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櫻落住的地方是一個草屋,是他花錢買的。


    草屋的頂是草和泥土的混合物,如今早已發黑,牆是木頭,經過雨水和日曬,也發黑了。門是推拉門,用木框和紙糊起來的。屋內也簡陋的很,有幾件醜陋的舊家具,還有一個破水壺,別無他物。


    山中裏美一進屋就皺了些眉頭,“我理解你想當農戶調研的心,但是這裏也太陰暗潮濕了,住久了,容易生病的。”


    “這屋子我買的是極便宜的,但是這屋子在這村裏是中等偏上的配置了,起碼它不漏雨,不漏風,周圍人家少,也不算吵,屋子也夠大,老狗昨天還說我一個人住這個屋子好奢侈呢。我現在還記得他那羨慕的眼神。”


    “調研嘛,無非是找一個共情的途徑,難道我還能在村裏搞個豪華的住所,那我又何必大老遠過來,又何必住在村裏呢,難道我要表演給自己看嗎?”


    奈良櫻落彎腰拿著水瓢在水缸裏的漂水,他這動作也是最近才學的。因為水缸上層會飄一層浮灰,攪動一下可能會幹淨一點。但其實可能是把灰攪的更勻稱。


    他把水倒入已經燒的發黑的鐵壺裏,準備燒點熱水。他一個人無所謂,山中裏美來了,多少也要尊重一下自己的夫人。


    說到這裏奈良櫻落還笑了一下,對他來說,山中裏美不習慣這裏是很正常的。


    “既然你可以啊,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山中裏美笑了一下。


    “那你犧牲可就大了,我勸你啊,還是早點回去,這裏的階級生活,你把握不住。”奈良櫻落調笑道。他心裏也不希望山中裏美陪他在這裏,雖然可以解悶,但也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畢竟作為山中家的接班人,倉促的跑到這麽一個偏僻荒涼的地方做一個農戶的夫人,這是很不上道,也很不負責的行為。


    “我現在把握不住是因為我看不起,看不上,不想做,但真等我想做一件事,誰也攔不住我。”山中裏美隨便找了一個舊凳子很坦然的坐下了。


    她本應有給凳子擦灰的動作,但是沒有呢,這時候對於她自己的白色裙子是否弄髒已經不在意了。


    因為她今天穿這個白裙子,就是為了弄髒。


    她太聰明了。


    她太懂得怎麽掌控人心了。


    她難道不知道奈良櫻落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偏僻肮髒的地方嗎?她知道的。


    她既然知道為什麽還特地要穿一個白裙子呢?


    她就是為了表現給奈良櫻落看白裙子弄髒的過程。


    這甚至還包括了她進屋時嫌棄的樣子,這些統統都是設計過的,為的啊,就是為了以後不嫌棄,甚至可以坦然的做一個農婦時的反差感。


    她太聰明了,她知道自己這個夫君喜歡什麽,所以就討好似的表演什麽。她太明白她想要什麽了。


    奈良櫻落發現了嗎?


    沒有。


    上一次有人穿白裙子討好他,他看出了那故意的設計,因為那個人叫宮本琉璃,他可以將心思放在她身上,所以可以揣摩到。


    但是這一次,他並沒有揣摩到山中裏美的心思,不止是因為山中裏美的表演有符合邏輯和人設的自然,還因為他並沒有將過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


    一個人去調研本身就是很孤獨的事情,這個時候有人來陪著說話,其實是非常需要的事情。這是一種人內心深處的需求感決定的,它存在於潛意識中,包括奈良櫻落自己都沒有發現,山中裏美的忽然到來,讓他難得放鬆與開心。


    人就是這樣,即使明知道是假的,但隻要這假的可以帶來正向的情緒那麽就很難否定這是假的,並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這是人容易幻想的本來邏輯,也是幻術基本的邏輯。


    恰好山中裏美是一個幻術高手。


    甚至她還是一個權謀實操高手。


    這樣的女人一旦願意討好你,設計你,那麽首先不應當生氣,因為這是一件極為幸運的事情。


    對奈良櫻落來說同樣如此。


    在他現如今的生命中,有兩個女人願意穿白裙子討好他,這是一件極為幸運的事情。


    這樣的待遇可不是什麽人都有的。


    奈良櫻落將水壺架在柴火堆上,自己坐在火堆邊,一邊烤火一邊寫著什麽。


    空白的一頁紙上就寫了一句話:團結真正的朋友,攻擊真正的敵人。


    昨天他還覺得這句話是無比正確的,但是今天聽了山中裏美的話之後,他用筆在這句話的後麵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山中裏美那句話的意思直白一點說就是:當消滅了真正的敵人之後,那些不算真正的朋友的人該怎麽辦,如果這些朋友還占了大多數該怎麽辦。如果殺掉,那麽就會陷入不義。不能殺,難道去感化他們,改造他們?


    這個問題,他心中沒有答案,畢竟這個問題對現在的他來說還是太過遙遠,太過遙遠了。想多了,也是徒增煩惱。於是他又把這個問號給塗掉了,將疑問句改為了肯定句。


    “你的番薯給我,我給你放火堆裏烤一下吧,會很香的。”奈良櫻落收起紙筆,朝山中裏美伸手道。


    “你不會就想這樣對付我的晚飯吧。”山中裏美笑道。


    “農戶晚上也吃這個,有的吃就不錯了,現在其他城的農戶有樹皮啃就會覺得幸福了,大多數都餓死了。”奈良櫻落接過山中裏美遞過來的番薯,隨手就扔進了火堆裏,然後話鋒一轉道:“你平常吃的番薯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大番薯,甚至個頭形狀都要差不多,像老狗給你的這種奇形怪狀的番薯,你平常可是吃不到的,可要珍惜一些哦。”


    “我平常很少吃番薯。”山中裏美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麽。


    “那挺遺憾的,這裏的農戶還以為你很喜歡吃番薯,他們在廟裏給你建了神像。他們逢年過節就會在你的神像前擺上番薯,他們都以為你很喜歡吃這個東西,誰知道你不喜歡吃呢。畢竟對他們來說,番薯可是好東西。”


    “天真,又一廂情願,他們配得上他們的苦難。”山中裏美嚴肅又直白的說。


    “你這樣是不對的,要不,我明天帶你去看一下他們給你建造的廟。”奈良櫻落故意道。


    “你能別惡心我嗎?”山中裏美歎了口氣,忽然道:“世家需要這些農戶,隻是因為需要他們去做那些低賤又無聊的活計來提供糧食。農戶不重要,但糧食很重要,因為這是戰爭的必須品。如果你能控製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農戶,那麽就等於控製了糧食,這無異於對貴族和世家的釜底抽薪,這可以在短時間內讓你成為一股龐大的勢力。但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吧。”


    “你怎麽看待這些農戶?”


    “這些農戶天真又淳樸,勤勞又努力,你看他們可能覺得他們愚蠢又渺小,但是他們隻是在用力的活著罷了。隻是,我在想,憑什麽種田的要餓死,不種田的奢靡無度。憑什麽幹活的慘兮兮,不幹活的享受。我會想到這些問題,但他們從未想到這些問題,他們卻覺得理所當然。要知道人形成集體最開始的樸實願望隻是為了活下去,而選出集體的領袖是為了更好的活下去,更好的分配財富。隨著文明的演化,現在反而有點本末倒置了,形成集體是為了更好的受壓迫,選出領袖是為了讓貴族老爺們過的更好。這是什麽道理呢?”


    “這個邏輯其實很簡單明了。但是我要對這些農戶說這些,他們反而會恥笑你。他們會有各種理由反駁你,甚至覺得你在害他。正所謂下士聞道大笑之,你是不能和他們說這些的。”


    “這就是文明的代價吧。”山中裏美並未反駁,又問道:“所以你是把他們當成實現目的的工具,還是真的想助他們脫離苦海呢?”山中裏美問的很尖銳,因為如果是前者,那麽她擔憂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如果是後者,那麽她擔憂的問題就會成為問題。


    “我需要讓世家貴族覺得我在拿底層農戶當工具,這樣我才能團結他們的力量。我需要讓底層農戶覺得我在幫他們脫離苦海,這樣我才能團結他們的力量。謊言具有兩麵性,真相隻能選其一,你覺得真相是什麽?”


    奈良櫻落說的很坦然,做事的本來邏輯就是要靠幻想來驅動人去做事,而幻想本身就是一種謊言。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我誠懇的告訴你,我的選擇,是你至今不願相信的那一種。”


    “這些農戶,其實你是不能和他們說大道理的。他們性格中其實有狡猾貪婪的一麵,這些是因為自保而產生的小聰明。所以如果正麵無法調動積極性,那麽就先從反麵開始,給他們無法拒絕的利益,先讓他們上了我這條船再說。當他們沒有選擇了,就會如拜神一般,將我當成他們的希望。維護我,就是維護他們自己的利益。而我,也會維護他們的利益。我要當他們心中真正的神像。”


    “然後在一步步的讓他們覺醒,從而真正實現平分方糖的理想。”


    他不止一次對她說過同樣的回答,但是山中裏美總是一廂情願的認為他說的是謊言,或者說希望他說的是謊言。因為以他貴族的身份,以他從小到大的成長環境,應該是不會有這樣的行事邏輯才對。


    “唉……”山中裏美深深的歎了口氣。


    因為她深刻明白,他如果不借助一些世家貴族的力量,他是不可能成事的。但是一旦借了力,後麵又讓那些世家貴族知道他與他們不是一條心的話,那麽他的處境就會相當危險。所以她才會深深的歎息。她太懂權謀了,反而沒有奈良櫻落那種與生俱來的過度自信,她對權謀是敬畏的。


    今天是鐮倉七年十一月六日晚,今天是山中裏美第一次離開山中家住到一個破敗的農戶家裏,也是她第一次為她自己的夫君感到擔憂。


    今夜她吃到了夫君親手烤的番薯,雖然黑乎乎的,有點焦了,但撥開堅硬的皮,還是很甜的。這是難得的溫馨快樂時刻,隻是這股溫馨並未衝淡她心中的擔憂。


    今夜山中裏美沒有睡好,並不是因為床板太過硬,而是因為她心中紛雜的思緒。她並不關心那些農戶的生活,她關心的隻有身旁的夫君。


    她平常是一個八風不動的人,是一個喜歡掌控人心的人。奈良雪或許會感歎奈良櫻落所秉持理想的偉大,而她卻看到了危險。這危險無關理想的實操性,而是權謀邏輯本來的衝突。這是無法繞開的衝突。


    時間會證明山中裏美的遠見。


    奈良櫻落太自信了!


    他以為他永遠不會老,永遠精力旺盛!


    正如夜之城沉迷遊戲的年輕人,他們總會以為他們的青春快樂的時間還很多,二十歲時誰會考慮三十歲的問題,那不是傻子嘛!奈良櫻落也一樣,年少輕狂的他,不屑於想的太過遙遠。他以為他可以壓的住一切,卻不知他生命有限,也會老,也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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