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頭所見是有缺口的方形天空,今天是難得的冬日晴空,也許有幾絲雲,但沒有飄來我們僅僅能見的這個方塊。我設想一個隻有小小的缺口得以看向世界的少女,缺口不大,不足以讓她見到世界的全貌,但也不小,不足以阻止她嬌小的身軀探出去,於是她在缺口邊徘徊,撫著邊緣,手伸出去,又縮回來。


    「之後我每次看著苑君,都在揣測那一晚發生過什麽事?她看起來很悲傷,而她的考卷上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答題以外的字跡,一個褪色但存在強烈的影子──那是我在高中最後的日子對她的印象,就算失去了與她攜手逾矩的戀……」


    婉伶姊乍然住嘴,抬頭探詢我的反應,我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問:「你從那個時候就認為趙苑君把學妹約到後台殺害嗎?」


    婉伶姊的身體明顯震動一下,回答:「我寧可認為那是我的幻想,然後什麽都不要做,但今年──現在已經是去年了──暑假要結束的時候,我得到苑君在年初自殺身亡的消息,那是個很尷尬的時節,告別式早已過去好一段時間,之所以那時候才得到消息,多半也是因為趙家不會大張旗鼓,沒有理由一個隻是偶然同班的同學也特別通知這樣的事,我無從了解她選擇這條路的細節,隻是不斷想起過去點點滴滴,也就不得不一再回首當年的我。」


    那一晚的真相就在我手中,或說在我的背包裏,隻要把那封信拿出來,縈繞江婉伶十三年的幻想就會蒸發,如同太陽升起後的露水。


    「有這麽地……難以回首嗎?」我卸下背包,擺在婉玲姊斜攏的腳邊。


    她凝住眉頭,藍裙上的手指蜷曲,我本來要打開背包的動作停了半晌,聽她說:「我今年三十一歲,人生還不算長,但目前走來也算是順利,高中時代雖然不能算頂尖,也不是風雲人物,至少不太讓父母擔心,真的不能說是不堪的往事……」她忽然抬頭,因為仰麵而圓亮的眼睛中裝的應該不是疑惑,「你有過燦爛得難以忘懷的時光嗎?」


    那一個瞬間,浮在我心上的是光線不足的社團辦公室,二十上下的學生們爭吵般高談闊論,層層墨跡總是擦不幹淨的白板上寫著永遠沒有完成的計畫。


    我搖頭,一股熱從背後燒到臉上,那絕對不是什麽燦爛的時光,頂多說是從未開放也註定不會漂亮的夭折花苞,若是回想起來有什麽愉快,多半也是來自超脫真實的夢想,偏偏那是每一個人都不能放棄想像自己可以獲得的,無論是現在或過去的少女們,還有我。


    「沒有嗎?」婉伶姊的神情說不上是同感或落寞,隻是把看著我的眼睛再往上移一些,在瞳孔中映上渺小的天空,「我想我應該要知足,無論現在或那個時候,我都稱得上十分順遂,當年課業上沒有太多憂煩,身邊也有好友相伴,如今工作穩定、家庭和諧,也許不久還會有新成員……」說到這一句,她的聲音稍微小了,神色卻倏然雲開片刻。


    「彷佛是時間走到暑假尾聲,八月的下旬,暑假作業也許完成了,日子閑適得不可思議,但同時幸福到每分每秒的流逝都令人悲哀,止不住想著有什麽事還沒做?把時間花在眼前究竟會不會後悔?」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天空,越來越多日光照進這個小小的空間,但深冬的此時,太陽永遠不會升到天頂。


    「大約就是因為這樣,我開始回想當初沒有做的事,在那段每天往返學校與家裏的日子,我隻是遠遠看著趙苑君,明知道自己正過著幸福的日子,卻憧憬她那一頭的風光,拒絕不想上的課、拒絕不想待的教室、談戀愛、寫詩……」婉伶姊的視線降落,對我彎眉,「這不像高中老師該說的話,對吧?」


    不隻是她,我們在社會上共處的身份都正在剝落,我覺得可怕,不著邊際地安慰:「你也寫得很好,我看的時候,是真心這麽覺得。」


    婉伶姊看著我,笑得一如既往溫暖,但說:「可是遲了,那個時間點不會再回來,就像我們如今所在的時空,每次看著台下的她們,我就無法抑止地想,一晃眼這些女孩都會是如我一般的女人,到時候她們會如何回首現在?而那個時候的我又會如何回首?這個盡管不年輕也缺乏選擇,卻還能改變的時候。」


    我幾乎沒辦法看著她,看著一個大我六歲的女人講出這樣一番話,六年前的我剛進入大學,而六年後呢?那時的我會覺得現在是無可取代的時光嗎?或者隻是想著自己或許不該就這樣過下去,卻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麽?


    「你……想要做些什麽吧?」


    沒有馬上聽到回答,足以讓我慢慢把視線移回她身上,看她絞著大腿上的裙子,然後很慢很慢地開始搖頭,就算她的答案如此空虛,緊抿的唇透出的仍然是堅決勝於茫然,就算當年默默看著的少女已經死去,依然緊緊抓著自己打造的憧憬。


    我在這張臉上看到不願繼續這樣下去的小葳,但不隻有她,我甚至懷疑,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是不是也曾露出短短一瞬這樣的表情?


    我在低著頭的她麵前蹲下,背包就在伸手的距離,但右手還停在我的膝蓋,左手則搭上她的肩頭。


    「婉玲,你想知道的是有關趙苑君的真實吧?」


    她看我,然後點了頭。


    我聽說過在箱子打開之前,貓可以既是死的又是活的,她沒有親自拜訪趙家、沒有請教當年的吳老師、沒有詢問直屬班級的學妹,把藏了十三年的箱子原原本本交到我麵前,現在箱蓋就是背包裏麵那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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