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問了也是白問,謝芝連餘光都不曾留給他半分, 神色陰鬱得讓白新柏都誤以為他們倆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了……


    “我倒要問你怎會在此處, 邱使臣?”謝芝終於開口,卻不是對白新柏說的,而是冷眼看著葉秋嬗。


    “呃……”


    葉秋嬗被問得一噎, 明明白白看出他眼中的譏誚,竟一時拿不出適當的說辭來。


    這次不告而別的確是她的過錯, 且還不知謝芝南下一趟是不是為了自己,若真是那她罪過可就大了。如今人都追到了大漠來,她再藏著掖著有什麽意義?


    決定要如實相告的葉秋嬗抿了抿幹燥的唇瓣,掃了一眼白新柏緩聲道:“這說來話長……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機,先救了其他人再詳細告知你吧。“


    謝芝看著她,眸中幽深如墨, 輕啟唇剛要說什麽,身邊那煞風景的白新柏卻向他靠了過去。


    “邱使臣說得對,謝少卿咱們還是先去看看郡主的安危吧。這驛站可太黑了,趁我們不備在飯菜裏下迷/藥,還好我與邱使臣同住一間客房,兩人互相照應才識破了他們……”白新柏話未說完便察覺到背脊一涼,比他高出一個頭的謝芝此時正居高臨下看著他……


    若說他方才看葉秋嬗的目光是譏誚,那麽此時看白新柏的眼神卻是徹徹底底的冰冷了,有如數九寒冰將他整個人澆了個透心涼……


    “謝、謝……”白新柏被他看得心裏發怵,結結巴巴連謝芝的名諱都說不清楚了,正心驚肉跳時,驀地傳來葉秋嬗急切的呼喊。


    “謝大人小心身後!”


    變故隻在一瞬之間,白新柏迅速轉頭往葉秋嬗所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是一個未死透的賊黨正舉著大刀要往謝芝背後砍來。


    白新柏大呼一聲,敦實的身子嚇得一抖,毫不猶豫就往謝芝身後躲,然身還未動,便覺一股外力扯住了他的後領,而後便被人拔山扛鼎般輕易提起,往往那提刀而來的歹人飛去……


    慘叫聲與肉體落地的悶響先後而至,目睹全程的葉秋嬗呆在原地,也不知驚訝更甚還是驚嚇更多……


    在她神遊天外時,謝芝已悄然走近,身上的血腥味愈發濃烈,直往鼻間鑽。葉秋嬗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謝芝是真的殺人了,並非平日裏的小打小鬧,而是真的以一人之力滅了一夥賊黨……這人的武功該是多麽深不可測啊……


    目光略過他灼人的目光,看向他帶血的手,指節修長,纖雋如竹。這樣一雙好看的手本該是用來提筆作畫、烹雪煮茶的……如今卻不能說是暴殄天物,因為這雙手執起劍來似乎更加彰顯其主人的英姿。


    那雙手隨著她的目光抬了起來,手的主人抿著唇,狀似疑惑地伸到她眼前:“你在看什麽?血?”


    葉秋嬗急忙搖頭,並岔開話題:“你可有受傷?”


    “有。”


    “哪裏!?”


    “這裏。”謝芝指了指自己左胸口處,嘴角向下撇著,沒了素日的閑逸散漫。


    葉秋嬗一驚,當真要替他查看傷勢,但細瞧一眼卻發現他胸口上衣料齊整,渾身上下別說血跡就連一點褶皺都找不出來。


    她又猶豫了,一種猜測從心頭萌芽,還未待去證實便聽謝芝又開口道。


    “怎麽,不信我?那你讀讀我的心便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他不容置喙地擒住葉秋嬗的手,指尖冰冷的溫度讓她打了個冷噤。


    這樣咄咄逼人的謝芝還真讓人感到陌生,知道他必然是因為她不告而別的事置氣了,愧疚心作祟,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覺帶了點心虛和畏怯。


    “抱歉,我……”


    想到天甲和天乙可能在暗處,葉秋嬗又及時打住,未將後麵的話說出口。


    這番欲言又止看在謝芝眼裏卻成了因後悔而生出的不知所措,似乎取悅到了他,神色中的嘲意漸漸斂去,片刻,似笑非笑地捏了捏她軟若無骨的手心,輕哼一聲道:“怎麽?這就怕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小騙子……】


    …………


    葉秋嬗與謝芝的別後重逢便是以這番對話結束的,此後兩日,葉秋嬗深切感受到了謝芝那句‘算賬’對她造成的無形壓力和困擾……


    ……


    驛站那窩賊寇並未對和親隊伍造成多大的損傷,隻除了被謝芝用來泄憤的白新柏斷了一條腿外,其他人都安然無恙。安心歇息了一晚,翌日清早便整裝啟程,進入羌國境內。


    葉秋嬗是送嫁使臣,需妥善安排郡主的衣食住行,眼見著距離羌國外城牆越來越近,她特地派人讓隊首的士兵停駐片刻,而後親自取出霓裳華服給白若虞送去。


    他們一行人穿山越嶺而來,為了輕便,白若虞一直輕裝簡行,這會兒入了羌國國境便不可如此隨意了,畢竟她代表的是靳朝顏麵。


    將華服呈給白若虞的陪嫁侍女,此處沒有屋舍,隻能委屈她在車內更換。葉秋嬗十分盡責地守在車外,百無聊賴地望著遠處的城牆出神,一道玄色身影忽然從她眼前閃過。


    “謝大人!”葉秋嬗立即反應過來叫住他。


    謝芝卻好似沒聽到一般,腳步不停鑽入前頭的車廂裏去。被徹底忽略的葉秋嬗撓了撓頭,納悶不已。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但見那馬車的車卒是謝家丁,猜測那定然是謝守義的車,便又作罷了。


    沒過多久,謝芝就從車上下來,又經過葉秋嬗所站之處。


    葉秋嬗望著他再次提起笑輕聲道:“謝大人可有時間?我有話同你說。”


    然謝芝又像先前那般,對她的熱情視若無睹,麵不改色地走回自己的馬車。


    “……”這下子任葉秋嬗再是遲鈍也明白過來了,這就是他所說的‘算賬’吧……


    望著門簾緊閉的馬車,葉秋嬗瞠目結舌,難道謝芝是想同她決裂了?


    一直到入城門時,葉秋嬗也沒再見著謝芝的身影,料想是因為他並非靳帝官麵上欽點的送嫁使臣的緣故,擅自露麵實為不妥。連他的恩師應憲親自來城門迎接,他都未現身行禮。


    應憲一身絳紅官服,仍不減當年英姿,與幾個將頭發盤成辮子、渾身掛滿銀飾的男子站在一起,四周是同樣做異族打扮的羌國人,他們人手捧著一個銀瓶,瓶內插著幾根色彩豔麗的飛禽羽毛。


    見葉秋嬗幾人下車便陸續上前來,將羽毛別在他們的發髻上。


    給葉秋嬗別羽毛的是個羌國少女,絲毫不見未嫁女子的羞赧之意,踮著腳給葉秋嬗別好羽毛後,目光停在她俊俏的臉上打轉,大膽又熱情。


    然而奈何妾有情‘郎’無意,媚眼拋了半響也不見葉秋嬗有什麽反應,氣餒地嬌哼一聲,回去了。


    葉秋嬗隻能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還是怪她見識太少,這些羌國少女的衣料清涼,無不是露腿露肚臍的,更有甚者半個胸口都在敞在外頭……


    在靳朝,連青樓女子也不敢這般著裝的。誰能想到,在這不遠萬裏的異國他鄉竟民風開放到如斯地步,令她汗顏不已……


    此等豔景,於葉秋嬗這般的女子而言是尷尬和羞窘的,但於白新柏這種色胚而言卻無疑是天上人間了……


    葉秋嬗望過去,見他支著一隻傷腿還不忘垂涎美色,頭頂上插得彩色羽毛襯得他整個人更加滑稽猥瑣了。


    葉秋嬗既是鄙夷又憋不住想笑,這羌國的風俗真是奇怪,迎客的禮節竟是往客人頭上插羽毛,插在女客頭上倒還算勉強適合,可插在男子頭上便徹徹底底的違和了……


    見幾個使臣活生生被插成了山雞,葉秋嬗頓覺遺憾——若是謝芝也出來受禮就好了,不知這彩羽插在他頭上會是什麽模樣……


    被葉秋嬗惦念著的謝芝此時正倚在馬車內,一手端起白玉小盞,一手搭在膝上屈指輕敲。


    靜了片刻,見車簾毫無動靜,才幽幽一歎,喃喃自語。


    “不止是騙子還是個傻子,許你不辭而別,便不許我也置置氣麽,要悔過也不知積極一點……“


    語畢,飲下半盞溫茶。


    第74章


    受羌國禮節之後, 幾個羌國侍衛牽來了幾頭佩戴紅綢的駱駝,這韌性極強的動物是他們族內的神獸, 其中通體雪白的白駱駝尤其稀有罕見,是羌國人眼中祥瑞吉運的神靈。


    而這幾頭中便有三頭是白駱駝, 竟全被拉出來接親了,由此可見羌國國君對此次聯姻的重視。


    葉秋嬗沾了郡主的光,也有幸騎了回神獸, 一行人浩浩蕩蕩駛入城去。


    若說靳朝是地大物博、富麗繁榮的話, 那這羌國便隻能算風景迤邐,人口密集的小國了。一路上都有百姓沿街圍觀,即便是周邊小鎮也人群熙攘,比靳朝皇帝出巡還熱鬧幾分。


    遭眾人目光洗禮了大半日, 葉秋嬗他們終於入了國都, 而後徑直入住新修的郡主府。


    按靳朝的習俗,女子出嫁需得在成婚當日帶著嫁妝從娘家抬入夫家的,羌國本沒有這些禮節, 為表明求和之心還特地修建了一座郡主府,屆時吉日一到才從府邸出嫁。


    郡主府是按靳朝房屋的式樣修建, 與羌國的高頂泥牆的屋舍相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過好在還能讓葉秋嬗這等土生土長的靳朝人生出一絲親切感。


    幾個羌國大臣和逽依外使將郡主送到府內,妥善安排之後便告辭離去,隻有應憲留了下來。


    他率先向白若虞行了禮,而後一一與各個使臣會麵,官僚之間都是筋脈相連早已熟知的, 他與謝守義、白新柏兩人好似老友重逢,輪到葉秋嬗時,卻怔了怔問。


    “這位使臣倒是未曾見過,不知該如何稱呼?”


    “草民邱清,見過應大人。”葉秋嬗從善如流拱手行禮道。


    “哦,原來是邱使臣。”應憲頷首,並不因她無功名在身而心生輕慢。隻是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的時間稍稍多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見她相貌過分秀致而心生懷疑。


    應憲目光坦然地打量著,葉秋嬗也絲毫不回避,反而光明正大地也打量著他。


    眼前的應憲年逾不惑,卻依舊雙目澄澈慧黠,鼻梁高挺、鼻尖微勾、地頜方圓,這樣端正的相貌讓人一見便生出信賴之心,怪道他在官場一直遊刃有餘、暢行無阻。


    她之所以能夠如此大膽地回望過去,是因她學會了一個道理,想要隱瞞假象便要愈加坦蕩無畏,就像之前那個假春曉騙過她一樣,首先得自信才可得他信。這世上長相陰柔的男子也不是沒有,隻要她不露出馬腳,別人就算懷疑也不敢冒然直言。


    果真,應憲在看到她鎮定坦然的神情後,露出一抹歉意的微笑,朝她拱了拱手,收回目光。


    下一刻,他神色立即變為驚訝與欣喜,指向門口處朗聲道:“無禺!你是何時到的?難不成是同和親隊伍一道進的城?”


    隨後,一修長俊逸的身影疾步走入堂中,正是一直未露麵的謝芝。


    他走至激動的應憲跟前,撩開下擺徑直跪下去。


    “徒兒拜見師父!”


    “快快起來!不過半年未見你便與為師如此生疏?還行這叩拜大禮,莫不是要損為師陽壽不成?”應憲忙扶起他,半玩笑半惱怒道。


    “師父說的哪裏話,徒弟向您行禮本就天經地義,況您這般為國為民的好官怎麽也得長命百歲才是。”謝芝嘴上攜笑辯解道,神色流露出對這半年未見的師父的敬佩與欽慕。


    而應憲則拍了拍謝芝的肩,上下打量他片刻,目光中盡是欣慰與自豪,倏爾神色一晦,張了張嘴道:“一路辛苦了,先好好休整一番吧。”


    繼而又轉向其他人:“今晚羌國國君會設宴給幾位使臣接風洗塵,各位先回住處休息洗漱一番罷,屆時會安排侍衛來府內迎接。”


    這句話對在座的人無疑是一種解脫,紛紛站起身來向他告辭。


    葉秋嬗自然也想快些回到住處洗漱一番,不過臨走時,看了一眼謝芝,對方正巧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遇,他斂眸轉過身去。而應憲好似要與他說什麽,兩人留在了大堂中。


    不知為何,葉秋嬗總覺得謝芝此行並非隻為當麵戳破她的謊言,他不是那般意氣用事之人,而他究竟是為何而來,恐怕隻有應憲和謝家人知曉了。


    頂著一頭霧水,葉秋嬗去了她在郡主府的住處,如今到了羌國她便不需要再為白若虞的飲食起居費心思,這些自有羌國的人來安排。


    好不容易落得一身輕鬆的葉秋嬗趕走了要伺候她的婢女,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而後補了個安心覺。


    到晚間,宮裏果真派人來迎接他們,葉秋嬗打著哈欠起身,將那身‘武裝’穿戴好,與白新柏等人出了府。


    這回終於改作騎馬了,不過羌國不興馬車,隻有牛車和驢車,且還沒有車廂隻是一塊板子,載人就像拉貨一樣,實在不符合他們尊貴的身份。


    入鄉隨俗,葉秋嬗他們雖心裏不滿,但麵上卻不能顯露,索性直接跨上馬背,改作騎馬進宮。


    不過這可就為難葉秋嬗了,她在樞密省時隻學了馭車,根本不會騎馬的,前幾日騎駱駝也是有人牽引才沒摔下來。馬不像駱駝那般平穩,若沒人載她定會出事。


    白新柏眼尖地發覺了她的困境,靈活地挪動沒受傷的那條腿驅馬上前:“怎麽?邱使臣不會騎馬嗎?需不需要與在下同乘一匹?”


    ‘同乘一匹’這句話從白新柏口中說出聽起來就像同塌而眠那般曖昧……葉秋嬗真想將手中馬鞭抽到他臉上去,正惱怒之際,一隻手突兀地從後伸出將她馬鞭抽走了。嚇得她渾身一震,轉頭去看,就聽背後之人嗓音清雅道。


    “邱使臣不會騎馬,便讓小的搭乘您一段吧。”


    說話的是謝芝,他好似剛沐浴過,發鬢微濕,落了幾根在額間,葉秋嬗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皂角香。不過更加令她奇怪的是,謝芝換了一身墨色布衣,袖口和領口繡了一圈紅線。再觀在他之後的幾個謝家丁也是如此打扮,答案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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