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二十多年構建的科學世界觀崩塌,他更無法想象李靈運用這個娃娃控製他的時候,究竟以怎樣的心態在觀賞他的痛苦?他請心理醫生,他懷疑自己是精神病的時候,李靈運是如何在背後嘲笑他?“你到底是什麽人?”方何惶恐地問。“又突然怎麽了,我能是什麽人?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和你一樣。”李靈運輕輕歎了口氣,試圖靠近對方。“這小人是你自己做的嗎?還是別人做的?”“方何……”“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給我下咒的?幻聽,失明,香味,被人碰……都是你搞的鬼?”方何越說下去,李靈運心中越焦躁。方何已經發現了巫蠱偶人的不尋常,此時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最終,李靈運垂下手,無奈地說:“……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方何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突然爆開的氣球,巨大的衝擊席卷了他每一寸皮膚,將器官全部被擠壓成齏粉。他搖搖頭,一把推開李靈運,絆了一跤,跌跌撞撞衝回自己房間。李靈運立刻追上去,發現方何一手提著拉箱,一手背著登山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你去哪?”李靈運慌了。“離開上海,不回來了。”方何眼眶通紅,渾身都在神經質地發顫。李靈運愣住,慢慢停下了腳步,從背後訥訥地問方何:“什麽叫不回來?你的家,工作怎麽辦?”“我全都不要了!”方何聲嘶力竭地大聲說,“反正當年我走的時候拋下了一切,現在無非是再來一次!李靈運,我算是明白了,你在的地方,我根本活不下去!”李靈運怔怔地看著方何越來越遠的背影。方何又要走。明明昨晚還依偎在一起看電影,怎麽今天就變成了這樣?上次花了十年才找到他……那這次是多少年?他怎麽能再背叛自己一回?李靈運感覺血液快速衝擊著耳膜,咕咚咕咚像是水管裏翻湧的水。等他再恢複神智時,他已經在衝上去搶奪那隻偶人。方何自然不可能如他願,玩命反抗起來。兩個高挑的大男人,在搏擊中狠狠磕在沙發和桌角上,劇烈的刺痛被腎上腺素暫時壓製,隻剩下原始野獸般的纏鬥本能。最後,方何被李靈運壓在地毯上。第48章 我不稀罕了方何全身像散了架,但還用盡全力抓住偶人。被李靈運狠狠往上掰折反剪的手臂,差點把筋折斷,疼得他大叫出聲,不得已鬆了手。“你到底要幹什麽!”方何聲音都帶了點哭腔,媽的,他是真受不了這疼。“方何,你答應我不走,我就鬆手。”李靈運死死拽著方何的領口。因為手腕抖的太厲害,李靈運沒法控製力氣。方何的毛衣領口被扯成了平時的三倍大,幾乎在撕裂邊緣。“不可能。”方何冷笑一聲,嘴唇白得沒有血色,聲音又悶又啞,“老子要走,這輩子都不要再看見你!我他媽後悔死,高中時怎麽會想不開去招惹你?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一定要拽著自己狠狠甩上幾個巴掌!告訴他除非他想死,不然離你這怪胎遠遠的!”李靈運用了足足十幾秒,才消化完這段話。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就連鍾表指針轉動的聲音都顯得聒噪。不知過了多久,李靈運動動嘴唇,最終平靜地在他背後說:“是嗎。”他每一個字都沒有起伏,但方何卻覺得像是巨大的銅鍾被敲響,震得他耳根子發麻。他現在想幹什麽?方何的求生本能讓他開始劇烈掙紮,卻被強勢地按住了四肢。……方何感覺,自己被一根竹筒從下麵直接穿透了身體。他被翻過身來的時候,天花板都是旋轉的。“尼瑪的李靈運我殺了你!”“別繼續了……放手……”“真的不行了……求你……”從謾罵到求饒都毫無效果,方何隻好把自己想象成一件死物。腐爛的青蛙,沾滿淤泥的石頭,沾著鳥糞的落羽……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意識剝離出來,忽視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但沒用。李靈運一個深頂,方何直接吐了。他感覺李靈運進入到了非常可怕的深度,超出承受限度的快感擰成細針,在他腦仁裏紮。這一刻,方何忽然覺得李靈運很陌生。但仔細想來,自己從未了解過李靈運。十幾年後再遇,李靈運說他已經不想深究當年的霸淩,隻要方何承認他錯了。可方何沒答應,因為他走不出來,也放不下。他放不下的是什麽?是那個冷淡寡言,卻也會在他哭泣時默默坐到他身邊,陪他一整晚的李靈運?還是這個對他恨之入骨,用謊言當成匕首,紮得他滿身是血的李靈運?過去和現在,一幕幕在方何腦海裏翻騰不息。海嘯般的疲憊感席卷了方何,他像是被打翻的船,一點點下墜,在海底摔得四分五裂。胃液稀稀拉拉順著方何的嘴角嘔出來,空氣中立刻泛起酸味,像是放了一個月的腐爛水果。李靈運這才終於回過神來。方何蘇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窗外是一片昏暗的天色,夕陽的餘暉在遠處蒼穹的邊際掙紮,最後一絲暖意在黑暗中漸漸消逝。他感覺身體沉重無力,就像被厚重的霧氣所包裹。這個房間,這個世界,都顯得如此遙遠,仿佛他隻是一個迷失在時空之間的孤魂野鬼。方何試圖回想發生了什麽,在他想起來前,他看到了坐在旁邊的李靈運。他沒有動彈,隻是把目光移向天花板。“那到底是什麽東西?”一開口,方何感覺自己的喉嚨仿佛被劃了一道道細小的傷痕。李靈運沉默半晌,才回答道:“我們家世代以厭勝術為生,起源沒法考究了。姓李的血,可以通過偶人操控人的五感。”“從小就會嗎?”“嗯。”“為什麽高中時,你被欺負這麽慘也沒用過?”那時候表哥剛死,姑姑又管得嚴,李靈運對厭勝術多少有些敬畏。他不想聊這些,於是索性選擇了沉默。“我錯了。”幾分鍾後,兩個聲音異口同聲響起。李靈運皺起眉,那表情似乎是不明白方何為什麽要道歉。“我錯了。”方何又說一遍,喉嚨裏發出一聲咕嚕,如同嗆了水,“李靈運,你不是想聽我道歉嗎?我錯了,高中時對你做的那些事,其實我沒有一刻不在後悔。”李靈運猛地愣住。“你報複我,是我活該,希望你能原諒我。揍我罵我都可以,賠錢也可以,你甚至可以告訴同事們,我絕對不會還口。”李靈運終於聽到自己想要的道歉,本該開心的。但不知為什麽,他卻露出不安的神情。方何也不在乎,隻是自顧自地往下說:“你這麽耍我,我覺得咱倆也該扯平了。你要是覺得不夠,咱們還能商量。但是,李靈運,我想重新開始了。”道歉就是一種結束。所有的恨啊,愛啊,互不相欠。隨著道歉消逝在時光的長河裏,數年之後,再也不會被他們提起。方何覺得,李靈運應該能明白他字裏行間的意思。“別說了。”李靈運去堵方何的嘴,卻摸了一手濕。方何這才發現,自己滿臉眼淚。“咱倆都該從高中那兩年走出來了。”方何哭著說,“兩年,又他媽不是一輩子。”李靈運就這麽看著他,雙手攥著拳頭,放在大腿上。他的瞳仁微微顫動了一會,又最終穩定下來。“如果我說……”李靈運垂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我也喜歡你呢?”那一瞬間,方何寧願是自己幻聽。發現不是後,他竟氣得想笑,於是他真的笑了出來。好不要臉,這種話都說的出口?方何雖然知道對方不是什麽好人,卻萬萬沒想到能卑劣到這個程度。是不是在李靈運眼裏,隻要他說一句“喜歡”,自己就可以把剛才的強迫與屈辱拋在腦後,繼續美滋滋當他的性玩具?他方何是賤,但這也賤過頭了。方何嗤了一聲,揚起臉看他:“我不稀罕了。這回答你滿意嗎?”當人生出現重大轉折的時候,很多人心裏是有隱隱感應的。李靈運此刻就莫名聽見“哢嚓”一聲,像是從自己關節裏傳來,他終究是碎了。他突然覺得,他們之間變得好遠好遠,有什麽突然就不再一樣。而且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最終,李靈運嘴角微微抽動兩下,慢慢放開了方何的手。他那雙漆黑瞳仁的倒影中,方何縮小且扭曲,像被困在玻璃籠子裏。他說:“方何,隻要你身上有我的咒,你哪都去不了。無論天南海北,你最終都會因為受不了身體的痛苦,回到我身邊。”從那以後,方何被李靈運關在家裏,說讓他冷靜一下。方何覺得自己很冷靜,不冷靜的是李靈運。他無法逃離,隻能整日昏睡。半夢半醒之間,他忽然回憶起了一些過去的事。那天他親眼目睹了爸爸抽媽媽巴掌,媽媽尖叫著坐在地上瘋瘋癲癲地拽頭發,方何直到進教室都是蒙的。晚自習的時候,他實在寫不下去作業,來到操場的秋千處靜心。方何悔恨自己的無力,但更多的是恐懼,恐懼日漸暴躁的爸爸,恐懼未來風雨飄搖的家。方何在秋千上晃著晃著,不自覺紅了眼眶。他趕緊停下來,手掌撐在額頭上。手心投射下的陰影遮住了上半張臉,讓眼淚不至於直接暴露在別人目光中。盡管這裏四下寂靜,隻有他小聲的嗚咽被風裹挾,再無他人。不知過了多久,方何聽見咯吱咯吱的鐵鏈微微晃動聲。他微微一愣,轉頭一看,旁邊的秋千上居然坐了人是他的同班同學李靈運。方何與李靈運已經做了兩個月同班同學,卻從未說過話。李靈運骨相不立體,皮相卻極美。五官精雕細琢,襯在白皙的皮膚上,像個易碎的琉璃瓶。看到同學正哭著,一般人會直接熟視無睹地坐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