來戰;卻可將計就計,待晉軍半渡,以十萬精騎臨水衝殺,則其盡死於水中,蔑有不勝者。


    苻融拜道:陛下神見,臣與諸將不及。


    於是回帳,傳令移營。三十萬大軍何等之眾?傳令官馳馬傳令,隻說後撤,不能詳細說明移營之故,致令諸營之將皆以為撤軍,各自思歸,亂作一團。


    不料退出十裏之遙,傳令官又來,複命紮營,更是狐疑不止。


    朱序見兵退十裏紮營,知是謝玄用計,於是打定主意,思慮如何內應,以助晉軍取勝。遂自帶本部兵馬率先退卻,紮於左營,當夜喚十數個部將到帳,吩咐如此如此。


    諸將皆乃守衛襄陽晉軍,家屬盡在江南,聞命無不欣喜,歸營各自預備。


    苻融一麵下令移營後退,一麵令徐成選鐵甲騎兵五萬,伏於北岸林中,預備晉軍半渡之時而擊,徐成領命引兵而去。


    此時早有江南伏路小軍,將秦軍移營之事還報前鋒都督。


    謝玄聞報大喜,以手加額道:我計得售,破秦必矣。此事但瞞不過王猛一人而已,天幸此人早死,使我得成今日大功!


    桓伊等諸將問道:彼若半渡而擊,卻又如何應對?


    謝玄說道:彼秦兵數十萬眾,連下百餘營寨,號令不一,今日卻陣移營,必然混亂。我乘其亂而攻之,雖有埋伏半渡擊我,亦不能奏效。今日一戰,不擒苻堅,亦可獲苻融!


    於是大集諸將聽令,分派任務。


    先命全軍士卒各紮草偶一具,穿上備用衣甲,陳列於營前空地,作為疑兵;令上將朱默從水路進兵,用船裝載茅草以行,近岸邊時順風放火,燒其伏兵;參軍劉牢之領十枝步軍,各持長槍大戟強登北岸,為後續大隊掃清路障;桓伊領十枝步軍攻略江南,以應不虞之變,若北岸獲勝,則乘勢北渡追擊。命二千渡江之軍每人各帶茅草一束,挑於槍刀之上,勿使水浸,並帶火種於皮囊之中,登岸之後休顧他事,隻管奔向秦軍連營,順風舉火燒之,每間隔三屯而燒其一屯,則其兵自亂。待其兵營大亂之時,劉牢之部兵持長槍大戟擊其潰兵,需自帶幹糧,連更曉夜追殺,休要止步,直待拿到苻堅為止。


    諸將紛紛得令,皆依主帥之計而行。


    苻融安排移營已畢,便來壽陽城中報與秦王。


    苻堅率諸將登城,向淮河南岸遙望。見晉軍營盤錯落有致,營前隊伍嚴整,士氣高昂,手執兵器,巋然不動;再北望八公山上,隻見草木森森,其狀皆像晉軍值守之狀。


    苻堅始有懼色,對諸將驚呼道:此乃勁敵也,何謂弱少乎!


    於是自悔輕敵,安排失措。正說至此,忽見城樓上旗幡無風自倒。


    苻堅因問左右:此主何兆?


    身側權翼接口道:此乃凶兆也,莫非晉軍欲夜渡淮水,前來劫營?


    苻堅喝道:豈有此理!你不見晉軍皆列陣於營前,或布於八公山上,並無動靜乎?


    口中雖如此說,畢竟心中打鼓,不敢十分肯定。


    此時有小校上城報說:北岸探馬來報,說遠遠望見晉軍已經出營,渡水往東而去。


    秦王說道:此乃疑兵也,欲亂我大軍,焉有夜間渡河之理?


    喝退小校,卻急命人前往北岸傳令徐成,需加緊巡哨,不可大意。遂引眾下城,回至府中候信,密囑苻融回返大營,快去安頓人馬,預備來日半渡擊賊,趁勢決戰江南。


    至黃昏時分,東風驟起。


    候至定更時分,權翼部將來報,說北岸右營火起。


    秦王吃驚,叫人馳馬前去探查;使者未出,張蠔亦來回報,望見水寨火起。秦王急命張蠔往江南水寨探看虛實,張蠔引領親兵去了。


    三更時分,忽聽喊聲驚天動地,徐成從江邊敗回本陣,引殘兵冒煙突火,齊奔禦營而來,各軍自相衝撞踐踏,死者枕籍。


    後麵晉軍緊隨而至,喊殺連天,正不知有多少軍馬。


    有一支軍狂奔如飛,直到秦軍連營近前,卻不廝殺,隻顧隔營放火,然後立於營前,見有逃出營來秦軍便殺,刀法利落至極,一刀一個,絕不落空。


    秦王急忙下城,率眾而出,往救大營。


    此時火光連天而起,東南風刮得更急,江南江北照耀如同白晝。苻融引手下數百騎來迎秦王,對麵正遇上晉國大將桓伊,即被圍裹其中,衝突不出。


    桓伊細看苻融穿著,知道是個大官,於是喝令一聲:放箭!


    晉軍當即退後引弓,矢如雨發。可憐!苻融如此一員皇室貴胄,百萬大軍總帥元戎,竟不明不白,死於亂箭之下。


    再說謝玄率領八千騎兵,趁勢飛快渡過淝水,向秦軍猛攻。


    正殺之間,忽見前麵黃羅傘下一人,騎逍遙馬,腕懸寶刀,金盔金甲,料是秦王苻堅。謝玄大喜,急驅馳上前,於馬上掛住大刀,摘弓搭矢,覷得清楚,對準苻堅便射。


    苻堅也是一員勇將,聽得弓弦響亮,急側身猛躲,閃過要害,箭中左肋,倒伏馬上。


    朱序當時正在左營之前,親見秦王中箭,於是揚聲叫道:大事不好,陛下中箭矣!


    部下諸將聞聽,知是信號,於是命各營軍士齊喊:秦王中箭身亡!秦兵敗矣!


    數千人齊聲呼喊,震天動地,諸營皆聞。前麵諸營之兵本來便被燒得焦頭爛額,正往後奔逃;聽得此言,也跟著亂喊亂叫,軍心即刻大亂。


    後麵秦兵不明真相,信以為真,於是轉身競相奔逃。當時馬鞭丟棄滿地,雖然未曾截斷長江之流,但亦將步兵絆倒不少,自相踩踏,死傷無數。


    苻融已死,秦兵失去主將,遂徹底崩潰。


    前鋒潰敗,沿途引起後續部隊驚恐,也隨之奔逃,結果全軍四散敗退。


    秦王中箭,幸有張蠔前來保護,又逢徐成敗回,合兵一處,往前逃至停馬山。張蠔死保秦王上山,尋歇馬之處,陡見山頂有廟,細觀廟中所供神祗,竟是袁術。


    秦王對神像歎道:我不料今日與公同病相憐!


    左右侍衛見秦王左肋下流血不止,急喚醫官起箭療傷,卸甲包紮,以金瘡藥敷之。這時山下喊聲忽起,卻原來是謝石已將大軍盡渡淝水,派兵四麵將停馬山圍住,四麵喧嚷,數萬人齊聲高叫:休要走了苻堅!


    秦王包好金瘡,又勉強吃些飯食,精神稍振,便令張蠔、徐成、傅苞等死據山口險阻而守,疊軍士死屍為壘,搬運石塊為兵。晉軍因此暫不得上,隻在山下呐喊。


    苻堅出來廟門,向山下望去,隻見自家兵馬自相蹈籍而死者蔽野塞川,死屍重疊布滿江麵,淝水為之不流。見此慘狀,不由流下淚來。


    圍至次日,晉軍越厚,開始放火燒山,守山秦軍四處亂竄,退上山來,走投無路。


    忽見火光中一支人馬殺透晉軍重圍,約有數千騎,為首一將正是鄧羌。


    秦王見是鄧羌,淚流滿腮,差些兒暈倒,說道:若非將軍來救,孤今日休矣。


    鄧羌說道:臣一邊廝殺,一邊打聽而來,救駕來遲,使陛下驚恐,死罪難饒。如今火勢凶猛,此山不可久駐,請隨臣殺透重圍出去,卻再收拾軍馬,再來報仇不遲。


    秦王乃命鄧羌引鐵甲精騎在前,張蠔在後,自統中軍殺下山來,更命傅刪斷後。


    晉兵見秦王欲逃,皆要爭功,冒煙突火而進,反而自相擁擠,無法並力向前。


    鄧羌與張蠔兩根長矛神出鬼沒,前遮後擋,愣是保著秦王殺透重圍,往北便走。晉軍追來,傅刪令軍士脫下衣甲,疊於山路縱火焚之,以烈火濃煙阻絕追兵,秦軍方得走脫。


    潰兵沿途不敢停留,聽到風聲鶴唳,都以為是晉軍追來,實在驚心動魄。時當隆冬,秦軍衣甲被焚,至凍餓而死者又無計其數,十去七八,至逃回洛陽者僅餘十萬人。


    晉軍一直追到青岡,獲得秦王苻堅所乘輿輦雲母車,儀服器械及軍資輜重堆積如山。


    謝玄恐孤軍深入,命將所獲軍資立冊抄記,送還朝廷,即令奏凱而回,還渡淮南。謝石作書,使人至建康大營報捷。


    信使揚鞭奔馳,心急隻嫌馬慢,二三百裏路程,也隻用了多半日,便遙見丞相儀仗,元戎旗號。信使一邊手執捷報高聲呼喊,一麵馳馬入營,到中軍大帳滾鞍落馬,帶跳帶跑入內帳看時,卻見丞相謝安正與王羲之在帳中下棋。


    使者平穩心神,略定喘息,跪呈書信。


    謝安拆視已畢,命賞賜來使去了,不露聲色,隨手把捷報放在旁邊,照樣下棋。


    王羲之知是前方送來戰報,忍不住問道:前方戰況如何?


    謝安慢吞吞說道:小兒輩已破秦軍。


    王羲之聽了大喜,說道:可速報朝廷,如何隻顧圍棋!


    謝安道:如此便煩請先生墨寶,回帳作表。


    王羲欣然告辭回歸本帳,修表去了。


    謝安送走客人,回歸內帳更衣,此時興奮之情再也按捺不住,跨門檻時腳步踉蹌,竟將腳上木屐前齒碰斷,尚不自知。


    王羲之修表已畢,來請謝安用印。謝安觀之讚不絕口,即親持表疏進宮來見天子。


    其表奏道:臣之兄弟子侄托賴陛下洪福齊天,已大破秦師百萬於淝水之上,獲秦王所乘雲母車及軍資無數,即將奏凱還朝。臣恐陛下憂慮,故先來報知。


    天子喜極而泣道:朕得卿舉賢子侄輩破此強敵,天下幸甚。自今而後,孤何憂哉!


    於是親率百官出迎凱旋將士,犒賞三軍;還朝上殿,乃加封謝安為太師太保,進謝石為大將軍,謝玄為前將軍、假節,便令振旅還鎮京口。


    秦王還至淮北,聞報諸軍皆潰,惟慕容垂所率三萬人獨得保全,駐於淮南,未曾損折。


    當時淮北饑荒之甚,百姓聞秦王至此,進獻壺粥、豚髀,請其進食。


    苻堅食之大悅道:昔公孫豆粥、劉秀麥飯,亦不過如此,無以複加。


    於是命以金帛賜之。百姓跪地大哭道:陛下因厭居安樂,自取危困,以至於此。陛下為臣民之父,世間安有子飼其父,而求賞報者耶!


    於是不受其賞,號哭而去。


    苻堅見狀亦哭,回顧皇後張夫人:我今有何麵目對江北父老,望複垂拱以治天下乎?悔不聽丞相王景略當初規勸,致有今日之辱。哀哉景略,痛哉丞相!


    張夫人無從解勸,亦潸然淚下,良久乃道:淮北無糧,不可久駐。今聞慕容垂全師駐於淮南,陛下何不前往投之,使其保駕同歸洛陽?


    秦王允諾,便令起駕,往淮南來投慕容垂。


    當時慕容垂遠離淝水紮營,故得全師未損。聞晉軍南還,正欲將兵北返,忽中軍來報:秦王率千餘敗殘人馬來投。


    世子慕容寶大喜進言:秦王兵敗,前來委身於我,是天假其便,使我父子光複大燕也。父親何不迎而殺之,以奪其江山?


    慕容垂道:爾言甚是。然秦王待我父子甚厚,今兵敗赤心來投,何可害之?若氐族氣運必窮,我當懷集關東,以複祖先之業可也,絕不可趁危奪其關中,做那忘恩負義之事。


    於是不聽諸子侄之勸,自出中軍,遠接三十裏外,將秦王迎入中軍大帳,並將兵符將印悉數納還:末將為陛下保此數萬精銳,尚可為複仇之資。


    秦王感動至甚,乃以兵符收集離散部眾,使子苻丕同燕國舊將丁零分別屯守鄴城、長樂,自引慕容垂等部將群臣還於洛陽。因複得十萬餘部眾,百官儀物及軍資亦漸略備。


    當日駕坐洛陽宮,群臣拜舞已畢。


    慕容垂出班奏道:故趙燕北方之民,聞說陛下兵事不利,必輕相煽動,欲謀作亂。臣請奉陛下詔書,將本部出鎮安陽,聚集軍糧,以候命再舉南下複仇。就因祭拜先祖陵廟,以盡臣孝心,望陛下允準。


    秦王答道:卿乃為國為家之策,可謂忠孝兩全,孤焉能不從?


    於是即下詔書,令其引兵往鎮安陽。慕容垂謝恩出殿,自去檢點本部人馬,打點起行。


    權翼急出班諫道:今王師新敗,四方皆有離散之心,陛下此時宜召集名將,皆令置之京師,以固國之根本。慕容垂勇略過人,世居東夏,向因避禍而來,其心豈止做我大秦冠軍將軍而已!陛下養慕容垂譬如養鷹,饑則附人,飽則遠揚。豈可解其所縱,任其所欲哉!


    秦王聞言大悟而悔,然而躊躇道:卿言固是,然朕已許之。匹夫尚不食言,況我萬乘之尊?若天命必有興廢,固非人力所能阻也。


    權翼:陛下重小信而輕社稷,臣見其必往而不返,江東之亂恐複自此而始。


    苻堅明知其言非虛,但因礙臉麵不聽。


    權翼出宮,不經秦王得知,密派刺客在慕容垂所經橋下埋伏,欲刺殺之。未料慕容垂臨行前早就有備,不走旱路,徑自涼馬台紮筏渡河而去。


    鏡頭轉換,按下慕容,複說呂光。


    秦王敗返洛陽之際,驍騎將軍呂光率七萬五千大軍剛至高昌。因聞秦王大舉寇晉,於是便要止兵東返,聽候王命抽調。


    部將杜進說道:將軍受任一方,赴機密之要,宜果斷速行,何必停留以待王命?且陛下國中有百萬大兵,我區區七萬之眾增之無益,徒勞往返。若征晉得勝,我趨之無用;若大軍果敗於晉,又豈能挽乾坤於既倒?不如平滅西域,以成班超之不世奇功。


    呂光信以為然,遂傳令進兵。


    行至流沙,三百餘裏無水,掘井四十餘丈亦不得泉,軍皆渴甚,將士失色。


    呂光對諸將說道:我聞漢將李廣利精誠玄感,飛泉湧出。我奉秦王欽命西征,亦為國盡忠之事,老天豈能絕我數萬之眾於此?


    遂令排擺香案,親自祈禱天地。當夜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眾軍皆裝滿鐵壺皮囊,乃得進兵,穿越沙漠而出。


    因見秦兵猶如自天而降,西域諸國以為神靈,無不驚懼。


    焉耆國及其附屬諸國紛紛請降,呂光皆受其降,而以秦王名義深加撫慰。唯有龜茲國王帛純聞說秦軍來伐,則與其附屬諸國據城抵抗。


    呂光將大軍集於延城之南,每隔五裏設一營寨,挖深溝,築高壘,指揮軍隊攻城。


    另囑參軍段業,令隨軍工匠連夜製作木人三千,皆使披上衣甲,列於營壘之上,執兵而立,作為疑兵迷惑龜茲軍眾。


    龜茲王帛純將城外百姓全部遷入城中,先使大將金德率四子出戰,被呂光槍挑箭射,連殺其四子。金德魂飛膽裂,棄馬丟盔,步行逃回城中。


    帛純素聞呂光之名,又見其如此英雄,於是隻得緊閉城門,倚仗堅城抵抗秦軍。


    就在當年此時,苻堅已在淝水之戰中大敗而回;鮮卑、諸羌、匈奴、丁零等胡族紛紛獨立,北方再次陷入分裂。


    秦建元二十年七月,帛純以重金求援於獪胡國,請其來救,共抗秦兵。


    獪胡國恐唇亡齒寒,遂聯合溫宿、尉頭等國,共起七十萬兵馬,一同援救龜茲。


    呂光集結各營兵力,操練勾鎖戰法,並以精騎作為遊軍,隨時補充各處缺口。西域聯軍見久戰不勝,遂相互推諉懈怠,各有引兵還國之心。(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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