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有什麽樣主子, 就有什麽樣的奴才。那侍女狐假虎威橫掃一眼屋內的幾人, 邱家丁個個魁梧高大守在葉秋嬗之後,當中的年少男子纖弱俊雅,瞧著就是個好欺負的, 明麵上雖是個使臣,但一路到頭都對她家郡主卑躬屈膝, 讓他往東他便不敢往西,今日不過是讓她帶人打掃院子而已,她必然不敢違抗,侍女如是想。


    葉秋嬗甚至懶得抬眼去看她耀武揚威的模樣,抿了一口花茶,用絹帕掖了掖嘴, 才輕啟唇道:“將這婢女帶下去關在柴房中,三日之內不可送飯過去。三日之後若還不知悔改,再關三日。”


    那婢女未料到如此變故,驚在當場,見真有人上前拿她,立即跳腳,質問起葉秋嬗來:“我是郡主的陪嫁侍女,你一個小小使臣憑什麽隨意打殺!”


    此時,已有人擒住她雙臂,將她壓製跪地。


    葉秋嬗站起身,踱步至門前,初陽映入窗內有些耀眼,她抬手遮了遮,逆光裏俯身看向那侍女,柔聲道:“就憑你目無尊卑、性刁欺主,還等什麽?拉下去!”


    兩個禁衛立即應聲,將那婢女拖了下去。


    葉秋嬗被這茬子事兒攪得心情鬱躁,見識了暗衛司泯滅人性的司製,如今對權貴二字極度厭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們這些普通百姓便活該受他們擺布,被他們頤指氣使?!


    越是如此想,越是心緒難平。索性對身後人吩咐道:“取幾支驅蟲香來,本官親自去給郡主‘清掃清掃’。”如今既有人上門觸她黴頭,她不介意趁此教訓教訓那人一番。


    到達郡主寢院時,門庭幽靜,絲毫瞧不出有什麽蚊蟲侵擾的痕跡。


    他們一行人還未入洞門便被兩個馬臉嬤嬤給攔下:“邱使臣,郡主如今正在裏屋補眠,還不知何時能醒,還請您在此稍等,待郡主醒來再做清掃吧。”


    葉秋嬗挑眉,幾乎笑出聲來,扯了扯嘴角佯裝訝異:“哦?我怎麽聽說郡主因蟲豸侵擾一夜未眠,還是讓我的家丁快快替郡主清理了蚊蟲吧,免得郡主補個覺也不得安寧。”


    她說完也不顧兩個嬤嬤的阻攔,就這麽帶著人公然闖了進去。


    寢院裏的白家丁都被這裏的響動驚擾過來,紛紛上前阻攔,但葉秋嬗帶領的可是大內禁衛,是能以一敵十的高手。應付這群家丁簡直小菜一碟,毫發無傷地護送著葉秋嬗直入白若虞寢屋。


    雕花門吱嘎一聲打開來,此刻的白若虞發鬢鬆散、衣著簡便站在門口處,一雙杏眼有噴火之勢。


    “邱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硬闖本宮寢院!”


    葉秋嬗卻泰然自若地上下打量著她,末了大呼一口氣:“臣是怕郡主被蚊蟲叮咬破了相,所以才鬥膽前來求見,如今郡主安然無恙,臣也放心了。”


    “你!”白若虞怒指向她,“你不經本宮首肯便硬闖寢院,你不怕本宮將你告到皇上那兒去!”


    葉秋嬗心想天高皇帝遠,你怎麽個告法?麵上卻做痛心疾首狀:“臣一心擔憂郡主安危,郡主卻要狀告臣,真是傷了臣一片拳拳之心了……況皇上隻給了臣一個隨嫁外使的職位,手中唯一的權利便是安排郡主的起居和妝奩,一路上,臣捫心自問對郡主也是照顧周到,不曾讓您受半分驚嚇。且到了羌地之後,您便是羌王的王後,一切自有羌國人照料,臣已算完成皇命,鬥膽請問郡主臣何罪之有?”


    她一番說辭清晰有力,直逼得白若虞張嘴結舌,敢怒不敢言。


    再開口時,聲音已變得尖細刺耳:“好啊,原來本宮嫁到羌國來了便不受人敬重了……那邱使臣快些離去吧,本宮的事與你沒半點幹係,不敢勞累你了。”


    葉秋嬗敏銳地捕捉到白若虞語氣中的怨懟與頹喪。她一早便知曉白若虞並非心甘情願嫁過來的。


    但自進了羌國國都,見到國君如此重視之後,她的這點不甘似乎消減下去。而今日卻不知為何怨氣驟然暴起,還說出這樣的話來,真不怕傳到羌王耳朵裏生了間隙?


    葉秋嬗大惑不解,抬頭細細打量白若虞,對方唇色蒼白,眼眶中布滿血絲,瞧著有幾分可怖。


    “郡主可是水土不服?”


    白若虞的神態實在有些怪異,眼見著她搖搖欲倒,葉秋嬗還是不顧前嫌上前攙住。下一瞬就被對方揮袖甩開……


    “本宮如何與你無關,滾!”


    白若虞兀自搖搖晃晃走回塌邊,就勢躺下,尖著嗓子喚道:“來人!將他們趕出本宮寢院!”


    白家侍從立即分為兩撥,一些來驅趕葉秋嬗他們,一些人去給白若虞放床簾,葉秋嬗離開前最後一眼,捕捉到白若虞眸中轉瞬即逝的異樣情緒,疑惑地皺了皺眉,但也沒再細思而是抬步離去。


    等她悟出白若虞此刻眼中名為死念的情緒時,已是在她出事之後,那時她才悔恨莫及……若是在此刻便細心留意住這些異常,也不至於使自己一步步深陷困境。


    可惜葉秋嬗雖有讀心奇能卻不是先知,尚且不知將來之事。


    ……


    自郡主寢院出來,葉秋嬗竟意外碰到了秦湘,自到達羌地之後,兩人已多日未見,如今有緣撞到一起,自然駐足寒暄一番。


    葉秋嬗打量著秦湘仍衣料清涼的裝扮,看了看她出來的院子,認出是白新柏的居所,神色複雜地問道:“湘娘你怎麽從白使臣院中出來?”


    這話是明知故問。


    秦湘看了看身後的院子,又看了看她,俏皮地偏頭道:“奴家自然是剛與白使臣洽談了一番,邱使臣若喜歡奴,奴也可到您院子裏去逛逛。”


    她衝葉秋嬗眨了眨眼睛,意思十分明顯。


    葉秋嬗頷首,未再多說什麽,與秦湘相攜而去。


    ……


    “秋葉先生的院子怎的如此簡陋?同為送嫁使臣,羌國還要厚此薄彼不成?”


    秦湘一進院子便四處查看,將葉秋嬗屋子裏的擺設都翻了個遍,咂嘴評判。


    葉秋嬗搖頭失笑:“這我可沒辦法和白家人比,人家與國君打得火熱,連貿易渠道都攬在手中,我這等平民百姓怎可能被國君另眼相待呢?”


    此時屋內隻有她們兩人,這番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秦湘幾乎是立即正了臉色,警惕地望向門窗處,低聲開口問道:“公子與您說了?”


    葉秋嬗頷首複又問:“你便是因此事,故意與白新柏周旋便是為了替謝大人探聽虛實?”


    “不,最初隻是謝家三爺命我探查白新柏此行目的,後來沒想到公子也來了羌地。他見我時還有些訝異……”秦湘說著看向葉秋嬗,忽地勾唇笑了笑,“公子與您情誼果真不一般,這般機密的事都坦誠相告。”


    她眼中閃爍的狡黠讓葉秋嬗汗顏不已,不自覺想起自己來羌地前的所作所為,對比之下,謝芝對她確實是無條件地掏心掏肺了。


    “秋葉先生,你稱病告假之後,府內同僚都惦念著呢。”秦湘指尖磋磨著瓷杯口,一手撐著下巴道。


    “唉,我若不是身不由己,又何嚐會叫你們如此擔心呢……”葉秋嬗悵然,看向秦湘,見她神色隱有戚戚,複又問:“那你突然趕赴羌地,是如何向他們交代的?”


    秦湘也是歎氣:“也是稱慌告假了唄,我一向懶散不受拘束,他們想必也不會有所懷疑吧。”


    葉秋嬗忽地想到什麽,明眸一轉問她:“那九佘呢?九佘必然掛念著你吧。”


    “提那傻大個兒作甚?”秦湘嘴上雖如此說,身子卻直直坐起來,似嗔似羞地睇著葉秋嬗。


    葉秋嬗心裏早已笑開來,麵上卻佯裝疑惑:“嗯?原來湘娘你不鍾意九佘啊?那為何他還跟我說要……”


    她話說到一半卻生生打住,秦湘臉上雖不動聲色,雙耳卻豎得老高,等了半響也不見下文,索性不管什麽羞不羞了,拉著葉秋嬗追問:“他跟你說了什麽?要做甚?”


    葉秋嬗卻指著她一頓調侃:“哦,原來湘娘也是在意的啊,我還以為是九佘先生單相思呢……”


    秦湘嬌哼了一聲:“在意又如何?那傻大個兒長了個榆木腦袋似的,跟他談論風花雪月他卻回你柴米油鹽,無趣得緊。”


    葉秋嬗也撐起下巴,笑道:“柴米油鹽事無巨細,這不是很令人羨慕麽?”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話戳中了秦湘的心結,她神色驟然黯淡。


    “若是尋常伴侶,柴米油鹽生活瑣事的確令人羨豔,但這都不是我與他能夠擁有的。”


    “為何?”葉秋嬗怔然追問。


    秦湘緘默片刻,忽地揚起一抹燦笑,偏頭看向她:“先生猜猜我與公子是在何處相識的?”


    葉秋嬗不懂她為何忽然顧左右而言他,隻得搖頭道不知。


    “先生你瞧。”秦湘衝她眨眨眼,而後就在葉秋嬗眼皮子底下,將右手手肘直直往後一折,以一種極可怖扭曲的姿態貼在後背上……


    葉秋嬗嚇得閉了眼,並未聽到意料中的骨頭折碎的聲響,再次睜眼時,麵對的便是雙臂空蕩蕩還笑靨如花的秦湘。


    “湘娘你……會縮骨功?”葉秋嬗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忽而想起與她初見時,分明沒瞧見周圍有人,她卻能悄無聲息地靠近自己,如今想來必然是用了這縮骨功讓她沒有察覺。


    秦湘卻搖頭,自嘲一笑:“這是軟骨病,也是世人眼中的縮骨功,我幼年時被賣到雜耍班子,成了班主的搖錢樹。他為了讓我能表演更吸人眼球的雜技,每日隻給我一頓飯,夜裏睡覺也用棉布纏著身子。且將我的關節悉數打斷,小孩子傷口愈合得快,長好了又叫人打斷。而公子便是撞見了那班主的惡行,將我救了下來。後來還帶我回謝家養傷,但皮外傷雖好了,筋脈卻再也續不回來……”


    秦湘將慘痛的過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仿佛不是她的故事一般。葉秋嬗卻不可自抑地紅了眼眶,她竟不知世上還有一些人正遭受這如此泯滅人性的虐待,且其中一人還是她的同僚,她的好友……秦湘越是表現得堅強,葉秋嬗便越是替她心疼不已。


    秦湘卻反過來握住她的手,柔聲繼續道:“謝家是我的恩人,公子是我的大恩人,後來我入樞密省也全靠公子舉薦。若沒有他我秦湘早已化為一堆白骨,我這條命是公子給的,能夠替他分憂我已不勝榮幸,怎還敢自私自利去過自己的小日子?”


    葉秋嬗連連搖頭:“不,你在謝大人眼中絕不隻是一個可用的屬下而已,他心中也一定希望你將來有個好歸宿。相信我,我了解他的。”


    “嘻嘻……”秦湘狡黠地伸指指著她,“哦?秋葉先生這般篤定麽?看來你也是十分在意公子的嘍。”


    話頭忽的轉到葉秋嬗頭上,弄得她破涕為笑、錯愕不已。


    “不管如何,此間事了後,咱們一道回京,你好好跟你那榆木腦袋的傻大個兒表明心意,屆時你們夫妻攜手效忠朝廷,難道不是事半功倍?”


    “朝廷?”秦湘露出一抹諷笑。


    她從來效忠的隻有謝芝一人而已。


    第78章


    “像我們這種怪人, 入了樞密省時便做好了赴湯蹈火的準備,哪還敢奢望過什麽安生日子。”秦湘手撐下顎, 望向虛空處,縱使談論的是終身大事, 她卻仍不改灑脫不羈的性子。


    葉秋嬗失笑:“怎麽會?靳朝司製嚴謹,上到首輔閣老,下到升鬥小吏, 年老之後都會榮退。你們雖無官職在身, 但好歹是受禦史大人承認的部從。等到了年紀,自然也會功成身退。”


    秦湘卻揚起笑容,搖頭道:“娑老高齡七十卻貌若稚童,九佘坐比人高禮如小山, 阿蠻隻手可舉五個壯年男子, 而我身患軟骨可縮進尺長洞中……還有很多同僚,我們這些怪人早已不容於世,若不是樞密省給了我們一個容身之所, 還讓我們的異於常人有了可用之處,這世上早沒有什麽秦湘了。所以, 秋葉先生你明白了嗎?並非樞密省不允我們退隱,而是我們離不開它,那裏才是我們的家。”


    葉秋嬗再次紅了眼眶,曾幾何時她也為自身奇能煩惱惶恐過,生怕被人視作妖怪。後來才發現這世上原來還有許多和她有著同樣苦惱的人,他們可利用自己不同尋常之處懲惡揚善, 不知不覺早已和他們成為生死之交的摯友,若是現在問葉秋嬗願不願離開樞密省,她的答案也必然是否定的。


    “你說得對,何必想著退隱呢,咱們將來都留在樞密省養老,熱熱鬧鬧多好。”


    “是啊,我們這些怪人從未想過離開樞密省,你可還記得掌管天祿閣的於老?他曾經因公失明,應大人為嘉獎他要送他回鄉,他卻感念樞密省的再造之恩,寧願留在暗無天日的天祿閣看守文書,也不願回鄉去休養,足可見其對樞密省的情深義重了。”


    葉秋嬗回憶片刻,想起那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內顯露的一雙渾濁的雙眼。


    “於老竟是因公失明麽?他是身具什麽奇能?竟可以盲辯文書。”


    “這事我也是聽他人說起,好似是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奇能。說起來這於老還是個傳奇人物,他與應大人同屆應試,居然連中三元。而後與應大人同在樞密省就職,兩人旗鼓相當都是難得的人才,當時屢破奇案讓歹人聞風喪膽。隻可惜於老有一次外出查案,遭人暗算致使雙目失明……曠世奇才便這般隕落了……”


    秦湘語氣中難掩惋惜,葉秋嬗聽得發愣,她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看守都有如此大的來曆,樞密省內當真是藏龍臥虎了。


    “於老這般先天便優於世人的奇才突然失明,必然比常人更難以接受,若不然他也不會將自己關在那麽一個昏暗無光的地方孤獨終老……”葉秋嬗想起門洞裏瞧見的溝壑縱橫的臉,真難以想象他和應大人是同歲之人。


    秦湘歎息一聲,驀地站起身來:“跟你聊的投機,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公子叫我知會你一聲,他這幾日要外出查探異族刺客之案,你若無事最好留在府中,若有要事最好讓禁衛隨行。”


    “好,我明白了。”葉秋嬗滿口答是。


    秦湘這身份不便久留,向她告辭回去,臨出門時想到什麽,又轉過身來衝葉秋嬗眨眨眼睛,一臉狡黠的笑意。


    “葉姑娘對奴家與九佘的心思看得如此通透,怎麽輪到自己卻糊塗了呢?到底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呀?”


    葉秋嬗先是一怔,而後粉頰漲得通紅。


    ……


    翌日,郡主寢院傳來消息,郡主大怒之下將屋子裏的擺飾砸個稀爛,葉秋嬗叫人去將碎掉的東西清掃了,並留了兩個禁衛看守。


    第三日,禁衛來報,郡主舉止癲狂,對院中奴婢非打即罵,甚至用先前藏好的碎瓷片生生劃爛了一個侍女的臉……


    當天入夜,葉秋嬗莫名心緒不寧,心頭不詳的預感刹那閃過,頓覺白若虞這兩日行徑過於怪異。當下驚坐而起,帶著人往郡主寢院趕去。


    正該是沐洗的時辰,整個寢院卻靜得落針可聞。


    “怎的這般安靜?郡主已經歇下了麽?”葉秋嬗皺眉問守在院門處的兩個禁衛。


    “回大人,郡主在傍晚時分忽道頭疼腦脹,屏退了侍女便在屋內歇下了,到目前還未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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