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之內,秋意蕭索。宮牆之外,吳歌短笛。


    伯嚭奉命來勸降範蠡,範蠡以不能與伍子胥共立於朝辭之。


    範蠡說罷,施禮轉身離去,但其話音尚在深秋的空氣中飄蕩。伯嚭無言以對,眼前卻浮現出伍子胥對自己陰鷙恨毒的眼神,不由打一下寒戰。


    於是還於宮中,將範蠡之語回報吳王。


    夫差良久無語,然後道:如此,則休矣。


    伯嚭:子胥不能容天下之士,臣與大王皆為深知者。猶恐為臣,亦不見容共存也。


    夫差:寡人既不疑卿,其又能奈何?以後在朝堂相會或議事,卿其讓之。以卿觀察,勾踐君臣夫婦,言語舉止如何?


    伯嚭:臣入其院,見勾踐服犢鼻,著樵頭,斫銼養馬;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汲水除糞灑掃;範蠡拾薪炊爨,麵目枯槁。君臣力作,絕無怨恨之色,亦無愁歎之聲。


    夫差:卿其懷憐,為其君臣夫婦美言以飾乎?


    伯嚭:為臣怎敢!


    夫差不信伯嚭之言,乃與其同登姑蘇台上,往下俯視。卻正好望見越王及夫人端坐於馬糞之旁,範蠡操楱立於左,君臣之禮猶存,夫婦之儀且具。


    伯嚭:主公,臣之所言如何?


    夫差:彼小國之君,一介寒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心甚敬之。


    伯嚭:臣聞無德不複。主公若以聖王之心,哀孤窮之士,加恩於越,勾踐豈無厚報?


    夫差點頭:可即赦越王歸國。


    伯嚭領諾,辭王還於己府,遂遣家人將此喜信報知範蠡。


    伍子胥聞說吳王將赦越王歸國,火冒頂梁,急來入見,不顧君臣禮數。


    夫差:寒風凜冽,相父不在府中納福,今來入宮何事?


    伍員:昔桀囚湯不誅,紂囚文王不殺,故桀為湯所放,商為周所滅。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誅,誠恐夏、殷之患,旋踵便至矣!


    夫差聞言失驚,忽改容相謝:相父之言甚為有理,是我聽信伯嚭,以至心懷婦人之仁,幾忘祖父大仇。相父且回,來日早朝,必殺勾踐。


    伍員登時心平氣和,反覺自己失禮,於是謝罪而出。


    次日早朝,吳差坐殿,未議政事,先喚承旨官,欲使召勾踐夫婦殺之。


    承旨官:大王,未知有何吩咐?


    夫差:你帶人前去,將勾踐夫婦……


    承旨官:怎樣?


    夫差:啊也!


    忽覺天旋地轉,倒於座上,人事不醒。殿上諸臣見此,一陣大亂。伯嚭首先越眾而出,止住眾臣噪亂,繼命內侍將吳王扶入內室,傳喚太醫。


    夫差入內,稍時醒轉,見太醫在側,便問:寡人何疾?


    太醫答道:煞是奇怪,臣經詳察,大王無疾。


    吳王命喚伯嚭入內:醫者說寡人無疾,卿以為何故?


    伯嚭:此必是大王惑於子胥之言,欲誅勾踐。其怨苦之氣上幹於天,故上天警示大王,暫不可為此有幹天和之事,亦未可知。


    夫差聞奏,半信半疑。於是傳令,命今日罷朝,眾臣且散。


    伯嚭還歸府中,立命家臣潛至勾踐所居石室,將吳王臥病之事告知,命其如此如彼,以消吳王殺機。


    勾踐再三致謝,親送伯府家臣出門,回身便使範蠡擲卦卜吉。


    範蠡觀其卦象,喜道:大吉!吳王無甚疾病,至壬申日必得痊愈。且大王能得歸國,全在侍疾一事,亦在此月內。怎奈辱甚,臣不敢言。


    勾踐聞說能得歸國,欣喜若狂:但得還國,便受辱何妨?賢卿盡管言之可也。


    範蠡:人生至辱,不過於嚐食他人糞便,況一國之主哉?願大王請求問疾,倘得入見,因求其糞而嚐之,觀其顏色,再拜稱賀,告以病起之期。至期若愈,夫差必然心感大王。臣再請伯嚭進以說辭,則大王必可赦歸矣。


    勾踐聞而垂淚:孤雖不肖,亦曾南麵為君,奈何含汙忍辱,為人嚐其泄便乎?且使諸侯得知,寧不遺笑天下,遺臭萬年!


    範蠡再拜:主公恕罪,臣該萬死!然昔日殷紂囚西伯於羑裏,曾殺其子伯邑考,烹而饗之,西伯忍痛而食子肉,然後得以歸國,翦商滅崇,終遺武王伐紂成功,締就至今五百餘年基業。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細行,吳王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已欲赦越,忽又中變,此必是伍子胥進言以阻,使其猶豫。王不如此,何以激其婦人之仁,取其倨傲之憐?


    勾踐聞言,毅然拭淚,咬牙意決。範蠡便即來至太宰府中,求見伯嚭。


    範蠡:今聞主公抱屙不瘳,我主勾踐寢食不安,願從太宰問疾,以伸臣子之情。


    伯嚭:越君有此美意,明日可隨我入宮。


    範蠡大喜,回報勾踐,當夜一宿無話。來日一早,伯嚭果帶勾踐入見問疾。


    夫差便問勾踐:卿來見孤,隻為問疾耶?


    勾踐叩首奏道:囚臣聽聞龍體失調,如摧肝肺,欲探望君父顏色,更無別由。


    言罷淚下,發乎衷腸。便在此時,夫差覺到腹漲,說要出恭,揮令眾人出室。


    勾踐隨伯嚭出外,低聲說道:臣在東海,曾事醫師,觀人泄便,能知疾之瘥劇。


    伯嚭聞言甚為驚奇,但未答言,隻快步出室,拱立廊下。未至片刻,內侍即將便桶提出,將要提往後院,傾倒洗涮。


    勾踐急上前止住,揭開桶蓋,手取其糞,跪而嚐之。左右見此,皆都掩鼻。


    伯嚭緊皺眉頭,暗道:此人如此隱忍!


    勾踐嚐罷,討水嗽口,複入室內,叩首奏道:囚臣拜賀大王,恭喜大王!王之疾患無憂,至三月壬申日必得痊愈。


    夫差:卿何以知之?


    勾踐:糞者,穀味也,順時氣則生,逆時氣則死。今囚臣竊嚐大王之便,味苦且酸,正應春夏發生之氣,是以知之。


    夫差聞言大為驚奇,命人複喚入伯嚭:勾踐適才,果然親嚐寡人之便耶?


    伯嚭:正是。勾踐對主公忠心,既便為臣亦自愧不如。


    夫差大為感動,竟至淚水盈眶,讚歎道:為人臣者,至此為極矣。仁哉,勾踐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嚐糞而決疾者!


    勾踐再拜:王對臣有再生之德,臣即萬死,亦不能報。


    夫差:卿君臣夫婦,可離石室,暫助太宰府中。待孤疾瘳,便遣送卿等還國。


    勾踐再拜,謝恩而出。


    光陰如梭,轉眼便至範蠡所卜之期,夫差頭暈目眩之病果愈,更無不適之感。


    夫差感念勾踐之忠,即令其夫婦改換諸侯衣冠,範蠡複其大夫服飾,就宮中設宴,為其君臣餞行。勾踐更換冠帶入席,再三拜謝,欲赴臣位,夫差不許。


    伯嚭將勾踐引至上座客位,吳國諸大夫皆都列坐相陪。


    伍子胥見吳王忘仇待敵,當即火冒三丈,遂不肯入坐,拂衣而出。


    伯嚭道:相國剛勇,其不入坐,殆自慚乎?


    夫差笑道:太宰之言甚當!


    君臣二人,由此深惡伍子胥。勾踐進觴為吳王壽,夫差許以三日後啟行,賓主盡歡。


    來日一早,伍子胥複又入見吳王,私下諫道:勾踐內懷虎狼之心,外飾溫恭之貌,大王愛須臾之諛,不慮後日之患,棄忠直而聽讒言,溺小仁而養大仇。夫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越王入臣於吳,怨恨在心,大王何得知之?其下嚐大王之糞,實上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謀,吳必為擒矣!


    吳王不悅:寡人有疾,相國不聞不問,亦不許他人盡忠乎?寡人已許釋其還國,豈可朝令夕改,輕諾寡信?卿置之勿言!


    子胥聞此,便知不可再諫,恨恨而退。


    吳王親送越王出城,謂勾踐道:寡人赦君返國,君當念恩,休要記怨。


    勾踐稽首再拜:大王赦臣生還故國,天高地厚之恩,如同再造。臣必生生世世,竭力報效。蒼天在上,實鑒臣心,如若負吳,皇天不佑!


    再拜跪伏,流涕滿麵,竟似不舍。終命範蠡執禦,與夫人登車升輦,望越國而去。


    勾踐回至浙江之上,文種早率群臣具舟過江,拜迎主公,並與範蠡相見,如獲重生。


    由是簇擁下船,回至國都,國人皆都遠出城外迎接,舉國歡聲動地。


    勾踐淚流不止,又喜又悲,還入都城,祭告太廟,臨朝視事,群臣拜賀問安。


    越王:隻因寡人不智,未聽範蠡、文種二卿忠言,致有夫椒之敗,會稽之恥。我欲立城於會稽,遷都於此,以自警惕,亦使諸卿與我共勉,不忘此奇恥大辱,眾卿以為如何?


    眾官聞言,皆稱遵命。勾踐大慰,乃專委範蠡前往會稽山下,修城建都。


    範蠡乃運用道家妙術,仰觀天文,俯察地理,規造新城,將會稽山整個包圍在內。西北立飛翼樓於臥龍山,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內城建築已畢,修建外郭,獨缺西北不圍,揚言既已臣服吳國,不敢壅塞貢獻之道,實圖進取之便。


    築城已畢,還報越王。勾踐引眾臣來觀,看罷大喜。當轉至龜山,忽靈機一動。


    吳王:範卿奇才,真乃鬼斧神工,固若金湯。可於此山之巔再築一台,名曰靈台;在台上建三層樓,以望吳國,誌我不忘吳王之賜。


    範蠡應諾,旬日建成,製度俱備。


    勾踐率領百官國人,自諸暨遷都會稽,並將王宮設於靈台。於是便升範蠡為相國,文種為副,皆予重賞。二卿再拜固辭,越王不許。


    越王:孤實不德,以至失國亡家,身為奴隸,遺羞先祖,兼愧對國人。苟非二位相國,及諸大夫極力襄助,寡人焉有今日?


    文種:此乃先王神靈護佑,大王之福,臣等何功之有?願大王勿忘姑蘇石室之苦,則越國可興,吳仇可報。


    勾踐聞此,忽想到嚐糞之辱,深望文種一眼:賢卿教誨,勾踐敢不敬受!


    當時文種正在稽首,未嚐察覺;範蠡在旁,卻將此頗含深意盯視看在眼中,不由心內打一個突,感到一陣寒意襲身。


    越王遷都已畢,諸事皆備,乃以文種治理國政,範蠡治軍;又尊賢禮士,敬老恤貧,與民生聚養息。期年下來,物阜民豐,百姓大悅。


    畫外音:自從文種提起在吳都受苦之事,越王勾踐時思嚐糞之事,便覺口臭不堪,於是言於夫人,請其製作長柄毛刷,每日清晨醮鹽水以刷口齒,便是如今牙刷前身。


    範蠡聞說此事,猜中越王隱疾,便與師妹越盈親往城北山上,采來蕺菜以獻。越王食之,果覺口臭之感漸消,於是大喜,乃使人采蕺入宮,賜給百官皆食。


    自此之後,越人喜食蕺菜成風,因名其山曰蕺山。蕺菜者,亦即魚腥草也。


    於是文種為政,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範蠡練兵,水陸戰陣皆都訓練精熟;又命師妹越盈,教給軍士劍術。又奏請越王,開鐵礦以鑄利劍,重金聘請歐冶子以為監工。


    三年之後,得利劍五萬口,皆配給將士,人手一口。於是越國軍中,每人除幹戈戟矛在手,並皆肋下佩劍,且都劍術精湛。又憑越女劍法,越人由此近身作戰,天下無敵。


    勾踐為報奇恥深恨,帶頭苦身勞心,冬常抱冰,夏還擁爐,累薪而臥,不用床褥。又懸苦膽於坐臥之所,每日早起晏臥,臨睡之前必以舌舔嚐之,謂曰“臥薪嚐膽”。


    又常於中夜暗泣,口念夫差之名不止。


    鑒於越國喪敗之餘,生齒人口大減,勾踐製定法令,傳檄全國:


    禁止少夫長婦,或老夫少妻。女子十五不嫁,男子十七不娶,父母俱都問罪。


    孕婦生男,賜壺酒及一犬,若是生女,賜壺酒及一豚。


    生子三人,官養其二;生子二人,官養其一。


    國有死者,越王必親為哭吊。出遊必載飯羹於車,遇童子及少年,餔而啜之。


    檄令即下,行之數載,國內人口大增,重現舊觀。又積草囤糧,充實國庫軍需。若遇農耕之時,越王勾踐必率群臣,至田中躬身秉耒。


    越王夫人親自織績,與民間女子同勞共苦。七年免稅,食不加肉,衣不重采。


    十餘年間,越國問候貢獻之使,無一月不至吳國。吳王夫差嘉許勾踐之順,便命增加越國封土,縱橫八百餘裏,盡為越壤。勾踐治葛布十萬匹,甘蜜百壇,狐皮五雙,晉竹十艘,以答封地之禮;夫差大悅,更賜越王羽毛之飾。吳越兩國之親,甚過父子兄弟之邦。


    鏡頭轉換,按下越王臥薪嚐膽,矢誌報仇,複說在此期間,列國發生之事。


    周敬王二十九年,楚昭王使單浮於為將,領兵攻打梁邑及霍陽山(今峴山)戎蠻國。


    戎蠻不敵楚兵,三戰皆敗,國君蠻子赤率其殘部奔晉。楚王遣使至晉,索取亡國之君。晉國正卿趙鞅不欲得罪楚國,遂擒蠻子赤及其國五名大夫,送交楚國,戎蠻子國遂滅。


    同年吳國攻陳,楚國派兵援救,吳國因而退兵。


    楚昭王引軍屯於城父,聞說孔子在陳,因而大喜,急使人往聘孔子,請其至楚。


    孔子亦早有周遊楚國之意,得楚王聘書,便欲前往城父拜禮。因命眾徒,分向陳、蔡國君告辭,來日啟行。


    陳、蔡二國大夫聞說孔子欲往楚國,皆都失驚。


    陳大夫:孔子乃世之大賢,當初為魯國代相,隻半年魯國便即大治。今若受楚王之聘,為其令尹,則我淮上諸國,再無寧日矣。


    蔡大夫:其周遊列國,所刺譏之言,又皆中諸侯之疾。今若受楚國之聘,是龍入大海,虎入深山,必大展其才,勸說楚王伐我陳、蔡二國,如此大事不妙矣!


    陳大夫:留之不住,又不能殺卻,如此奈何?


    蔡大夫:可以兵阻之,隻需不使其向南至楚,便曰大吉。


    商議已定,於是便趁孔子未及出發,各發徒役前往邊境,圍困孔子於野。孔子由是不得前行,繼而絕糧,七日之久。


    眾徒皆都餓病,甚至大半不能站立。孔子卻安之若素,每日在帳中撫琴自娛。


    眾徒餓甚,見師如此,皆懷抱怨。


    子路慍怒入見,當麵嗘落道:夫子,君子亦有窮乎?


    孔子: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


    子路: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耶?人之不我行也。


    孔子:仲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幹?


    子路愧不能答,隻得施禮退下。


    子貢侍立在側,隨口答道: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


    孔子:端木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其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而誌不遠矣!


    子貢再拜受教,退而侍立如初。


    顏回上前施禮: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


    孔子欣然笑道: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子路聞之,自感慚愧。


    七日之後,陳、蔡諸大夫手下徒役,見孔無有突圍南下之意,便即漸漸懈怠。孔子見此,遂派子貢趁夜潛行,借助莊稼遮擋,躲過徒役監視,前至城父,去搬楚兵。


    楚昭王聞報,立即興師,前往陳蔡邊境,迎接孔子。二國徒役見楚國兵至,一哄而散,於是孔子與眾弟子脫困得免。


    孔子前至城父,與楚昭王相聚十數日,複與談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老調重彈。楚昭王聞此,以為聞名不如見麵,唯唯而已,並無興趣。


    孔子見此,遂婉拒其聘,與眾弟子踏上返魯之路。


    自此之後,孔子正式結束列國之遊,潛心治學修書,終成六經,傳於後世。


    鏡頭轉換,複說老子李耳。


    老聃隱居宋國沛地,自耕而食,自織而衣。


    因其曾被孔子稱拜為師,故此隱居期間慕名而至者摩肩接踵,求問修道之方,學術之旨,處世之要。於是數年之間,號稱老聃弟子者遍於天下,諸侯之國。


    有一弟子,名叫庚桑楚,深得老子之道,學成後隱居北部畏壘山上。在此居住三年,則畏壘之地男耕而有粟可食,女織而有衣可穿,各盡其能,童叟無欺,百姓和睦,世間太平。


    當地人欲推庚桑楚為君,庚桑楚不悅道:巨獸吞車,其勢可謂強矣,然出山林之外,難免網羅之禍;巨魚吞舟,其力可謂大矣,然躍於海灘之上,則為眾蟻之食。故鳥不厭天高,可以飛矣;獸不厭林密,可以隱矣;魚不厭海深,可以藏矣;兔不厭洞多,可以逃矣。皆為保其身也。保身全生之人,宜斂形藏影,故不厭卑庸。


    有名南榮者,年過三十,聞庚桑楚高論,欲求養生之道。


    庚桑楚道:土蜂不能孵青蟲,越雞不能孵鴻鵠,因各有所能,各有所不能也。桑楚之才有限,不足以化汝,何不南去宋國,求教老聃?


    南榮聞言,行七日七夜,至老聃居舍,再拜求道。


    老聃:子為何人,來此何事?


    南榮:弟子南榮,資質愚鈍,特行七日夜,來求教聖人。


    老聃:汝求何道?


    南榮:養生之道。


    老聃:養生之道,在神靜心清。靜神心清者,洗內心之垢也。心中之垢,一為物欲,一為知求。去欲去求,則心中坦然;心中坦然,則動靜自然。動靜自然,則心無牽掛,於是當臥則臥,當起則起,當行則行,當止則止,外物不能擾其心。故學道之路,內外兩除也;得道之人,內外兩忘也。內者,心也;外者,物也。內外兩除者,內去欲求,外除物誘;內外兩忘者,內忘欲求,外忘物誘。由除至忘,則內外一體,皆歸於自然,於是達於大道矣!今汝念念不忘學道,亦是欲求也。除去求道之欲,則心中自靜;心中清靜,則大道可修矣!


    南榮聞言,求道之意頓消,如釋重負,於是身心清爽舒展,曠達淡泊。


    似此之例,不一而足。


    十餘年間,老子已將王子朝所遺經史典籍,分地埋藏已畢。因囑令首徒計然:我今去矣。子當率範蠡等眾徒,傳承光大我道家門派。


    計然:我師將往何處?


    老聃:我此去十萬八千裏,曆經西域數十國度,將至天竺,點化胡人,使彼處為西天極樂世界。


    計然:我師何時回歸東土?


    老聃:五百年後,當有胡僧東來,傳我大道。


    計然:其道為何?


    老聃:其道名佛。


    計然:胡僧何姓?


    老聃:僧家姓釋。


    計然:胡僧所傳是何經典?


    老聃:胡說八道經。


    計然:何謂八道?


    老聃:佛家八道,又稱八正道,是佛家弟子必修八項,是謂:正見、正思維、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


    計然:便請師尊,傳弟子八道經,然後再走。


    老聃:須待五百年後,由胡僧來說方可,此時卻是說不得也。


    說罷嗬嗬而笑,然後身騎青牛,西出函穀關而去,就此不知所終。


    畫外音:至於老聃行蹤,其後有道家門徒傳說,謂老子並未遠行,而是隱居於景室山,位於今洛陽灤川境內。因其後道家各派,皆尊老子為創派祖師,贈號太上老君,故此景室山便改稱老君山。又傳老子於周元王五年(公元前471)死於秦國,享年一百零一歲。


    老聃騎牛一路往西,相去洛邑不遠,但見四野荒涼,斷垣頹壁,井欄摧折,皆是戰後劫難情狀。老聃觀而悲憫,便在牛背上自語道:


    兵者,不祥之器也,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適可而止,恬淡為上。勝而不必自美,自美者乃樂殺人也。夫樂殺人者,不可以得誌於天下矣!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兵之所處,荊棘生焉;大兵之後,必有凶年。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則戎馬生於郊。戎馬生於郊,則國亂家破矣。


    思思想想,前至函穀關,於是報名叫關。


    函穀關守尹名喜,少時即好觀察天文、愛讀古籍,修養深厚。前日夜晚,獨立樓觀凝視星空,忽見東方紫雲聚集,形如飛龍,向西滾滾而來。


    此日正在城樓巡視,忽聞報說周室守藏史老聃在東門叫關。因早聞老聃大名,這一喜非同小可,急奔至東城,命令開關,親出城外迎接。


    因見關前立一青牛,牛背上坐一老者,白發如雪,雙眉垂鬢,大耳垂肩,又長須垂腹,飄飄然有神仙之態。關尹喜便知來者必是老子,遂在青牛之前,納頭便拜。


    老子:你是官,我是民,拜我何幹?


    尹喜:晚生何幸?小吏尹喜,拜見聖人!


    老子急下牛背,雙手攙起,長揖還禮,共入關內。


    尹喜不許老子居住館驛,非請入自己府中,熱情相待,執弟子之禮,求問修行養生之道。老子見其談吐不凡,知是同道中人,不由大喜,於是談道論術,相談甚洽。關尹請教三日,隻覺老子淵博如海,學問與道法深不可測。


    尹喜遂請求道:先生道法出於尊口,入於我耳,他人不能意會。先生乃當今聖人,不以一己之智竊為己有,必以天下人智以為己任。今先生將欲隱居,奈欲求教者何!


    老子:若依子意,卻待如何?


    尹喜:依小子之意,先生何不將聖智著書留世?


    老子:孔子雲,聖人述而不作。道法皆藏於心,領會於意,留書何為?


    尹喜:小子雖淺陋不智,願代先生傳此道法於後世,使其流芳千古,造福萬代。


    老聃推髯而笑,欣然允諾,命取刀簡,奮筆疾書。便以王朝興衰成敗、百姓安危禍福為鑒,推本溯源,著《老子》五千言。三日之後,其書乃成,交付尹喜。


    尹喜:未知此書何名?


    老聃:因上篇起首為“道可道,非常道”,故稱《道經》;下篇起首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故稱《德經》。統而論之,可稱《道德經》。


    尹喜:經中所雲,何用於世?


    老聃:《道經》言其宇宙本根,含天地變化之機,蘊陰陽變幻之妙;《德經》言其處世之方,蘊長生久視之道。


    尹喜再拜受教,如獲至寶。乃行拜師之禮,作為老聃關門弟子。


    老聃在函穀關盤環十日,留下五千言《道德經》,複將其中微言大義,皆傳尹喜。


    到第十一日上,便騎青牛飄然而去,絕不停留。


    待關尹喜來至臥房門外,呼喚晨醒之時,老子已在二十裏外。於是騎在青牛背上,任其所之,不加約束。行至雍郊,正閉目養神,忽聞有人在身後大呼。


    畫外音:先生留步,弟子來也!


    老聃聞聲睜開雙目,回頭看時,見一人騎馬趕來,竟是弟子陽子居。陽子居乃是魏國人,曾入周室太學,在洛陽師從老子學道,不料竟在此相遇。


    陽子居追上老子,從馬上翻身而下,拜於青牛之前。


    老聃下牛,扶起楊子,坐於青石之上,師徒歡會。


    老聃:楊子近務何事,因何至此?


    陽子居:弟子因見周室衰微,孔子周遊列國而不見用。先生亦離朝隱居,便知天下已無人能扭轉乾坤。故不願為官,亦效先生離朝。


    老聃:不願為官,倒也罷了。因何來此?是為專門追趕為師耶?


    陽子居:非也,弟子不知恩師在此。因弟子祖籍此處,來此是為尋訪先祖故居,購置房產,修飾梁棟,招聘仆役,整治家規。


    老聃:人生於世,有臥身之地、飲食之處足矣。且既雲離朝隱居,又何需如此張揚?


    陽子居:既雲修身,坐需寂靜,行需鬆弛,飲需素清,臥需安寧。非有深宅獨戶,何能如此?但若購置深宅獨戶,不招仆役,不備用具,何能支撐家業?又若招聘仆役,置備用具,不立家規,何以能治?


    老聃:大道自然,何須強自求靜。行無求而自鬆,飲無奢而自清,臥無欲而自寧。修身何需深宅?腹饑而食,體乏而息,日出而作,日落而寢。居家何需眾役?順自然而無為,則神安體健;背自然而營營,則神亂而體損。


    陽子居:弟子鄙俗,多謝先生指教。


    師徒同路而行,途中談談說說,前至涇水,雇船而渡。


    老聃牽牛先登,陽子居引馬後上,同船乘客見老子年邁,俱都讓座。老聃慈容笑貌,與同渡乘客談笑融融;陽子居則昂首挺胸,對眾人洋洋不睬。既渡涇水,棄舟登岸。


    老聃:我觀子剛才在舟上神態,昂首傲視,唯己獨尊,實不可教也。


    陽子居:弟子在周室朝堂為官,二十年來,習慣已成自然,此後必定改之!


    老聃:君子與人處,若冰釋於水,與人共事,如童仆謙下;潔白無瑕,而似含垢藏汙;德性豐厚,而似鄙俗平常。


    陽子居聞之,猶如醍壺貫頂,一改原來高傲,不矜不恭,不驕不媚。


    老子讚道:小子有進,孺子可教!人生於父母,立於天地之間,自然之物也。貴己賤物則背自然,貴人賤己則違本性。等物齊觀,物我一體,順勢而行,借勢而止,言行不自然,則合於道矣!


    於是師徒相別,分手各去。老子自此在關中之地遺下楊子一支道派,就此鴻飛渺渺。


    鏡頭轉換,按下老聃西去,複說吳王圖霸中原。


    公元前491年,範蠡在練軍間歇,與師妹越盈泛舟閑遊。


    正暢遊之際,忽聞溪邊笑聲儼儼,又見沙鷗翔集,遊魚沉底。抬頭看時,見有幾個少年女子,正在岸邊浣紗,一邊撩水嬉戲。其中有一碧衫少女,美豔不可方物。


    越盈首先看到,大為驚訝,暗扯師兄衣袖,向溪畔一指:師兄,你看。仙女下凡!


    範蠡順其手指方向看去,見是浣紗之女,先是不以為意。恰逢那碧衫少女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範蠡立時如被雷擊,渾身巨震,目瞪口呆。


    越盈輕笑:怎樣?


    範蠡:什麽怎樣?


    越盈:這位碧衣姐姐,長相怎樣?


    範蠡:師妹欲聽真話,還是虛語?


    越盈:自然是真話。


    範蠡:若聽真話,隻有四字。


    越盈:哪四字?


    範蠡:驚為天人!


    越盈:則便納其為妾,如何?


    範蠡:此乃複國重器,興越至寶。納之為妾,豈非暴殄天物!


    越盈:即曰複國重器,興越至寶,師兄將欲如何用之?


    範蠡:重價以購之,盛妝以飾之;歌舞以教之,冶容以誨之!


    於是泊舟登岸,暗地向林中打柴人打聽碧衫少女家世。


    打柴人:你若問她,周圍數十裏內,無人不知。其乃是左近句無苧蘿村人,子姓施氏,本名夷光,又名鄭旦;自幼隨母浣紗江邊,故又稱浣紗女。


    範蠡拱手道謝,遂與師妹到至苧蘿村中,見到夷光之母,饋以重金,說以選為越王宮中侍女。夷光母一生不曾見如此重金,立時應允。範蠡遂等夷光還家,命師妹將其引至僻靜之處,說以施展美人計,蠱惑吳王夫差,以助越王複仇之事。(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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