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隻“怪物”,一如他人口中所說的“鳴神我渡”。


    漆黑,扭曲,骸骨的裝甲在一點點愈合,銳利的尾刃上下劃動,像是武士把玩著自己殺人染血的愛刀,隻有左腿的傷痕散布寒氣,嚴重得難以複原。


    但這樣的傷勢根本不足以打倒他,無法熄滅的憤怒在那猩紅的雙目中燃燒,像是一顆灰暗無用的心化作要把世界都一齊點燃。


    明明是那樣威嚴的存在,僅僅隻是野獸般立著,就連山嶽都要跪伏,可那個蒼老而狼狽的老人卻奔向著“它”。


    高溫擴散,除開被冰刺包裹的左腿,哪怕不是戰鬥狀態,lethe原生體的每一寸肌膚依然釋放出超過幾百度的高溫。


    這玩意如果丟進圖書館立馬就會成為新一代“焚書坑儒”的神話,靠近它相當於接近一個大型核能發動機,高溫與輻射會毀滅靠近它的一切。


    可老人直勾勾地衝著“它”衝了上去,像是毫不猶豫就撲向燭火的飛蛾。


    鳴神高寺的運氣向來還不錯。他在南非叢林飆車,因為突然下雨導致的路麵濕滑,整輛車都翻進了懸崖,所有人都以為他死定了,可過了半個小時他就滿身是泥,是罵罵咧咧地回到了營地。


    作為考古界的“皇帝”,他的旅途從未輕鬆過,類似於海盜打劫,被當地食人族土著抓起來火烤,這樣凶險萬分的事他倒是經曆過好幾次……


    可每次他都能死裏逃生,像是小時候看《迪迦奧特曼》,每一集勝利飛燕號墜機,怪獸被打倒後,所有人都為大古擔心,這時候這位“童年男神”總會一邊招著手,一邊毫發無傷地從某個坡地跑出來。


    鳴神高寺不是什麽光之巨人,也從來不是什麽小說主角,他又慫又怕死,海盜搶劫搶的他隻剩一條底褲,本以為心灰意冷,打道回府,結果沒過兩天又屁顛屁顛的跑去繼續那趟未完成的考古。


    食人族那一次,他給當地土著展示了食物的紅燒烹飪法,送了一堆調味劑,最終和食人族酋長勾肩搭背地出現在救援隊麵前。


    這次也是……天災級的戰鬥,整個南半球的積雨雲擴大了12倍,地磁紊亂,lethe原生體釋放出的超高頻電磁波動幾乎癱瘓了整個南半球的供電係統,造成連續半天的集體停電和通訊故障,就連北半球也被波及,低緯度地區電壓不穩,所有燈泡像是鬼片裏那樣閃來閃去。


    可這樣的災難爆發,鳴神高寺依舊好運地活到了現在。


    黑山羊已死,詛咒沒有繼續加重,可他的大腦皮層已經因為黑山羊forsaken發出的次聲波而嚴重受損,那是類似鯨魚叫聲的聲波,能夠輕而易舉的侵入人體的腦海,卻隻有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才能被清晰感知。


    他的視線模糊,感覺身體變成了一隻凍魚,每一腳下去都是血肉裏冰渣碎裂的聲音。


    人體是沒辦法承受這樣的戰鬥波及的,他的好運已經用盡了……但如果救援及時,他還有可能活下來,繼續當那個沒心沒肺的老登,在街上看到年輕美女就目不轉睛地目送對方離開。


    可他放棄了,沒有美女又怎樣,沒有未來又怎樣,他做出了選擇,頂著將皮膚燒焦的高溫,用力地……


    抱住了“怪物”,抱住了那個孤單的男孩。


    猩紅的複眼閃爍著,野獸的尖牙狠狠張開,幾乎下一刻就要瞬間撕開這個小老頭的身軀。


    它已經是“王”了,足以殲滅天災級forsaken黑山羊與霜巨人的力量,要將這個小老頭脆弱的身軀四分五裂簡直再簡單不過,它隻需輕微一動,便是天地崩裂諸神臣服。


    “如果……”


    鳴神高寺的聲音帶著顫栗。


    曾經因為被食人魚咬下一大口肉,他痛的像失去至親一樣痛哭流涕。


    他本身就是又慫又怕痛的人,別說算計那些有罪之人,將他們作為祭品帶到這裏,以前他連兔子都不吃,在兔肉館門口,像個死小孩般死活不願意進去,說著“兔子那麽可愛,怎麽可以紅燒?”之類的蠢話。


    可他明明很清楚,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食,你慫,你怕,就會有人踩著你登頂點,你善,你義,就會有人像水蛭那樣吸你的血。


    可是為了那個孩子……他想要勇敢一回……


    哪怕就隻是一回,當一回英雄也好。


    他的血液因為高溫在沸騰,皮膚碳化焦黑。這次的感覺比起在食人族那次要痛苦千萬倍,土著們光是生火就費了老大功夫,小小的火苗反而暖暖的,可這次不同,幾百度的高溫,幾乎是將他整個人按在烤架上,就差撒點孜然了。


    “如果……你痛苦的話……”


    原生體的身形猛地一滯,像是一道雷霆在腦海中爆發,要將內心裏的野獸與人性一同摧毀。


    “我會……救你的……”


    蒼老而蒼白的臉龐緩緩仰起頭,那對灰色的眸子那樣微弱,像是一點光也沒有了,老家夥露出招牌式齜牙咧嘴的笑容,卻再也沒有以往繼續說爛話的力氣,整個人癱倒下去。


    “如果你痛苦的話……”


    “我會救你的。”


    熟悉的聲音在鳴神我渡腦海裏回蕩,那是鳴神高寺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那是第一次有人認真地看著他怪物般幽綠色的眼眸,沒有鄙視,沒有厭惡,沒有一點點排斥與疏遠。


    “你不明白,他是失敗品,但他身上的那根脊骨,會開創出成神的道路!”


    一個男人發出獅子般的低吼,他雄壯的身軀像虎、像龍、像鷹,總之是那種根本不可能戰勝的野獸。


    “你清楚那東西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整個南極之行,死了多少人你還不清楚嗎?那些tm的起源石板,都tm不重要!”


    “隻有這東西,lethe,忘川之主,屬於五大起源君主的脊骨,他的力量與智慧,碾壓生命的一切偉大,都在這裏麵!”


    “我本以為這孩子會有所不同,但既然這孩子不行,那就下一個,下一個不行就再下一個,隻有成功的孩子,才有資格成為我鳴神有馬的孩子。”


    “去你m的!”


    小老頭猛地揮拳,用力砸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甚至沒能擊退男人分毫。


    “你真以為自己是《普羅米修斯》裏的造物主了?這孩子身上流著你的血不是嗎?”


    鳴神高寺用力揪住了男人的衣領,像是小貓在挑釁著雄獅。


    “你怎麽能把他也廢棄掉,挖出那根脊骨會要了他的命,你已經害死了那麽多無辜的人造嬰兒,收手吧!有馬?”


    “創造他們本不就是為了這場實驗嗎?失敗就廢棄,有什麽不對?”


    “你以為這世界很單純嗎?老頭?你知道全世界有多少知情的國家和和組織,納粹殘黨,美利堅,伊拉克,擠破了腦袋想要得到forsaken的力量。方舟黨,還有他們幕後的聖紋協會,哪個不是利用forsaken的力量才能支配著這個世界?”


    “他們做的活人實驗難道還少嗎?就算是現在,恐怕也沒有結束,你有能力的話就全部都去阻止啊!為什麽要妨礙我?”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培養容器外的玻璃上,甚至隱隱出現了一道裂痕。


    “有馬……”鳴神高寺忽然放輕了語氣,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你爸爸,神山明,最後托付我的是你,他說過,希望你成為善良的人……”


    “別拿他來壓我……”鳴神有馬默默地看著培養容器中全身插滿塑料管的小孩。


    “他不也死在起源山脈了嗎?因為他開啟了那道門,他也是有罪之人,人活著,哪裏能沒有一絲罪孽……”


    “這條脊骨,也是他的命換來的。”


    “我會把這孩子帶走,如果你拒絕,鳴神集團所做的生物犯罪,人體實驗,將會全部公之於眾。”


    鳴神高寺歎了口氣,繼續開口。


    “我知道你有的是手段壓製輿論,有的是辦法讓方舟黨閉嘴,但我說到做到,如果不能讓他得到自由,我寧可把他毀掉。”鳴神高寺的眼神逐漸堅定,深灰色的眸子深處像是生生不息的火光。


    “他應該拿回,屬於自己的人生……”


    “嗬……你想的挺好。”男人冷笑。


    “你以為自己是給了一個心智健全的小孩完整的人生,做了一件大好事?”


    “不……不是這樣的……”鳴神有馬鷹一般的眼神定格在容器裏的男孩身上。


    “那條脊骨已經融入他的身體,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人類細胞反而同化了imc細胞,但他已經算不上人類了,那些“雜質”永遠存在於他體內。”


    深邃的眼眸深處閃過刀鋒般的淩厲。


    “他是個怪物,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


    鳴神高寺卻全然不顧,蒼老的手搭上充斥嫩黃色液體的玻璃罩,裏麵,小小的男孩也像是感覺到了他的到來,睜開了幽綠色的眼眸。


    那是怎樣的一對眼眸,像是潛伏在迷宮深處的狼,匍匐在黑暗裏等待著獵物到來,幽綠色的眼眸深處是鮮血鑄就的堅韌與殘忍。


    那根本不應該是人類的眼眸……


    可是……


    小小的眸子深處,在那立於表層的刀光劍影之下,鳴神高寺看到了一個男孩。


    男孩獨自坐在黑色的海邊,小腳丫子一下下地踩著水,默默地看著漆黑的群山,像是回望著自己的母親,那是惡魔的巢穴,一切的起源之地,也是他的起點和終點。


    不知為何,龐大的悲傷像是月光般蔓延開來,鳴神高寺看著男孩落寞的背影,感覺他肯定在憋著眼淚,那顆小小的心髒已經停跳了很久很久,他蹲在某個角落裏,濕漉漉的,一直下著雨,卻從未有人給他撐起一把傘。


    他想抱抱那個男孩……告訴他“你不是怪物”,告訴他“你也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


    男孩也伸出了手,隔著厚厚的玻璃罩,兩人的指尖相遇。


    漂浮海麵的巨大屍骸一點點下沉,整片大海一點聲音都沒有,平靜得像是正在悄悄哭泣,天與地覆滅的一戰再無痕跡。


    lethe原生體身上的高溫熄滅了,粘稠的骨骼裝甲像是腐爛死去的響尾蛇般潰散脫落,猩紅的複眼一點點瓦解。


    少年呆呆地立著,從漫長的噩夢中忽然蘇醒,他的左腿依然凝著一層冰霜,骨骼幾乎碎裂,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他的眼一眨不眨,像隻迷了路的貓頭鷹,迷茫地盯著地上焦黑的屍體。


    那個平日裏總是碎嘴,總是說著爛話,總是講些一點都不好笑的冷笑話和自以為幽默的葷段子的老家夥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身上最後的溫度是焦黑衣服上的餘燼。


    鳴神我渡突然有種感覺,以為他還會像《迪迦奧特曼》裏的大古那樣招著手忽然從地平線那頭衝他跑過來,一邊揮手一邊說“哈哈哈被騙了吧,真男人可不會這麽輕易死掉的”。


    快進鍵在哪裏?


    空氣安靜得可怕,他感覺這一集太漫長了,像是那個該死的總導演把tm的大古從地平線上招著手跑回來的片段忘了,於是勝利隊的所有人原地等著,卻什麽也等不到。


    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


    鳴神高寺死了……


    他不會再回來了……


    黑山羊的屍體崩潰著,漆黑的石板從龐大身軀的中心墜入深海,海水一點點湧了上來,他們所立足的大地已經沉沒,冰冷刺骨的海水撕裂著鳴神我渡的神經,仿佛在告誡著他鳴神高寺所說過的相同的話……


    他不是怪物,隻是個普通人。


    “不……”


    沒有理會那天災級足以改變世界的石板,他踉踉蹌蹌地奔向那個隨著屍山逐漸沉沒的老頭,膝蓋處的堅冰顫抖著碎裂,沒了冰凍,鮮血順著膝蓋不斷流淌。


    去你的傷勢!去你的起源山脈!去你的黑山羊石板!


    他什麽都不在乎了。


    他一直是個很麻木呆滯的人,大多數時候就是小孩子突然拿坨狗屎砸了他,他也無動於衷,隻是擦擦狗屎繼續生活,像是被指令驅動的機器人npc,可有時候又會因為一些莫名奇妙的事突然生氣,一生氣就忍不住動手,一動手就抱著傷敵八千自損一萬的決心把別人打個半死。


    他那麽陰鬱,在辦公室裏所有的家長和挨打的學生都在指責他時,罵他是個“小怪物”時,那個“老家夥”卻風風火火地撞開大門,像是爽文裏的無敵男主,身後跟著幾個進了學校裏不放心就在“放牛班”雇的不良學生,給老師學生家長各自來了一個大嘴巴子,扇得他們眼冒金星,


    一眾發型千奇百怪,海膽金毛小綠的妖魔鬼怪站在他身後,氣勢洶洶得像是日本黑道片裏會卷著舌頭大罵著“八嘎呀路”就把你手指剁下來的狠人。


    鳴神高寺衝著教導主任和校長大吼,“闊諾亞路!你們知道我是誰嗎?還敢這麽對我孫子動手!”


    那個瞬間他真是帥過彭於晏,簡直是現代的凱撒大帝,鹹蛋超人,歪嘴龍王!可沒幾分鍾他就被保安押送了警察局,交了罰款蹲了幾天,警察叔叔們量在他年紀大才早早放了出來。


    可是鳴神我渡追不上老頭下沉的速度,老家夥帥氣的片段像是玻璃般飄散。


    黑山羊巨大的屍骸引來了遠海的鯊魚,鳴神我渡的左腿等我血腥味吸引了它們,大群的鼠鯊匯聚而來,甚至還有一兩隻虎鯨寬闊的背鰭已經出現在了視線盡頭。


    鼠鯊們擋住了鳴神我渡的去路,它們被血腥味喚醒了原始的獵殺本能,接二連三地環繞著鳴神我渡遊動。


    冰冷的海水裏能見度那樣的低,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鳴神高寺最後是怎樣的表情,有遺憾嗎?有痛苦嗎?


    他隻來得及艱難地伸出手,視線卻一直被那些灰色的大魚擋住。


    鳴神高寺的一切,生命、愛、爛話和稀奇古怪的人生經驗都留給了鳴神我渡。


    他沉入海底,像一座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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