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大梁,上將軍府。一彎新月,其冷如冰。


    孫臏大吵大鬧,一番作做,如狂似顛。


    龐涓冷眼旁觀,卻也半信半疑。見他渾身泥土,粘痰滿麵也自不顧;又室中悶熱,重衣濕透。於是命令撤去火盆,對秋月道:對我師弟好生看顧,若有不測,將你殉葬!


    因上朝時間已至,不敢久耽,登車離府而去。


    議罷政務回府,侍衛來報,孫先生狂疾有增無減。


    龐涓恐其佯狂,遂命左右拖入豬圈,使孫臏處於糞穢狼藉之間,觀其反應。


    孫臏被發覆麵,倒身臥於豬糞之間,叫道:妙哉,此是玉皇大帝賜我華宮!


    龐涓使人送予酒食,說道:吃罷此餐,便放你回齊國去矣。


    孫臏聞言,嘻嘻傻笑,抬手便將酒食打翻,叫道:吾已被天帝封為天蓬大元帥,你等猶敢下毒,來害我耶?


    卻回身去取圈內豬食,放入口中大嚼,其香如飴。送食侍仆目瞪口呆,還報家主。


    龐涓歎道:此是果中狂疾,不足為慮。你等可放其自由出入,派人自身後觀之,察其有無異狀。但不可使其餓死,待其病愈,我將奏請其為大將軍。


    侍仆應諾,深讚家主對此同門師弟手足情深。自此便即縱放孫臏,任其自由出入。


    孫臏由此朝出晚歸,因雙膝已殘,亦隻能在街市中爬行來去,任國人指指點點,渾若無事。每至天晚,歸來仍臥豬圈之內。若是天氣和暖,間或出而不返,混宿在市井之間。


    龐氏家仆初時尚伴其在外過夜,以為監視。天長日久,也就任其在外,自回府中安歇,懶得再去管他。市人識其為孫客卿,憐其病廢,多以飲食遺之。


    孫臏來者不拒,食畢便狂言誕語,不絕於口。


    鏡頭轉換,複說齊國。


    齊威王十年,國相騶忌自覺身體不佳,遂向威王請辭,並薦田忌自代。


    威王挽留不住,遂從其請,拜田忌為相,但請騶忌留於稷下學宮,繼續參讚國政。


    田忌媯姓田氏,字子期,宋國陳郡(今河南淮陽縣)人,因封地於徐州(今山東滕州,並非江蘇徐州),故又稱徐州子期。


    當時墨翟已是八十五歲高齡,雲遊至齊,客居於田忌之家。弟子禽滑從魏國而至,拜見師父墨子,並將孫臏被同門師兄龐涓殘害之事說之。


    墨翟歎道:未料龐涓如此卑鄙,殘害同門。吾本欲薦孫臏建功立業,反害之矣!


    田忌不解,開口相詢,墨子乃將孫臏與龐涓之事說之。


    田忌早聞鬼穀仙師大名,聞其高足孫臏被困於魏,於是當即入宮,進言於齊威王:國有賢臣,而令見辱於異國,齊國之失也。臣請用計迎歸,則大王必得一員上將。


    威王喜而從之,即令淳於髡假以通使為名前至魏國,探訪孫臏,設計救還。


    田忌還家,說於墨子,墨祖甚慰,遂遣弟子禽滑隨團前往,見機行事。弟子領命,乃扮作淳於髡隨從,至於大梁。


    淳於髡拜見梁惠王,致齊侯通好之意,惠王盛宴以待。


    禽滑趁淳於髡會見梁王之機,微服在街衢閑走探訪,一路尋來,便見孫臏蓬頭垢麵,正在街角大發狂言。乃上前凝目視之,垂涕低語。


    禽滑:師弟休言,隻聽我說可也。我乃墨祖門徒禽滑,今隨淳於髡以通使為名,前來救你。師弟這幾日不可再回帥府,隻往館驛街角坐地,我自設計救你。


    孫臏聞說是墨子遣弟子來救,淚流如雨,連連點頭,然後放聲大笑。


    禽滑佯作嫌惡,起身離去。當夜晚間,孫臏便爬至公館,尋一僻靜之外,縮身街角,等候命運轉機。


    淳於髡聞知禽滑已會見孫臏,遂向梁王告辭。惠王厚贈金帛,使龐涓置酒長亭餞行。


    便在此際,禽滑早將孫臏藏於車中;卻將孫臏髒衣換與隨從王義穿著,使其披頭散發,坐於街角。人皆以為王義便是孫臏,更無懷疑。


    淳於髡既與龐涓歡飲而別,禽滑驅車速行,由此安全離開魏境,到至臨淄。過後數日,王義脫身歸齊,來見家主禽滑,墨子及禽滑俱都大喜。


    田忌讚道:果是聖人手段,神鬼莫測,不露聲色。


    孫臏拜謝墨子師徒救命之恩,墨子遜謝,遂告別田忌,往雲夢山去見老友鬼穀先師,轉報其弟子孫臏災厄已滿,平安脫險至齊。


    田忌便將孫臏留於己府,閑時問以兵法,知其才能遠在自己之上,由是大喜。休養半月,孫臏身強力壯,重發當下山之時風采,隻是不能站立,玉樹臨風而已。


    田忌見孫臏元氣已複,遂請沐浴更衣,以蒲車載之入朝,使從人用肩輿抬上宮殿,引見威王,薦其才能。


    齊威王與孫臏略談數語,便即大喜,欲拜為將軍。


    孫臏辭道:臣未有寸功,且是刑餘之人,有礙大國風範,不敢受爵。龐涓若聞臣用於齊,必起爭端,不若姑隱其事,先為國相家臣,暗中效力主公。


    威王從之,使居田忌之家,尊為上客。


    鏡頭轉換,複說魏國大梁。


    龐府家人這日再來監視孫臏動向,尋遍全城,隻是不見,便如憑空蒸發消失。尋了三天,隻在溪畔草叢中找到一團肮髒衣服,正是當日孫臏身上所穿。家人大慌,還報家主。


    龐涓聞說是在溪邊找到衣服,便疑孫臏失其心智,必是投水而死。乃使人沿溪打撈屍首,三日不得,隻得作罷。千思萬想,卻不料孫臏已然還齊。


    便在此時,趙國發兵攻衛,奪取漆邑、富丘。衛求助於魏,梁惠王命龐涓率軍救之。


    龐涓奏道:衛遠趙近,與其遠爭,不如直搗邯鄲。


    惠王許之,遂命龐涓伐趙。龐涓奉命出兵,一路勢如破竹,直入趙國境內腹地,就而圍攻邯鄲。趙國守臣丕選連戰不勝,上表趙成侯告急。


    趙成侯大慌,遂使人向齊國求救,許諾魏兵若退,將以中山之地相讓。


    齊威王當即答應,遣來使回報成侯,然後派將發兵。因知孫臏之能,欲拜為大將。


    孫臏複以前言為辭,請以田忌為將,己為軍師。威王從其所請,乃用田忌為將,使孫臏坐居輜車之中,陰為畫策,不顯其名。


    田忌奉命出兵,欲直撲邯鄲,以解其圍。


    孫臏獻計:趙將丕選並非龐涓之敵,我至邯鄲,其城已下。不如駐兵中道,設伏桂陵,卻使人揚言欲伐平陵。龐涓聞而必還,則邯鄲之圍自解。我待彼還而擊,無有不勝!


    田忌大喜,依計而行。


    趙將丕選等候救兵不至,果不能支,便以邯鄲全城降魏。龐涓欣喜若狂,一麵遣人向魏王報捷,一麵打點進兵,欲圖深入衛國。便在此時,忽然細作來報。


    斥侯:稟上將軍,今有齊王助趙,遣田忌為將,乘虛來襲平陵。


    龐涓聞報大驚,繼而笑道:平陵城池雖小,但是東陽戰略要地,人口眾多,兵力強大,易守難攻;且平陵南為宋國,北為衛國,我若回軍斷其市丘糧道,則齊軍片甲不能回矣。田忌不善兵法,齊侯卻使其為將,今必為我所擒也。


    於是便罷攻衛,留一半人馬駐守邯鄲,自引另一半軍班師疾奔,還救平陵。


    齊軍接**陵,孫臏複向田忌建議:檄令臨淄、高唐兩城大夫,各率本部軍佯攻平陵,以吸引魏軍主力。若龐涓率其主力來救平陵,卻再用計。


    田忌無有不從,遂傳檄臨淄、高唐守軍,東西兩路並進,往襲平陵。


    平陵受攻,守將大懼,複遣使向大將軍龐涓告急。龐涓擔心平陵有失,於是下令輜重在後,隻率輕騎主力,全力兼程以赴。經過一晝夜急行,魏師終至平陵城下,隻用三個回合,便將臨淄、高唐兩路齊軍擊潰,毫不費力。


    但經此一戰,再兼日夜行軍,魏軍此時已近強弩之末,其勢已衰。


    齊軍敗回,來向主將請罪。孫臏笑而釋之,對田忌道:今可分軍兩路,一路派偏佐率輕裝戰車,直搗魏都大梁,激怒龐涓,迫其率軍回援;一路須以將軍親自率領,於路不停截擊騷擾,佯裝與龐涓交戰。必故作示弱,許敗不許勝,以使其輕敵,連續追擊不止。下臣卻領主力大軍,在桂陵列陣設伏以待。如此以來,以逸待勞,必能一舉擒獲龐涓。


    田忌大喜,欣然依計而行。


    龐涓擊敗齊軍,救解平陵之危,得意非常,下令打掃戰場,設宴為諸將慶功。酒席宴間,對子侄及眾將笑道:我謂此城易守難攻,齊兵不堪一擊,今觀如何?


    眾將幾乎脫力,強打精神:將軍用兵如神,真不愧鬼穀門徒,當世更無匹敵。


    龐涓大笑,乃命城中造飯傳餐,休兵三日,然後一舉殲滅齊軍。不料其飯剛熟,未到眾軍口中,忽探馬來報:齊軍放棄平陵,複移兵大梁,去襲我都城!


    龐涓大怒:田忌不善戰陣,倒如此憊賴!


    於是下令迅速就食,取消休整;重新披甲,再登戰車,隨後追擊齊軍。魏軍喘息未定,叫苦不迭;當不得軍令如山,便向大梁方向疾進,前行五十裏,將近天晚。


    忽聽鼓聲震天,一支車兵轉出山角,攔住去路,為首者正是齊相田忌。


    龐涓先吃一驚,因見齊兵少而不整,隨即笑道:我固知田忌無能,必不是我敵手。


    遂命族子龐蔥,上前廝殺。


    田忌揮令出擊,齊兵卻甚不經打,一戰而敗,回身便走。


    龐涓下令追擊,龐蔥諫道:齊軍未疲而敗,又敗而不潰,誠恐有計,叔父不可深入。必要追擊,侄兒在前,叔父殿後可也。


    龐涓笑道:未料我侄帶兵未久,亦頗諳兵法之道耶?此等憊弱之師,便有伏兵,又能奈我何?休要多言,以錯失戰機!


    遂不聽龐蔥之勸,身先士卒,揮軍追之。


    前奔二十餘裏,遂入桂陵道穀。隻聽號角長鳴,伏兵大起,魏師深陷齊軍包圍之中。


    龐涓雖見陷入重圍,仗恃自己通曉諸陣兵法,倒也不慌,乃下戰車,登高觀看地形。


    忽見齊軍所擺陣勢,不由大驚失色,半晌作聲不得。


    龐蔥:齊軍雖眾,乃是我手下敗將,叔父何必失驚如此?


    龐涓:你卻不知,我非驚其軍,是驚其陣也。田忌所布,乃是我師門顛倒八門陣法。某在大梁與孫臏鬥陣之時,尚且不識此陣,田忌卻從何處學來?


    由是心疑,唉聲歎氣,信心滅卻大半。


    龐蔥:孫臏已死,鬼穀仙師終生不出,叔父又懼何人哉!此必是墨子老兒,因與鬼穀仙師乃是多年故友,自然熟知此陣。侄聞其在齊國之時,常借居田忌家中,必是以此陣授予田忌。此陣乃是鬼穀門不傳之秘,且變化無常;今徒具其形,不知其變,又有何用?


    龐涓聞此,深以為然,膽氣複壯。當下便揮令旗,亦命魏軍布隊成列;又喚龐英、龐蔥、龐茅近前,吩咐破陣之法,皆當初鬥陣時孫臏於竹簡上所書。吩咐已畢,便令擂鼓進攻。


    三將領命,下坡登車,依法交鋒。才入陣中,隻見八方旗色,紛紛轉換,更認不出各門所在,哪一門是休、生、傷、杜、景、死、驚、開。隻見四下裏戈甲如林,並無出路。


    衝突半日,三將力竭,隻辦得招架之力,更無還手之功。正激戰間,隻聽一聲大叫,龐茅中矢落於車下,轉眼被戰車輾為肉泥。龐英、龐蔥大慌,隻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正慌悚間,忽見一車衝入,便如劈波斬浪,入內救出二將,抬眼視之,正是主帥龐涓。於是魏軍大潰,大都棄車而逃,漫山遍野,處處都是散卒。


    龐涓父子叔侄三個倉惶逃竄,直奔到齊西聊城堂邑,這才停住腳步。沿途收集敗散人馬,見損折大軍二萬餘人,遭遇前所未有大敗,不由甚是傷感。


    桂陵道口一戰,齊軍全勝,由此軍威大振。田忌命令就地紮營,打掃戰場,收聚輜重,歇兵三日,然後還師。當夜就中軍帳中大宴眾將,請軍師孫臏坐於上首,列為頭功。


    齊國眾將個個眉飛色舞,皆都上前向軍師敬酒,無不欽服。


    酒過三巡,田忌問道:先生何以預知龐涓必入桂陵,敗於此地?


    孫臏笑道:此事易知。依我師門鬼穀子兵法,解雜亂紛糾者不控卷,救鬥者不搏撠,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


    田忌及諸將聞罷,皆都讚歎不已。


    孫臏又道:今梁、趙相攻,輕兵銳卒必竭於外,老弱罷於內。我請將軍引兵疾走大梁,據其街路,衝其方虛,彼必釋趙而自救。故此一舉解趙國之圍,而收弊於魏也。


    田忌讚道:圍魏以救趙,真神鬼莫測也。


    正說至此,轅門守將入報:營外有一奇士,自稱軍師同門師弟,喚作秋月,以輕車載一麻袋前來,袋中不知裝有何物。


    孫臏聞說是秋月到來,不由大喜:速速有請!恕我不能出迎!


    田忌見軍師如此鄭重,止住門將,親引眾將出營來接。


    隻見營門之外,於月光之下站立一個少年壯士,身材小巧玲瓏,看似弱不禁風,眼角眉梢卻又透出千層殺氣,凜不可犯。來者正是智秋,因恐行走不便,故此女扮男裝。


    田忌知是異士,遂上前執禮:某乃齊帥田忌,壯士何來?


    智秋見齊軍主帥親自出迎,於是還禮,伸手拎起車中麻袋,跟隨田忌入帳。


    孫臏早在帳中相候,見來者果是智秋,不由熱淚盈眶,張臂叫道:賢……弟!


    苦於膝殘,不能下車相拜。智秋將手中麻袋往地上一扔,急上前扶住,哽咽道:師兄休得如此。使師兄在大梁受苦這許多時日,弟之罪也。我今夤夜前來,並無大事,隻是要送師兄一份大禮,好使師兄喜歡,並可消心中恨怨。


    說畢,便將麻袋解開,就手一抖,卻從中滾出一人,伏地不動。


    孫臏雖然不曾得見那人臉麵,但觀其服飾便即大驚,脫口叫道:龐師兄!


    智秋笑道:不錯,正是你這狼心狗肺、豬狗不如之龐師兄!


    孫臏見其伏地不動,驚問:其已死乎?


    秋月:未也,隻是被我點中脈穴而已。其人若死,則師兄胸中怨氣,如何得伸?


    說罷輕提足尖,向龐涓腰間及背上輕踢兩下。龐涓痛呼一聲,舒展四肢,慢慢坐起。環視帳內,方知已經身處齊營,為人俘虜。先看到田忌,輕輕點頭;又見秋月,恨聲不絕。


    龐涓:好,原來你是齊人諜間!


    最後將目光落在孫臏身上,便自渾身巨震,如見鬼怪;又迅即平靜,輕輕長歎。


    龐涓:師弟,不愧是鬼穀雙子高足!此招金蟬脫殼,大是高明。


    孫臏輕哼一聲,卻不理他,轉頭便問智秋:師弟,如何將此人擒來?


    智秋:魏國伐趙,小弟隨軍,便在中軍伺候。此賊敗退堂邑,夜來鬱悶,欲戲侮小弟,被我以懾心術迷倒,又點脈穴。複將其置於車上,借巡營為名潛出,送與師兄解恨。


    龐涓:懾心術?點穴法?你究是何人?


    智秋:鬼穀門下,奇能異士比比皆是。你隻需知道,我是替祖師來清理門戶則可。


    又轉向孫臏:師兄,此間人雜,多說不便,小弟這便告辭。


    說罷轉身,斜掠出帳,就此鴻飛暝暝,瞬間已無蹤影。


    齊國眾將見此,無不目瞪口呆,如見鬼魅。


    田忌便問軍師:某聞適才對答,此人乃是先生同門師弟乎?


    孫臏頷首:是也。


    田忌歎道:鬼穀仙師門下,果然藏龍臥虎,竟有此般奇人異士!


    孫臏知道智秋突然告辭,是恐被眾人瞧破行藏,此時見大帥探問,又怎好當眾解釋?隻拱手遜謝而已,再不多言。


    田忌手指龐涓:此人如何處置?先生若要殺之報仇,隻將其首級還報國君即可。


    龐涓聽罷,顏色更變。


    孫臏道:其雖是我仇人,亦是魏國主帥,某豈敢以私恨,而廢公事?


    龐涓聞此,又鬆一口氣。田忌便命打入檻車,來日拔營,押解龐涓班師還齊。


    齊威王親率百官迎於都門以外,大賞隨征諸將,命將龐涓監押入獄,孫臏更無別辭。


    周顯王二十三年,趙肅侯朝見周天子。


    因魏師大敗於齊,主帥龐涓被擒,梁惠王便命魏章為將。為提振士氣,遂命魏章率軍南征,與韓師聯合入楚,拔其上蔡。


    前番桂陵之戰,魏軍雖敗,主力尚存。且趙國首都邯鄲仍為魏國占領,由是攻取上蔡之後,魏國威勢重振,諸侯複懼。次年,梁惠王再與韓國聯手,擊敗齊、宋、衛聯軍。


    齊王見魏國實力猶盛,遂請楚國大將景舍出麵調停,各國就此彌兵休戰。魏惠王於是再度與趙成侯結盟,魏軍主動撤出邯鄲,還給趙國。齊國亦將龐涓釋放,使其回到魏國。


    梁惠王念及龐涓前有攻拔邯鄲大功,於是將功折罪,使其再度為將。


    龐涓複為魏國大將,雖蒙師弟孫臏饒過不殺,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引為奇恥大辱,非欲尋機報仇,必殺孫臏不可。


    三年之後,乃是魏惠王二十八年。


    龐涓複引魏軍攻韓,在馬陵(今河南長葛)擊敗韓軍。


    是年趙國以怨報德,發兵攻齊,奪取高唐。


    魏惠王既勝齊、韓,便以朝見周天子為名,邀集宋、衛、鄒、魯會盟,聯合攻秦。


    秦相商鞅認為此時非到爭霸之機,進言秦孝公尊魏為王;並說服魏惠王,除號令宋、衛、鄒、魯等國以外,再向北爭取燕國,西與秦國結盟,然後圖謀齊、楚。


    魏惠王果中商鞅緩兵之計,取消進攻秦國計劃。還師歸國之後,乃廣築宮室,更製丹衣,旌建九旌,從七星之旊,乘夏車,稱夏王,儼然以天子自居。


    其後不久,魏惠王集宋、衛、鄒、魯等國,到逢澤(今河南開封)會盟,秦國亦派公子少官參加。逢澤會後,魏惠王率諸侯朝見周天子,就此稱霸。


    秦國通過逢澤之會,卻就此贏得寶貴時間,休養生息,練兵囤糧,做好與魏決戰準備。此時乃是秦孝公十八年,下令統一度量衡,並造度量衡標準器,發到全國各地。


    越明年,魏惠王以太子申為將,龐涓為副,聯合趙國,發兵攻韓,圍其南梁。


    韓侯不敵,再次遣使求救於齊,請發兵相救。齊威王頗畏魏軍,問策於眾臣。


    大夫張丐奏道:韓國若敗,必將並入魏國;於齊大為不利,不如及早救之。


    軍師孫臏諫道:不可。韓、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我代韓而受魏兵,反聽命於韓也。


    齊威王:若依軍師之計,我其袖手,以觀其成敗乎?


    孫臏:非也。魏有破韓之誌,韓見將亡,必東麵求助於齊。我因此便可深結韓親,而晚承魏弊,則國可重,利可得,名可尊也。


    齊威王稱善,遂告韓使:卿其回報韓王,寡人必發兵往救,且待調兵遣將,並備軍資。


    韓使拜謝,告辭回國。韓侯聞報,因恃有齊國之助,故而奮力抗擊魏軍,死守不降。因五戰不勝,隻得再次遣使,向齊求救。


    孫臏道:今魏、韓兩國精疲力竭,此我出兵之時也。


    齊威王從之,於是仍命田忌為將,並使田嬰為副,孫臏依舊為軍師,率車五百乘,革甲萬餘,出兵擊魏救韓。


    便在此時,韓國有布衣之士徐生,單身前往魏營,請見魏太子申,進言遊說。


    魏太子申:兩國交戰之際,先生來此為何?


    徐生:來救公子,出於險地。


    太子申:今韓城南梁旦夕且下,卻說我處險地,先生莫非便如孫臏,亦患瘋顛之疾乎?


    徐生:我謂不然。公今身為魏國太子,自為主將攻韓,大失計算。幸而得勝,富不過於魏,位不過於王;萬一不勝,將若之何?


    太子申:若依先生之計,我將奈何?


    徐生:不如乘勝回師,以全名聲。夫無不勝之害,而有稱王之榮,此謂百戰百勝者。


    太子申稱善,又見南梁久攻不下,便欲班師。龐涓欲建新功以雪前恥,聞此大驚,遂聯絡部下諸將,齊來勸阻:王以三軍之寄,屬於太子,未見勝敗,而遽班師,與敗北何異?


    太子申由是不能自決,遂不能撤。但中軍諸將見此,已無鬥誌。


    便在此時,田忌引領齊國大軍出境,便欲直望韓都進發。


    孫臏急止:將軍不可!吾向者救趙,未嚐至趙;今救韓,奈何往韓乎?解紛之術,在攻其所必救。今日之計,惟有直走魏都,再行此前圍魏救趙之計!


    田忌恍然大悟,立即從之,乃令三軍齊向魏邦進發。


    龐涓連敗韓師,將破其南梁,忽接探馬來報:齊寇魏境,望元帥作速班師。


    龐涓大驚,隻得傳令去韓歸魏,來迎齊軍。


    孫臏料知龐涓將至,便謂田忌:三晉之兵,素來悍勇輕齊,我可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雲:百裏而趨利者蹶上將,五十裏而趨利者軍半至。龐涓以為齊軍深入魏地必怯,我可示弱以誘之,再施埋伏之計勝之。


    田忌:如何誘之?其前番已吃大虧,今還能重蹈覆轍乎?


    孫臏:龐涓雖然善戰,其兵法未精,某必使其重蹈前日覆轍也。


    因俯耳低言,詳說減灶誘敵之法。田忌大喜,再從其計,信之不疑。


    龐涓引兵回國,心念功敗垂成,不勝之忿。乃對諸將說道:此番齊師伐我,必還是孫臏用兵,諸公須要加倍小心;然必要擒此臏夫,以雪我桂陵前恨。


    大軍還至魏境,龐涓帶人細察齊軍遺下安營之跡,並使人數其軍灶,足有萬坑。


    龐涓不由吃驚:若十人一灶,則齊兵足有十萬之眾,我等萬萬不可輕敵!


    明日又至齊軍遺營,則剩五千餘灶;又明日,灶僅三千之數。


    龐涓喜道:此必是齊軍心怯,不敢深入,大半於中途逃亡。此非但是魏王洪福,亦是我報仇之日至矣。


    太子申:齊人多詐,又兼孫臏智謀過人,大帥不可大意!


    龐涓受不得此激,更兼一生之中,最聽不得有人當麵誇讚孫臏。於是勃然大怒道:量此刑餘之賊,與田忌今番自來送死,有何智謀?龐涓願生食其肉,以雪桂陵之恥!


    於是羞怒之下,便將自己“萬萬不可輕敵”之囑,完全拋於腦後。


    龐涓:兵貴神速,傳我將令!盡棄輜重後勤,步軍亦皆悉留在後,使龐蔥率領徐進。與我挑選精銳二萬人,某率一萬居右,太子申分率一萬在左,倍道兼行而追!


    孫臏在前催軍行走,使人時時探聽消息,高坐車中,不斷屈指計算行程。


    田忌:軍師是以鬼穀神數,以占我軍吉凶勝負乎?


    孫臏:勝負已定,有吉無凶,何必再占!


    田忌:則軍師掐指不止,所算者何?


    孫臏:我算龐涓前來送死之期也。


    田忌:其死期何時,又死於何地?


    孫臏:以其行軍速度測算,魏軍日暮時分必至馬陵。其地夾於兩山中間,溪穀深隘,堪以伏兵。龐涓葬身之處,天意安排已定,是謂在劫難逃也。


    二人談談說說,田忌遂命眾軍趲進,不許稍停。午末未初時分,齊軍皆都到達馬陵,太陽剛剛偏西。孫臏立請田忌下令,將主力之軍盡行埋伏道口。因見道傍樹木叢密,複命將樹林伐絕,擋在穀口,並以巨石堵塞出口盡頭。


    一聲令下,眾軍或去設伏,或去伐樹。孫臏複命留下一株大樹,向東刮去樹皮,露出白色軀幹,再用黑煤大書其上:“龐涓死此樹下。”更令弩手五百,於大樹左右埋伏。


    孫臏吩咐:但看樹下火光起時,一齊發弩!


    再令副將田嬰:將軍引兵三千,去馬陵穀後三裏埋伏。隻待魏兵翻越塞障而過,失其戰車重甲,便可當頭截殺,一個不留。


    安排已畢,孫臏自請田忌上山,登高觀戰。


    田忌聞請,便令四個大力軍士,將軍師孫臏抬至山上,就山頂平坦之處坐定。侍從獻上茶來,田忌一邊啜飲,終於強忍不住,於是發問。


    田忌:軍師用兵如神,田忌自是佩服無已。然有一事不明,非問不可。


    孫臏:莫非我之分撥,有甚遺漏?


    田忌:尚未知也,隻是疑惑不解。軍師既雲以舉火為號,萬箭齊發;則我軍皆在遠處埋伏,誰去那大樹下舉火?


    孫臏聞此,忽然笑不可抑,直驚得山上林中宿鳥亂飛。


    田忌:有甚好笑?


    孫臏:我笑將軍所慮極是。但此時再去安排舉火之人,已來不及矣。


    田忌聽罷,且驚且怒,臉色慍赤。便要傳令安排死士下山,埋伏樹下。


    孫臏忽道:且休出聲,龐涓至矣!


    果聽馬蹄雜遝,自遠而來。


    至此齊軍忙亂已定,各自依令就位埋伏,已是日落西山。


    龐涓一路檢視車轍馬糞,知道齊兵過去不遠,就在前麵,恨不能一步趕到,隻顧催趲三軍前行。來至馬陵道口之時,隻見天色已經天黑。


    前軍斥侯來報:前麵穀口狹窄,斷木巨石塞路,難以進前。


    龐涓笑道:刑夫智窮矣,竟出此下策。其兵必然不遠,眾軍且自就地紮營休息,不許舉火,隻餐冷食,天亮進兵!


    眾將應諾,各去穀口覓地宿營。


    龐涓身上甲重,疲累至極。抬頭見四周並無樹木,隻餘荒草樹根,便即脫卸甲胄,遞給親兵:將此拿去,掛於那邊矮樹樁上,過風晾幹。


    親兵接過鎧甲,左張右望,尋覓矮樹不見,忽指遠處:那裏黑黝黝地,倒似一棵大樹!


    於是抱甲奔去。隻過片刻,親兵奔回,手中已無鎧甲,報於主將:果是一棵大樹,其高參天,丫丫叉叉,頗能遮風擋雨。但那樹東麵,不知被何人刮去一塊樹皮,有些瘮人,似乎有字;因奉將軍嚴命不敢舉火,因此看不清楚。


    龐涓聞而甚奇,便引十數親隨,命那親兵帶路,來至大樹之下。


    繞樹轉過一圈,果見朝東一麵樹皮被人割去,樹身上隱約有字。


    龐涓命道:取火來照。


    親兵聞命,不敢怠慢,遂取火石,打燃火炬。然後一對二,二接三,瞬間燃起十支火炬,齊往那樹身上照去。


    龐涓於火光之下,看得分明,見有六個大字張牙舞爪,便似猛蓋迎麵撲至。


    於是恍然大悟,便知中計,大驚道:好刖夫!竟以此算我。速熄火炬!


    說猶未絕,哪裏還來得及?大樹周圍數百伏兵望見火光,早便弩矢齊發,箭如驟雨,一齊射向大樹,火炬照耀之處。魏軍十數個侍從,刹時全部中箭摔倒在地,無一幸存。


    那龐涓不愧是鬼穀門首徒,雖然身中十數支箭,兀自反應靈敏,立即鑽入草叢之中,伏地而走,便如靈蛇,又似刺蝟。


    直竄出數裏之遙,已脫箭矢射程之外。龐涓倚身一塊大石之傍,咬牙以手起箭,每拽下一支,便罵一聲:刖夫,臏徒!


    連起數十箭矢,便罵數十聲,以此解痛。終因失血過多,幾乎暈去,倚石陷入朦朧。


    便在此時,便聽樹葉輕響,自頭頂跳下一個人來。


    那人手持長劍,在月光照耀之下,劍身如同一泓秋水,冷冷說道:師兄,我來問你,是臏膝痛,還是斷頭痛?


    龐涓駭然抬頭,失聲驚叫:你是秋月!


    齊軍穀口伏兵,一見大樹之下火起,齊都讚道:軍師神算!


    於是擂鼓鳴號,全部出擊。


    魏軍剛然摸黑坐定,自行囊中掏出生硬幹糧來啃,忽聽鼓角大作,殺聲四起,不由亡魂皆冒,登時大亂。對麵不能見人,隻聞利箭破空,戈戟閃光,哪裏還能迎敵?便如砍瓜切菜,隻有伸頸挨刀之份,並無還手之力。


    廝殺半夜,東方漸亮,魏軍死傷過半。


    餘者逃至穀底盡頭,見巨石攔路,隻得丟盔卸甲,越障而逃。未料剛出狼窩,複入虎口,隻見一支齊軍突起,人馬整肅,顯是以逸待勞,等候已久。


    複又一陣混戰,其實隻是魏軍遭受齊師屠殺。晨曦初動之際,田嬰突揮長劍,將龐蔥削去半個腦袋,血灑半空;龐英亦中箭身亡,魏軍被射死者不計其數,餘者盡都被俘。


    一場好戰!自夜至晨,天光大明,戰役結束,齊軍大勝,魏則全軍覆沒。


    齊帥田忌高坐山頂觀戰,自始至終便驚得合不攏口,終對孫臏讚道:軍師真千古奇才,神人也!軍師非是忘卻安排縱火之士,是令龐涓自己舉火為號,以命我弩手射之也。


    孫臏聞此,但笑不語。天亮之後,諸將齊來陸續報功,孫臏令軍司官一一登記在冊。眾將報功已畢,田忌命令左右整備軟輿,抬軍師下山。


    剛至山腳,隻見人影微閃,一個黑衣人排眾入內。(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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