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罷,眾人齊聲喝采。黃衫人將酒飲幹,道聲:“勞動!”遐叔見渾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裏放出火來,連這龍華寺都燒個幹淨。那酒卻行到一個白麵少年麵前,說道:“適來音調雖妙,但賓主正歡,歌恁樣淒清之曲,恰是不稱!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眾人都和道:“說得有理!歌一個新意兒的,勸我們一杯!”白氏無可奈何,又歌一曲雲:“勸君酒,君莫辭!落花徒繞枝,流水無返期。莫恃少年時,少年能幾時?”白氏歌還未畢,那白麵少年便嚷道:“方才講過要個有情趣的,卻故意唱恁般冷淡的聲音,請監令罰一大觥!”長須人正待要罰,一個紫衣少年立起身來說道:“這罰酒且謾著。”白麵少年道:“卻是何為?”紫衣人道:“大凡風月場中,全在幫襯,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罰,反覺我輩俗了。如今且權寄下這杯,待他另換一曲,可不是好?”長須的道:“這也說得是。”將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麵前。白氏料道推託不得,勉強揮淚又歌一曲雲:“怨空閨,秋日亦難暮。夫婿絕音書,遙天雁空度。”


    歌罷,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悽愴怨暮之聲,再沒一毫艷意。”紫衣人道:“想是他傳派如此,不必過責。”將酒飲盡。行至一個皂帽胡人麵前,執杯在手,說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憑小娘子歌一個兒侑這杯酒下去罷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連歌幾曲,氣喘聲促,心下好不耐煩!聽說又要再歌,把頭掉轉,不去理他。長須的見不肯歌,叫道:“不應拒歌!”便拋一巨觥。白氏到此地位,勢不容已,隻得忍泣含啼,飲了這杯罰酒。又歌雲:“切切夕風急,露滋庭草濕。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閨泣!”


    皂帽胡人將酒飲罷,卻行到一個綠衣少年,舉杯請道:“夜色雖闌,興猶未淺。更求妙音,以盡通宵之樂。”那白氏歌這一曲,聲氣已是斷續,好生吃力!見綠衣人又來請歌,那兩點秋波中撲簌簌淚珠亂灑。眾人齊笑道:“對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賞心樂事,有何不美?卻恁般淒楚,忒煞不韻。該罰!該罰!”白氏恐怕罰酒,又隻得和淚而歌。歌雲:“螢火主穿白楊,悲風入荒草。疑是夢中遊,愁迷故園道。”


    白氏這歌,一發前聲不接後氣,恰如啼殘的杜宇,叫斷的哀猿。滿座聞之,盡覺悽然。隻見綠衣人將酒飲罷,長須的含著笑說道:“我音律雖不甚妙,但禮無不答。信口謅一曲兒,回敬一杯,你們休要笑話!”眾人道:“你又幾時進了這樁學問?快些唱來。”長須的頓開喉嚨,唱道:“花前始相見,花下又相送。何必言夢中,人生盡如夢!”那聲音猶如哮蝦蟆、病老貓,把眾人笑做一堆,連嘴都笑歪了。說道:“我說你曉得什麽歌曲!弄這樣空頭。”長須人到掙得好副老臉,但憑眾人笑話,他卻麵不轉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見笑,我也是好價錢學來的哩。你們若學得我這幾句,也盡勾了。”眾人聞說,越發笑一個不止。長須的由他們自笑,卻執起一個杯兒,滿滿斟上,欠身親奉白氏一杯,直待飲幹,然後坐下。


    遐叔起初見渾家隨著這班少年飲酒,那氣惱到包著身子,若沒有這兩個鼻孔,險些兒肚子也脹穿了。到這時見眾人單逼著他唱曲,渾家又不勝憂恨,涕泣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來的,這氣到也略平了些。卻又想:“我娘子自在家裏,為何被這班殺才劫到這個荒僻所在?好生委決不下,我且再看他還要怎麽。”隻見席上又輪到白麵飲酒,他舉著金杯,對白氏道:“適勞妙歌,都是憂愁怨恨的意思,連我等眼淚不覺吊將下來,終覺敗興。必須再求一風月艷麗之曲,我等洗耳拱聽,幸勿推辭!”遐叔暗道:“這些殺才,劫掠良家婦女,在此歌曲,還有許多嫌好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煩惱,況且連歌數曲,口幹舌燥,聲氣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著頭,隻是不應。那長須的叫道:“違令!”又拋下一巨觥。這時遐叔一肚子氣怎麽再忍得住!暗裏從地下摸得兩塊大磚橛子,先一磚飛去,恰好打中那長須的頭。再一磚飛去,打中白氏的額上。隻聽得殿上一片嚷將起來,叫道:“有賊!有賊!”東奔西散,一霎眼間蚤不見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說一個人,連這鋪設的灑筵器具,一些沒有蹤跡。好生奇怪!嚇得眼跳心驚,把個舌頭伸出,半晌還縮不進去。


    那遐叔想了一會,嘆道:“我曉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靈遊到此間,卻被我一磚把他驚散了!”這夜怎麽還睡得著?等不得金雞三唱,便束裝上路。天色未明,已到洛陽城外。捱進開陽門,經奔崇賢裏,一步步含著眼淚而來,遙望家門,卻又不見一些孝事。那心兒裏就是十五六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跳一個不止。進了大門,走到堂上,撞著梅香翠翹,連忙問道:“娘子安否如何?”口內雖然問他,身上卻擔著一把冷汗,誠恐怕說出一句不吉利的話來。隻見翠翹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裏,說今蚤有些頭痛,還未曾起來梳洗哩!”遐叔聽見翠翹說道娘子無恙,這一句話就如分娩的孕婦,冘底一聲,孩子頭落地,心下好不寬暢。隻是夜來之事,好生疑惑。忙忙進到臥房裏麵問道:“夜來做甚不好睡!今蚤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魘哩!隻因你別去三年,杳無歸信,我心中時常憂憶。夜來做成一夢,要親到西川訪問你的消息。直行到巫山地麵,在神女廟裏投歇。那神女又託夢與我,說你已離巴蜀,蚤晚到家,休得途中錯過,枉受辛苦。我依還尋著舊路而回,將近開陽門二十餘裏,踏著月色,要趕進城。忽遇一夥少年,把我逼到龍華寺玩月賞花。飲酒之間,又要我歌曲,整整的歌了六曲,還被一個長須屢次罰酒。不意從空中飛下兩塊磚橛子,一塊打了長須的頭,一塊打了我的額角上,瞥然驚醒,遂覺頭痛。因此起身不得,還睡在這裏。”遐叔聽罷,連叫:“怪哉!怪哉!怎麽有恁般異事!”白氏便問有何異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見的事情,從頭細說一遍。白氏見說,也稱奇怪,道:“原來我昨夜做的卻是真夢?但不知這夥惡少是誰?”遐叔道:“這也是夢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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