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在三岔河口爭銅船,兩大幫會各顯其能、各出奇招,比如上河幫這邊出來一位,抱拳拱手,說話客氣極了,一套光棍調說下來,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左手伸出一指,跟削蘿卜皮似的,“唰唰唰”幾刀下去,手指上的肉就沒了,僅餘三節白骨頭,再打個彎兒讓你瞧瞧,還得麵不改色,說笑自若。接下來輪到下河幫,也得出來一位,同樣抱拳拱手道一番辛苦,當場拎起一把切菜刀,從腿肚子上片下一大塊肉,當場剁成了肉餡兒,拿荷葉包好了捧給對方,讓他們回去包餃子吃,任憑腿上鮮血淋漓,臉上卻若無其事,一滴汗珠子也沒有。


    可還夠不上狠的,頭一陣就是墊場,分不出高下,見不了高低,二一陣更厲害,這邊出來一位,拿一塊石頭放進嘴裏咬住了,抄起榔頭在自己的嘴上一通狠鑿,然後連碎石頭帶滿口的牙都給你啐出來看看。那邊也出來一位,伸出舌頭來用牙咬住,借剛才那位的榔頭,給自己下巴來一下,鮮紅的舌頭冒著熱氣“吧嗒”一聲掉在台上,一嘴的血不能吐出來,“咕嚕咕嚕”咽進肚子,這一陣仍是平手。這邊再出來一位,搬過兩個小石墩子並排擺好,當中留一道縫,胳膊伸進去大喊一聲:“給哥兒幾個聽一聲脆的!”說罷一較勁,“嘎巴”一響,把自己這條胳膊硬生生地撅折了,麵不改色,氣不長出。那邊的不服氣,再派一個人出來,也用這兩塊小石墩子,抬起一條腿,放在其中一個石墩子上,雙手舉起另一個石墩子,喊一句:“我也還兄弟一聲脆的!”然後將手裏的石墩子往迎麵骨上狠狠一砸,“哢嚓”一聲這條腿就當啷了。當然也不能讓他們白白落下殘疾,如果說再也幹不了活兒了,幫會的人出錢奉養至死,而且備受兄弟尊崇,因此出來爭勇鬥狠抽死簽兒的人,並不一定都是被逼無奈。


    幾個回合走下來,像什麽油鍋裏撈銅錢兒、割鼻子、切耳朵,手指頭上穿過鐵絲抓雞蛋,什麽狠招都想得出來,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兩大幫會還遍撒“英雄帖”,請來九河下梢的奇人異士,這些人有名有號,說到底可也是窮苦老百姓,誰出的錢多,就給誰幫忙,在銅船會上一顯身手,借機揚名立萬。雙方一對一個,你來我往,誰接不住就算輸。一陣接一陣比下來難分上下,誰也不服誰,那就得拿命填了。前一天開香堂抽定了死簽,專等此時上場,上了台二話不說,拔刀就抹脖子。您想想,這樣的“熱鬧”老百姓能不愛看嗎?錯過了上哪兒也看不著。兩大幫會在台上爭鬥,台下離得近的都能濺一臉血,比老時年間看出紅差砍腦袋還過癮。


    這一次五月二十六過銅船和往年一樣熱鬧,上下兩河的幫眾、六大鍋夥的混星子擺開陣勢,混混兒們一人手裏還捏著一張黃紙,這是給死人用的殃榜,過去人死了之後要請陰陽先生開殃榜,把死人的生辰名姓、死期、回煞的時日寫在一張黃紙上,連同死人一起裝棺入殮。在過去來說,很多窮苦人到死也置不起一口薄皮匣子,隻能拿蘆席卷了埋,這一張殃榜卻不能少,死人沒有這張殃榜出不了城,亡魂入不了陰,就連路旁的倒臥,也得由官麵兒上請人開一張。混混兒們今天一人捏了一張殃榜,那意思就是來了就沒想活著回去,如同將軍抬棺上陣,要的就是這個豪橫勁兒。雙方的舵主和鍋夥的六位大寨主,各自坐在椅子上,托茶壺,搖折扇,撇舌咧嘴,滿麵猙獰,一臉的不服氣。漕幫管事的叫舵主還有情可原,畢竟人家是指著船吃飯的,也算是個穩定的營生;鍋夥則不然,說白了就是一間破房子,裏邊鋪一張床板、立幾條長板凳,混得好的興許有個煤球兒爐子,燒的還都是煤渣子,茶壺茶碗兒沒一個囫圇的,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但混混兒們卻稱之為山寨,混混兒首領也就成了“寨主”,也不看看天津城周圍一馬平川,哪兒來的山?哪兒來的寨?除了這兩路人馬以外,另外還請來了幾位漕幫中的長老,全都是上了歲數胡子一大把的,身穿長袍、頭頂瓜皮帽,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裝模作樣地如同一排老古董,按規矩他們是來坐鎮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全靠這老幾位出來勸架,可要真打成了熱窯,雙方殺紅了眼,憑他們幾個糟老頭子可攔不住。雙方人馬均已到齊,執事領命上台,說到鬥銅船的執事,可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行,須得是德高望重之人,上下兩河幫共同推舉出來的,隻見此人年過六旬,須發花白,身穿長袍,黑緞子馬褂,頭戴瓜皮帽,走路擲地有聲,一開嗓中氣十足:“上下兩河,同為一脈;往來漕運,原屬一幫;登台比試,各顯神通。銅船之爭,光明磊落,凡因私欲背信、不義、私鬥者,皆為天地不容。九河之水,不為天開,不為雷動,不為霜停!生死不問,各安天命!”大致意思就是說要打就明麵上打,別使陰招,各憑本事,死了白死。一通不倫不類的套話說完之後,首先得走一個過場,擺設香案,供上漕幫的龍棍、龍旗、龍票,以及三位祖師的神位,眾人斬雞頭燒黃紙焚香膜拜已畢,這就比畫上了!


    台下的軍民人等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誰打頭陣,隻聽一棒碎鑼聲響,打上河幫陣中走出一個小孩,打扮得如同小混混兒,歪眉斜眼,橫撇著嘴,一步三晃來到台上。擠在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一片嘩然,劉橫順也是暗暗稱奇,這也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身形瘦小、臉似黑炭,兩個眼珠子挺大,別人沒注意,他可看出來了,此人自打上台以來,不曾眨過一下眼,倒不是什麽絕活兒,隻因這個小孩沒有上眼皮,這麽大的上河幫,為什麽讓一個小怪物來打頭陣?


    3.


    那個小孩邁著大步來至台上,別看年歲不大,可是一點兒也不怯陣,麵不改色心不跳,先衝對方一拱手,又給圍觀的百姓作了一個羅圈揖,然後一把扯掉了小褂,身上居然長了一層鱗片,密密層層跟條魚似的,看得人直起雞皮疙瘩。他抱拳對下河幫的人說:“各位叔叔大爺,小的我名叫厲小卜,跟船上混飯吃的,打小沒爹沒娘,是我們舵主從河裏撿回來的,拉扯我這麽多年無以為報,今天這頭一陣我先來,敗了扔下小命一條,如若讓我僥幸勝了,那就該小的我在九河下梢揚名。雖說我人不大,有個小小的綽號叫三太子,皆因我身上長鱗,睜著眼睡覺,船上的人說我是龍王爺的三太子轉世,那是疼愛我捧著我,我可不敢實受,一沒力氣二沒手藝,隻有這麽一手兒入水閉氣的本事,入不了高人的法眼,各位都是前輩,權當哄我玩玩兒,您要問我這一身鱗是不是真的,我摳一片給您瞧瞧!”說完掐住肋下一片鱗,使勁一拽,身上當時就是一個血窟窿,這鱗長得還挺深。


    劉橫順見台上的厲小卜人不大,說起話來可一套一套的,句句都是江湖口,哪像個孩子,可跟那些隻會三刀六洞、剁手剌肉的大老粗不一樣,就看下河幫怎麽接招了。


    下河幫中也有的是能人,這才是墊場的頭一陣,可不能讓一個小孩子叫住了板,不等下河幫的舵主下令,便有一人越眾而出,二十來歲,穿一身青,一臉的痞子相,跟厲小卜迎頭對臉站定了,歪眉斜眼麵帶不屑,一張嘴連挖苦帶損:“小子,你可真讓我雷梆子長見識了,今天我才知道,龍王爺的三太子長得跟河裏泥鰍一樣!”他這話一出口,下河幫的眾人一陣狂笑。


    厲小卜並不動怒,眉眼之間閃過一絲寒意,笑嗬嗬地問來人,是不是來鬥這頭一陣?


    下河幫的雷梆子橫打鼻梁:“對了,大爺我陪你練練,咱也是在河上掙飯吃的,論別的不行,紮猛子憋氣可是家常便飯,也別讓人說我欺負小孩兒,你來畫條道兒,我雷梆子接著。”


    雷梆子想得挺簡單,憋氣能有什麽花樣,無非就是在銅盆裏紮個猛子,看誰先憋不住,卻見厲小卜拿過兩個豬尿泡,均已灌滿了水,他慢條斯理地說:“這麽著,咱倆把腦袋鑽進豬尿泡裏,再叫人紮嚴實了口,反綁上雙手,誰先憋死誰輸!”在場的眾人皆是一愣,這小子可夠狠的,一上來就玩兒命,這一次鬥銅船可熱鬧了,如若雷梆子說不敢接招,頭一陣就敗了,後邊也甭鬥了。


    雷梆子此時也後悔了,切胳膊剁腿頂多落個殘,以後還能有口安穩飯吃,一萬個沒想到,厲小卜畫了條死道兒,可是他已經出來了,有心不應,下河幫必定顏麵掃地,回去他也落不了好,還是得死,又一想:說不定厲小卜隻是咋呼得凶,連蒙帶唬說大話壓寒氣兒,不見得真有本事,當下將心一橫,咬牙對厲小卜說了一聲:“來,見真章兒吧!”


    當時上來兩個執事,七手八腳將厲小卜和雷梆子的雙手分別反綁,又一人撐開一個豬尿泡,讓他們把腦袋鑽進去。豬尿泡本來就有彈性,腦袋鑽進去一鬆手,尿泡口兒就緊緊箍在了脖子上,仍怕不嚴實,又用繩子來來回回紮了幾道。兩個人的頭上套定豬尿泡,直起身子滴水不漏。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全都凝神屏氣盯著這倆人。過了這麽一會兒,雷梆子全身發抖,顯然閉不住氣了,其實這已經不簡單了,在船上混飯吃,別的不敢說,紮猛子憋氣真不叫本事,皆非常人可比,厲小卜卻身不動膀不搖,穩穩當當立於原地。又過了片刻,雷梆子可頂不住了,一頭撞到地上,滿地打滾兒,兩條腿不住亂蹬。有個下河幫的人拔出匕首,想上前將尿泡割開。上河幫這邊不幹了,不用他們自己出手,鍋夥裏的混混兒過來把人一攔、把眼一瞪,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動一個試試!”下河幫的人自知理虧,無奈退了回去,再看台上那個雷梆子,倒在地上蹬了兩蹬、踹了兩踹,就再也不動了。直至此時,上河幫的人才出來,割破厲小卜頭上的豬尿泡,解開反綁他的繩子。厲小卜麵不改色、氣不長出,嬉皮笑臉地衝四周一拱手,邁開大步回歸本陣,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插手而立。看熱鬧的老百姓齊聲喝彩,這小子不是吹的,難不成真是龍王爺的三太子?從此之後,九河下梢的“七絕八怪”中多了一個“三太子厲小卜”,到後來也鬧出了許多奇事。下河幫敗了頭一陣,舵主命人給雷梆子收屍,按照以往定立的規矩,接下來輪到下河幫叫陣。


    劉橫順站在台下冷眼觀瞧,心中已有不祥之感,想不到今年的銅船會一上來就鬥得這麽狠,轉眼之間扔下一條人命。正在此時,下河幫陣中走出一個人,雖然貌不驚人、言不壓眾,穿得破衣爛衫,但是體格粗壯,人高馬大,大鼻子大眼大臉盤兒,大腳丫子、大屁股蛋兒,滿臉的絡腮胡子,胳膊根兒四棱起金線,身上全是疙瘩肉。圍觀人群中有認得他的,紛紛拍掌叫好,這位可了不得,“七絕八怪”中幹窩脖的高直眼兒!


    4.


    天津衛上河、下河兩大幫會,為了爭銅船,幾乎鬥了上百年,長久以來互有勝敗,前年你壓著我一頭,去年我壓著你一頭,可以說勢均力敵,哪一方也不曾一直占據上風,若非如此,鬥銅船也就沒這麽熱鬧了。前來助陣的六大鍋夥也是一邊三個,上河幫勝了頭一陣,下河幫也不是沒有能人,第二陣走出來一位,並非幫中兄弟,而是請來的“外援”,九河下梢的市井奇人,天津衛“七絕八怪”之一,姓高,家窮命苦沒有大號,人送外號叫高直眼兒,是個幹窩脖兒的。咱先說說什麽叫“窩脖兒”,這也是一個賣力氣掙錢吃飯的行當,說白了是搬家的,又叫起重的,無論多重的箱子,兩膀一較力就起來,往肩上一扛,正擔在脖子上,久而久之在脖子後頭磨出一層層老繭,經年累月就變成一個大疙瘩,脖子再也直不起來,行走坐臥總得窩著脖子,老百姓將幹這一行人的統稱“窩脖兒”。


    高直眼兒家裏人口多,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都是張開嘴等飯吃的,全指他一個人養活,以前剛入行,恨不得多幹活兒,別人兩次扛走的東西,他一次扛走,扛完了趕緊趕下一家,就為了多掙幾個錢。舊時的家具多為實木,八仙桌子、太師椅、幾案、躺箱、大衣櫃,他不肯一件一件地搬,兩件三件一齊上肩,壓得他喘不過氣兒,誰打招呼他也不回話,不是瞧不起人,全身的勁兒都使上了,舌頭尖兒頂上牙膛,繃住了這口氣,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倆眼直勾勾地隻顧看路,這才得了個“高直眼兒”的綽號。正所謂出力長力,窩脖兒這一行他幹了二十幾年,兩膀子力氣非同小可,不光力氣大,搬東西還講究一個巧勁兒,隻要上了肩,不論摞得多高,一不能搖二不能晃,給人家摔壞一件他可賠不起,加著十二萬分的小心,久而久之就練出來了。到後來高直眼給人搬家成了一景,先把頭往下一低,後頸頂上一張八仙桌子,桌麵朝上,四個桌腿從肩上挎過來,再倒扣一張條案,上摞八個杌凳,再上邊還能擱什麽座鍾、帽鏡、膽瓶之類的物件,扛起來一人多高,他不用拿手扶,往街上一走又快又穩,一樣也摔不了。引來很多閑人鼓掌叫好外帶起哄,高直眼兒高興了還能使一招絕的,雙手往上托,腰往下沉,將上頭這一摞東西轉上幾圈,簡直跟雜耍一樣,別人可沒他這兩下子。


    咱再說高直眼兒上了台,仍和往常一樣一言不發,給上河幫的人作了一個揖,伸手要來一把鋥明瓦亮的菜刀,腳下岔開馬步,頭往下一低,右手掄起刀來,一下剁在了後脖頸子上。台下膽兒小的都把眼捂上了不敢看,這可不是胳膊腿兒,這是脖子,就他這兩膀子力氣,一刀下去還不把自己的腦袋剁下來,下河幫這是出了多少錢?值當得讓他把命都搭上?但聽得“嘡”的一聲響亮,那叫一個脆生,刀刃落在高直眼的後脖頸子上,如同劈中生鐵。再看台上的高直眼兒,他跟沒事人似的收起架勢,拎刀在手繞場一周,讓三老四少瞧瞧,菜刀的刀刃中間崩出了豁口,已經卷了邊。


    台底下人群的喝彩聲如同山呼海嘯一般,高直眼兒這是刀槍不入的真本領,金鍾罩鐵布衫,達摩老祖易筋經,槍紮一個白點兒、刀砍一道白印兒,全身上下橫練的硬氣功!實則可不然,高直眼兒幹了二十幾年窩脖兒的行當,脖子後頭那個老繭疙瘩,幾乎和鐵的一樣,他才敢亮這一手,對準這個地方砍,使多大的勁兒也不要緊,換個地方可不行,上下錯開幾分,腦袋就搬家了。


    上河幫中不乏裝船卸貨的苦大力,脖子後邊也有這層老繭,不過老繭再厚也是肉長的,天津衛除了高直眼兒,誰還敢用菜刀往脖子上招呼?一個個左顧右盼,大眼瞪小眼,愣是沒人敢出來接招。上河幫的舵主直嘬牙花子,眼看這一陣是敗了,剛想站起來說幾句光棍話找回點麵子,忽然有個女子叫道:“且慢!”燕語鶯聲中透著一股子犀利,台上台下的眾人無不納悶兒,怎麽還有女的?一個女流之輩也敢拿菜刀砍脖子?大家夥兒循聲望去,隻見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走出一個美豔少婦,一頭青絲如墨染,上下穿的綾羅衫,麵如桃花初開放,香腮紅潤似粉團,蛾眉纖細如彎月,杏眼秋波明閃閃,懸膽鼻子端又正,櫻桃小口朱筆點,糯米銀牙潔似玉,兩腮酒窩把情傳,楊柳細腰多窈窕,三尺白綾雙腳纏,二十八九、三十歲不到,風姿綽約、分外妖嬈,一朵鮮花開得正豔。


    書中代言,這個美貌的少婦並非常人,也在“七絕八怪”中占了一個坑,彩字門裏出身,江湖上有個藝名“一掌金”,不僅如此,還是上河幫舵主的媳婦兒,手底下的弟兄皆稱嫂子。一掌金也是個苦命人,當初在天津城南門口賣藝,是個耍雜技的,打小起五更睡半夜練就了一身的絕活兒,功夫全下在這對三寸金蓮上了。最拿手的是蹬大缸,仰麵往板凳上一躺,一隻腳將大水缸托起來,另一隻腳蹬著它轉。不僅蹬空缸,虎背熊腰的壯漢鑽入缸中,照樣蹬得“呼呼”帶風,轉得人眼花繚亂。提起“蹬大缸的一掌金”,江湖上沒有不知道的。可那會兒的藝人不容易,連大紅大紫的名角都是半戲半娼,何況耍雜技的江湖藝人?一掌金長得美,臉蛋兒、身段兒,要盤子有盤子,要條子有條子,又有一雙三寸金蓮,裹得是真好,一不倒跟二不偏,好似蝦米把腰彎,兩頭著地中間懸,二寸九分四厘三,瘦腳板兒、薄腳麵兒、蛇腿腕兒,又端莊又周正。以前跑江湖賣藝,經常受到地痞惡霸、紈絝子弟的調戲,賣藝的惹不起這些地頭蛇,半推半就做起了“流娼”,說是“娼”,可這些人多半仗勢欺人,根本就不給錢,無奈之下隻得晚上陪人睡覺,白天街頭賣藝,說起來也夠慘的,後來上河幫的舵主看中了一掌金,都是生於草莽、長於市井的苦命人,就把她娶過門,成了上河幫的大嫂,對她來說這就叫平步青雲了,至少不用再當街賣藝,更沒人敢欺負她了。


    一掌金款動金蓮,上了比鬥台,衝上河幫的舵主一欠身:“當家的,讓我來會會這個窩脖兒。”


    上河幫舵主是跑船的出身,一掌金身為走江湖的流娼,兩口子門當戶對,沒那麽多顧忌,見一掌金要替幫會出頭,不但沒生氣,反而十分得意。


    一掌金衝高直眼兒一招手:“傻大笨粗的那個,你過來。”


    高直眼這麽大能耐,卻沒怎麽跟女人打過交道,再怎麽說也是個賣苦力的,沒錢打茶圍、喝花酒,他老婆也是粗手大腳的鄉下女人,哪見過這等花枝招展、言行放蕩的女子,聽得一掌金叫他,當時臉就紅了,也不敢拿正眼兒看,臊眉耷臉地走了過來。


    一掌金看著高直眼兒的狼狽相,“咯咯”直笑,說道:“傻大個兒,拿刀砍脖子我來不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使刀動槍的,你不挺有力氣嗎?敢不敢和我比比力氣?”


    沒等高直眼兒開口說話,台底下已是喧聲四起,再怎麽說這一掌金也是個女子,天津衛說到力氣大的,頭一個是杜大彪,那是扛鼎的天降神力,吃五穀雜糧的凡人比不了,此外就是幹窩脖兒的高直眼兒,常年賣力氣練出來的身子板兒,一掌金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嗎?再看高直眼兒,也不知道是臊的還是氣的,紅著臉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問了一句:“怎麽比?”


    一掌金是真耍得開,命人搬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往上一坐,兩條腿並緊了,對高直眼一笑:“掰開我這兩條腿,這一陣就算你贏。”


    圍觀的人群炸開了鍋,好多人看著一掌金直流哈喇子,嘎雜子琉璃球們更是連吹口哨兒帶叫好。高直眼哪見過這陣勢,一張大臉青一陣紫一陣,額頭上也見了汗,愣在原地手足無措。下河幫的人也在後邊跳腳起哄:“高直眼兒,你怎麽還不上啊?有便宜不占你等雷劈呢?”


    高直眼兒臉紅耳熱萬般無奈,下河幫已經輸了一陣,他可不能再敗了,既然對方畫下道來,該比還是得比,隻得把兩個手掌心的汗往破褂子上抹了抹,伸手抓住一掌金的兩個膝蓋,薄綢兒的燈籠褲下邊就是滑嫩的肉皮兒,用手一摸怎麽這麽舒服。高直眼兒心猿意馬,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一掌金以前是個蹬缸的,稱得上身懷絕技,並不敢小覷了她,穩了穩心神,使勁往兩邊一分。不承想一掌金的雙腿紋絲沒動,看著高直眼兒的窘迫之相,調笑道:“傻小子,快使勁兒啊,掰開了娘給你奶吃!”惹得眾人又是一番狂笑。高直眼兒當時就有幾分見傻,心說這小娘兒們還真有兩下子,我雖然沒使上全力,勁頭兒可也不小了,抬頭看了看一掌金,使上八成勁又是一下,卻仍掰不開。高直眼兒額頭上冒出冷汗,如若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一個女流之輩,不僅會讓圍觀之人笑掉大牙,下河幫的犒勞也甭想要了。他一想這可不成,顧不上憐香惜玉了,擰著眉瞪著眼,咬住了後槽牙,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氣,雙膀一較勁喊了一聲:“開!”忽聽“嘎巴”一聲,再看一掌金一動沒動,高直眼的褲腰帶卻崩斷了,褲子一下掉到了腳麵上,臊了他一個大紅臉,比染坊的紅布還紅,當時愣在台上,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恨不得找個地縫兒一頭紮進去,眾人“嘩”的一聲全笑了。高直眼兒愣了一愣,忙提上褲子下了台,低頭鑽入人群灰溜溜地去了。


    這一陣雙方打成了一個平手,上河幫一勝一平占了上風。下河幫的人可不幹了,舵主出來說:“咱們兩幫都是在河上掙飯吃的,可別忘了祖師爺定下的規矩——女子不能上船。上河幫靠個小娘兒們出頭,不嫌丟臉嗎?”


    過去河上行船的規矩眾多,好比說烙餅或者吃魚的時候,最忌諱這個“翻”字,“翻過來”要說成“劃過來”,船上死了人也不能說死,要說“漂了”,鍋碗瓢盆不許扣著放,吃完飯不準把筷子橫擔在碗上,這都不吉利。對於女人的忌諱更多,老時年間的說法“女人上船船準翻,女人過網網必破”,特別是孕婦,如果沒留神從漁網上邁過去,哪怕這網是新的,也得扔掉。上河幫的舵主明知理虧,以前鬥銅船從沒有女子出頭,論起來卻是有些不夠光棍,但是好不容易扳回了劣勢,豈可錯失良機?眼珠子一轉站起身來說道:“如今這都什麽年頭兒了?還信這套老例兒?再者說了,各位的船上當真沒有女人嗎?敢問你們後艙中供奉的媽祖娘娘是不是女子?”此話一出,眾人麵麵相覷、啞口無言,按理說這叫大不敬,可再一想又無從反駁,跑船的都要供奉媽祖娘娘,誰敢說娘娘不是女人?上河幫的舵主見大夥兒無言以對,趁勢說道:“咱退一萬步說,祖師爺定下的規矩是不讓女人上船,又沒說過不讓女人上台比鬥,想當初花木蘭替父從軍、佘太君百歲掛帥,皆為女中豪傑,後世之人無不敬仰,我媳婦兒眾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一展絕技,憑什麽不算?難不成你們一群大老爺們兒要在個娘兒們麵前認耍賴不成?”下河幫的人被問得無話可說,隻能承認這一陣打成了平手。


    剛才這邊台子上還沒開鬥,台下便有開盤口的,也就是下注賭輸贏,老百姓有的看好上河幫,有的看好下河幫,很多人掏錢下注,沒想到今天的形勢一邊倒,眼見上河幫占了先機,不少剛才買下河幫贏的,到這會兒心裏都沒底了,為了把錢撈回來又紛紛在上河幫這邊添磅,台下亂作一團,便在此時,就聽得台上“噔噔噔”幾聲悶響,震得木頭台子直晃悠,眾人將目光投過去,隻見上河幫這邊出來一個龐然大物。


    5.


    五月二十六天津衛三岔河口過銅船,上下兩河的幫會搭台比鬥,上河幫旗開得勝,第二陣也戰成了平手,按舊時定下的規矩,雙方輪流叫陣,剛才那一陣是下河幫高直眼兒叫的,接下來又輪到上河幫了,隻聽一陣腳步聲響,從人群中走出來一位。此人往台上一走,踩得台板子直顫,台下的老百姓聞聲抬眼觀瞧,不由得一個個目瞪口呆,這位的塊頭兒也太大了,豎著夠八尺,橫下裏一丈二,相貌奇醜無比,一身橫肉,胖得連眼都睜不開了。嘴巴子耷拉到下巴上,下巴耷拉到胸口上,胸口耷拉到肚子上,肚子耷拉到膝蓋上,趕上跑肚拉稀想來貼膏藥可費了勁了,扒拉半天肉也找不著肚臍眼兒。看熱鬧的當中有人知道這位,此人外號叫肉墩子,是上河幫的幫眾。肉墩子生下來就胖,怎麽吃也吃不飽,吃餅論筷子、吃饅頭論扁擔,這話怎麽講呢?咱們說這頓飯吃烙餅,肉墩子可不論張吃,更不論角吃,桌子上立一根筷子,用大餅往上串,一張接一張,什麽時候串到餅和筷子一邊齊,看不見筷子頭了,這才擼下來往嘴裏掖,什麽菜也不用就,大餅跟倒土箱子裏似的,眨眼之間就沒了,吃上這麽十幾二十筷子當玩兒;吃饅頭的時候,桌子上先擺一條扁擔,由打扁擔這頭往另一頭碼饅頭,一個挨一個頂到頭,擺這麽十幾二十扁擔饅頭,剛夠他吃個半飽,真讓他甩開腮幫子敞開了吃,有多少也不夠填的。


    肉墩子長這麽大沒吃過好的,憑著饅頭大餅、棒子麵窩頭兒吃出了一身的大肥肉,這就夠受的了,他一頓飯能吃下去普通人家一個月的口糧,誰養得起他?上河幫掌管運河上的糧船,可也不是糧食多到沒地方扔。肉墩子這個特大號的酒囊飯袋,擱在別處一點兒用處沒有,對跑船的來說用處可挺大,平時當成壓艙的,遇上風浪扳不過舵來的時候,船想往哪邊走讓他往哪邊一站,船頭立馬兒就偏過去了。


    上河幫的肉墩子兩條腿也粗,跟倆樹墩子似的,邁不開步,隻能一點一點往前挪,半天才走到台中間,站在原地喘了一會兒,從兜裏掏出一塊畫石猴,又費了挺大的勁,圍著自己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圈。下河幫的人不知道肉墩子想幹什麽,嘴裏可不能饒人,有人喊道:“胖子,畫錯了吧?你這圓圈兒怎麽沒留口兒呢?”這就叫罵人不帶髒字兒,以往給死人燒紙之時,畫在地上的圓圈西南角會留出一個口子,可以讓陰魂進來收錢。肉墩子不是聽不出來,聽見了也當沒聽見,低頭畫好了圓圈,又喘了幾口大氣,把手中的畫石猴一扔,甕聲甕氣地說:“甭嘴上討便宜,我他媽就站這圈兒裏,看你們哪個能把我弄出去!”


    眾人聽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眼前這家夥哪有個人樣兒?來頭大象也沒他沉,誰有這麽大的勁兒把他弄出圈去?下河幫的幫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上前。幹窩脖兒的高直眼力氣大,怕也推不動這個肉墩子,除非火神廟警察所的杜大彪上來,可是官廳的人不準參與鬥銅船,九河下梢哪還有神力之人可以對付肉墩子?


    肉墩子等了半天,見下河幫沒人上前,咧開嘴哈哈大笑,此人嘴大、脖子粗,嗓子眼兒跟下水道似的,說出話來都“嗡嗡”作響,哈哈一笑更是聲如洪鍾,震得人耳朵發麻。原以為上河幫這一陣不戰而勝了,但聽得下河幫中有人說了一聲“我來”!眾人閃開一條道,從後邊出來一個鄉下老農,身穿粗布褲褂,一張臉黑中透紫,看得出常年幹農活兒,兩隻手上皮糙肉厚淨是老繭。


    書中代言,此人家住城郊高莊,排行老四,一向認死理兒,或說為人愚鈍,讓他認準的事,天打雷劈也動搖不了,因此都叫他四傻子,上了歲數闖出名號之後,天津衛人稱“神腿傻爺”,住在城郊種菜為生,從小願意練把式。有一次從外地來了個出名的拳師,在高莊收了十來個徒弟,在場院中傳授翻子拳,傻爺也去跟著練,可因愚鈍粗笨,根本記不住拳招。拳師見他呆頭愣腦,這樣的人怎麽學武呢?就傳了他一招野鳥擰枝的踢腿,讓他自己去踹村口一棵大樹,過後就把這個徒弟忘了。怎知傻爺有個軸勁兒,從此之後不分三九三伏,起五更爬半夜去村口踹大樹,三十年如一日,一天也沒歇過,村子周圍的樹全讓他踹斷了。咱在前頭說了,傻爺一根兒筋,家門口沒樹可踢了,心裏頭沒著沒落,以後踢什麽呢?後來在別人的攛掇下,傻爺進了天津城,廟門口踢過石獅子,豆腐坊裏踢過磨盤,要不是當差的攔著,傻爺就把鼓樓踢塌了,從此闖下一個“神腿傻爺”的名號。這一次讓人找來給下河幫助陣,見對方出來一個肉墩子,站在圈兒裏叫陣,下河幫中無人敢應。傻爺心說這家夥橫不能比石獅子還結實?於是高喊了一聲“我來”,邁步來至肉墩子近前。台底下的老百姓知道有熱鬧可瞧了,肉墩子腦滿腸肥,又笨又蠢,傻爺看著也木訥,可是肉墩子天賦異稟,往那兒一站,城牆相仿,傻爺三十年練成的神腿,也不是好惹的,這才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他們倆誰勝誰敗可不好說。


    肉墩子不認得傻爺,見來者是個鄉下老農,以為勝券在握了,就一個勁兒地傻笑。傻爺看肉墩子嗬嗬傻笑,心說這別再是個傻子吧?也忍不住笑出了聲,兩個人誰也沒動地方,嘿嘿哈哈笑個沒完,惹得台下的百姓都跟著笑。台上的二位舵主可笑不出來,眼看銅船就要進來了,再爭不出個高低,大銅船從哪邊走啊?各自催促己方之人,盡快開始比鬥。肉墩子不用準備,身不動膀不搖往當場一站,如同一座肉山,全憑分量取勝。傻爺也不會擺架勢,嘴裏說了一句:“胖子,我可踢了!”肉墩子沒當回事,甕聲甕氣應了一聲。再看傻爺身子一轉這叫野鳥擰枝,這條右腿可就掄起來了,誰也沒看清楚怎麽踢的,為什麽呢?太快了!“呼”的一下招呼過去,正踹在肉墩子的大肚子上,隻聽肉墩子悶哼了一聲,“噔噔噔”一連往後倒退了十幾步,“撲通”一聲掉下了台,仰麵朝天摔在地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死於非命。


    傻爺追悔莫及,幾十年來從沒踢過人,不知道該使多大勁兒,為了勝這一陣,這一腿踢出去使足了力氣,石頭墩子也受不了,何況是個肉墩子?但是漕幫之間的比鬥從來都是生死無論,各安天命,死了也就死了,隻能說本事不夠、能耐不到,官廳也不會過問。傻爺縱然心裏有愧,可也是各為其主,隻求這個大胖子做了鬼別來纏他,衝著台下肉墩子的屍首一抱拳:“兄弟,對不住了。”說完回歸本隊。


    鬥到這一陣,雙方又打平了,尚未分出高低,卻已出了兩條人命。上河下河兩大幫會的舵主還要派兵遣將,那幾位漕幫的長老可坐不住了,再這麽鬥比下去,還得死傷多少人?幾個老爺子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想讓雙方就此罷休。其中有人說道:“上河下河本是一家,依我們老幾位看,今天應該到此為止了。”兩河幫眾卻不答應,到此為止?人豈不是白死了?銅船往誰那兒走?又有漕幫元老出來說:“不如這樣,去年銅船是由下河幫走的,今年就從上河幫走,往後一年換一邊如何?”


    上河幫的舵主說道:“勝敗未見分曉,憑什麽讓我們吃這個虧?再者說了,如果可以一年換一次河道,我們這麽些人吃飽了撐的拚個你死我活?您倚老賣老的還真拿自己當瓣兒蒜了,實話告訴你,不鬥出個起落,今天這件事兒完不了!”


    上河幫舵主在這邊不依不饒,下河幫的舵主也不肯罷休,心想:“去年就是我們輸了,銅船一過損失一天的進項事小,我們丟多大人、現多大眼?一整年都讓對方壓著半頭,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年鬥銅船,正想一雪前恥、吐氣揚眉,你們幾個老家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不鬥就不鬥了?天底下哪有這麽容易的事兒?”當時怒罵一聲:“老梆子!讓你們來就是當個擺設,還以為我真怕你們呢?甭說你們幾個老不死的,皇上他二大爺來了我也不給麵子!”氣得幾個漕幫長老吹胡子瞪眼,好懸沒背過氣去。


    台上這麽一亂,各大鍋夥的一眾混混兒也已鬧上了,他們可不管什麽規矩不規矩,就是憋著打架來的。天津城這六大鍋夥也是積怨多年,誰看誰也不順眼,說是來給兩河幫會助陣,可都沒安好心,暗藏鎬把、斧頭、攮子,恨不得越亂越好,隻等大打出手,打出了名頭誰都怕你,再出去訛錢就方便了。


    鍋夥的首領稱為寨主,就聽其中一位寨主叫道:“哪那麽多說道?抄家夥打吧!”說話從凳子上一躍而起,“哢嚓”一下踹折了凳子腿,拎在手上橫著能掄、豎著能捅,擺開了架勢,這就可以打人。幹柴就差一把火,行舟單缺這陣風。一幫人都看著呢,就等個機會,有這位一帶頭,那還好得了嗎?其餘幾位寨主也坐不住了,論打架誰都不含糊,幹的就是這個買賣,吃的就是這碗飯,一個個擼胳膊挽袖子、脫小褂亮文身,兩撥人馬齊往上衝,眼看就是一場大亂子。


    一眾警察紛紛拽出了警棍,隻等長官一聲令下,就上去平亂。周圍的老百姓也慌了,天津衛的混混兒打架不要命,群毆械鬥打起來刀槍無眼,招呼上誰是誰,這個熱鬧縱然好看,可沒人敢瞧,真挨上一下子可沒地方說理去,看個熱鬧丟了命,那該有多冤?一時間哭爹叫娘,爭相奔逃,隻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更後悔不老實在家裏待著,非得出來湊熱鬧。眼看局麵不可收拾,不知得死傷多少人,正當千鈞一發之際,隻聽人群之中有人拿腔作調地高喊了一聲:“各位,且慢動手,全瞧我了!”


    眾人循聲一看來的是這位爺,心說:“得嘞,今天這場架是打不起來了!”


    6.


    上下兩河的幫會在三岔河口爭銅船,鬥了一個不分上下、旗鼓相當,六大鍋夥的混混兒趁機鬧事,想要打群架,台上台下亂成一團,局麵已經失控了,眼看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衝突,忽然有人喊了一聲:“瞧我的麵子,誰也別動手!”


    從古至今,惹事從來不叫本事,隻要豁得出去就行,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大不了是個死。了事才叫本事,把天大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兩大幫會、六大鍋夥在三岔河口爭鬥,已經扔下了兩條人命,以前的皇上都管不住,漕幫的元老也解決不了,誰有這麽大的臉,有這麽大的勢力,敢說這麽大的話?


    別處不好說,天津衛可真有這麽一位爺,四十八家連名票號的少東家,姓丁,人稱丁大少。他們家在天津城稱為“大關丁家”,因為家住北大關,是天津城最早的商業區之一,商店鋪戶鱗次櫛比,住在這一帶的全是有錢人。老丁家在有錢人裏也算拔了尖兒的,大宅院寬敞氣派,一麵院牆占半了半趟街,虎座的門樓子底下擺一對抱鼓石,刻著一個花瓶插三支戟,外帶一把笙,這叫“平生三級”,牆磚也滿帶浮雕,喜鵲登梅、白猿獻壽、二龍戲珠、獅子滾繡球,外帶《三國》《水滸》各種典故,全是出自名家之手,下設四磴高台階,取“四平八穩”之意,雙開的深紫色木頭大門,對過兒是磨磚對縫兒八字影壁。全宅一共八個大四合院,每個院都有坐北朝南的五間大瓦房,倒座房屋也是五大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另外還設有門房、賬房、馬號,並且建有後花園一座,園中有對對花盆兒石榴樹,九尺多高的夾竹桃,迎春、探春、梔子、翠柏、梧桐樹,枝葉茂盛,從牆頭兒探出多高,引得往來的行人側目以觀。丁大少是家中獨子,昆侖山上一根草、千傾地裏一棵苗,真可以說是背靠金山,在錢堆兒裏長大的,文不成武不就,什麽能耐也沒有,反正家裏的錢幾輩子也造不完,整天橫草不拾、豎棍不撿,任嘛不幹,就是想方設法地花錢。


    花錢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兒,得看您花多少,怎麽花,買個房置個地,那不叫本事,正經花錢的主兒,得花出境界來。丁大少就是這麽一位,說到他花錢的本事,天底下沒有不佩服的,不敢說空前絕後,那也稱得上花錢界的一朵奇葩了。當年還有大清朝的時候,有一次丁大少上玉華樓吃飯,這是家淮揚菜館兒,天津衛吃盡穿絕,大莊子小館子數不勝數,各大菜係、地方小吃也是應有盡有,淮揚菜並非大魚大肉、大碟子大碗,吃的東西都是精致、講究,材料又多是從江南運過來的,價格自然也不低,非得是像丁大少這種腰纏萬貫、山珍海味都吃膩了的主兒,才來這兒品滋味兒。他跟別的有錢人不一樣,向來不進包間,為了讓出來進去的客人見得到他,上前請安討賞,他就打心眼兒裏高興,擺的就是這個譜兒。話說當天丁大少一上玉華樓的二樓,見靠窗的位置已經擺好了一桌上等酒席,早有手底下人過來打過招呼了,這頓飯要在這裏吃。也不用點菜,玉華樓的夥計心裏都有數,看差不多快到到鍾點兒了,先擺上“八大碗”“八小碗”“十六個碟子”“四道點心”,這叫壓桌碟兒;然後就是丁大少愛吃的幾個菜,像什麽熗虎尾,也就是鱔魚,專門兒從江蘇運過來的小黃鱔,素有“賽人參”之稱,切好了條兒,開水一汆就熟了,再淋上特製的湯汁;還有一道叫烏龍臥雪,把雞胸肉用刀背剁成泥,加上雞蛋清,滑油凝成片兒,瀝幹淨了擺在盤子裏,這便是“雪”,“烏龍”是海參,得用最好的刺參,先汆水後燜燒,做得了擺在“雪片”上,吃的不光是材料和味道,還得講究這麽點兒意境。其餘的還有什麽砂鍋元魚、蟹黃魚翅、香桃鴿蛋、琵琶大蝦,等等,總之都是又好又貴的菜色,主食一般是蟹粉湯包、糯米燒麥。那位說這麽多東西幾個人吃?就丁大少一個人,這位爺就這個脾氣,甭管吃不吃,全得擺上來。


    丁大少坐下來剛要吃,瞧見旁邊一桌也有個吃飯的,三十來歲滿麵紅光,穿綢裹緞,也是個有錢的主兒。這位吃得挺特別,桌子上隻有一碟菜一壺酒,碟子裏全是鴿子蛋大小的圓球,夾起一個放進嘴裏,咂摸咂摸又吐到桌上,“吧嗒”一響。丁大少看著出奇,吃的什麽這是?怎麽還有我沒見過的東西?招呼跑堂的過來一問,得知此人是個山西來的富商,晉商八大家之一曹家的少東家,在這兒吃了好幾天了,嫌我們的魚翅不好,買了一大包瑪瑙球,讓廚子用高湯煨了,跟著海參、鮑魚一塊兒燉,靠幹了再勾上芡汁兒,就品上頭那點味兒,嗍完就扔,八個店小二等著收拾他這張桌子呢。


    丁大少一聽不樂意了,孔聖人麵前念之乎者也、關老爺麵前耍青龍偃月,這不是成心在我麵前擺闊嗎?專門上天津衛寒磣我來了!生可忍熟不可忍?生的熟的都不能忍!吩咐手底下人:“去,照這個大小給我買一包翡翠珠子來,咱也這麽吃!”手下人跑出去買來了翡翠珠子,丁大少打開包挑了又挑、揀了又揀,種水不好、不帶春色的一概不要,隨手就扔,擇出二十幾個晶瑩剔透種水俱佳的翠珠交給夥計,也照那樣做一盤。丁大少說話的時候成心提高了嗓門兒,好讓那位少東家聽聽,這是天津衛,吃過見過的主兒多了,你背著手搖扇子——裝什麽大尾巴鷹!


    一會兒的工夫,夥計把那碟子翡翠球端上來了,好看是挺好看,可這玩意兒能好吃嗎?丁大少架門兒大,嗍完了不往桌上吐,一個一個往地上啐,夥計一看問道:“丁少爺,我給您收起來?”


    丁大少嘴一撇:“吃剩的折籮你讓我收起來?你拿回去喂貓吧!”


    夥計忙給丁大少作了個揖“謝丁少爺賞”,東撿一個西撿一個,翡翠球是圓的,落在地上滾來滾去,夥計貓著腰追,累得滿頭大汗,那也高興啊,丁大少看著更高興。


    打山西來的少東家可不是個善茬,一看丁大少這做派明白了,這是給我瞧的,行啊,咱來來吧。將跑堂的叫過來:“我說,你撿那貓吃的做什麽,這個給你了。”當場摘下一個扳指,正經的和田白玉,溫潤如油,一絲雜色也沒有,托在手裏又滑又膩,值了老錢了。跑堂的八輩子也賺不出來這個扳指,可把他嚇壞了,擺手不敢要。少東家笑道:“這有什麽,一個小玩意兒,拿回家哄孩子玩兒去吧。”


    跑堂的正在這兒千恩萬謝,忽聽身背後丁大少痰嗽了一聲叫道:“過來。”說著話摘下一個寶石戒指,隨手扔到桌上:“撿這麽半天也累了,這個你拿走,買壺茶喝。”這塊寶石碧綠碧綠的,足有鴿子蛋大,一汪水兒似的,比和田玉還值錢,是他爹托人從南洋重金購得,丁大少不當回事兒,順手賞給了跑堂的,抬頭看了看那位少東家,麵帶不屑之色,又往地上吐了一個翡翠球,“吧嗒嗒嘩啦啦”一響,心中得意至極。


    那個外來的少東家也是花錢的秧子,豈能輸這個麵子?正好飯莊子門口兒有個唱曲兒的,就叫上來唱了一段,一曲終了,少東家叫了一聲好,掏出一張好幾千兩的寶鈔打賞。丁大少也把唱曲兒的叫過來,不用唱,一賞就是一萬兩的寶鈔。唱曲兒的樂壞了,跪地上磕頭謝賞,夠他幾輩子吃喝不愁了,回老家買房子置地足以富甲一方,弦子也不要了,揣上寶鈔蹦著就下了樓,把一眾看熱鬧的食客眼饞得,眼珠子都快流出來了。


    那位少東家不服,把跑堂的叫過來,寫了個條子讓他去侯家後的窯子找五十個窯姐兒過來陪酒,跑堂的剛接過條子,丁大少這邊的條子也寫好了,讓他去南市的班子裏找五十個姑娘過來聊天。跑堂的帶著條子出去辦事,不到一個時辰帶齊了人回來。這一百個窯姐兒往飯莊子裏一座,鶯鶯燕燕喧鬧非常,滿堂的胭脂香粉味兒,熏得人直捂鼻子。兩位少爺又比著點菜,你點什麽我點什麽,吃不吃無所謂,哪個貴點哪個。酒菜如同流水一般端上來,這一百位甩開腮幫子就吃上了。


    少東家告訴那五十個窯姐兒:“敞開了吃敞開了喝,吃多少都是我的,我額外還有賞。”說完他從褡褳裏掏出一大把金鎦子,都是用繩子穿成串兒的,讓眾窯姐兒伸出手來,一人手上一個,窯姐兒們撿了天大的便宜,美得鼻涕泡都出來了。丁大少把下人喚至近前,低聲耳語了幾句。下人扭頭出去,很快拎來一個袋子,稀裏嘩啦往桌上一倒,也是金鎦子。丁大少讓那五十個姑娘一個手指頭上套一個,再把鞋襪脫了,一個腳指頭上套一個,誰多長了個六指算誰便宜。


    那個少東家急了,當場把桌子掀了,連碟子帶碗“稀裏嘩啦”掉了一地,掏出寶鈔告訴掌櫃的:“我賠你們一套金碟子金碗,上萬寶樓金店買去。”


    這麽大的熱鬧,天津城都傳遍了,老百姓能不搶著看嗎?滿地的翡翠瑪瑙金鎦子,撿上一個半個可就發財了,爭先恐後往二樓跑。掌櫃的嚇壞了,怕把樓梯壓垮了,趕緊攔住眾人:“老少爺們兒,留神咱這樓梯!”


    丁少爺接過話來:“掌櫃的,物華木器行,我送你們整套黃花梨的樓梯!”


    掌櫃的怕收不了場,連忙打圓場說:“二位二位,您二位是財神爺降世,腿上拔根毛兒都比我腰粗,我們這是小本買賣,禁不住這麽折騰,您了高高手,別鬧了,我這兒給您二位作揖了。”


    外來的少東家畢竟不比丁大少守家在地,褡褳已然見了底,隻得順坡下驢,冷哼一聲邁步出了飯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丁大少大獲全勝,揚眉吐氣,心裏這叫一個痛快,把窯姐兒打發走,吩咐跑堂的去沏壺茶,跑堂的應了一聲剛要下樓,丁大少一看周圍還有不少看熱鬧的閑人,又擺開譜了:“先別走,知道我丁大少怎麽喝茶嗎?到南紙行給我買上等的竹宣紙燒水,我就得意那口兒竹子味兒。”看熱鬧的當麵挑大指,心裏可都在罵,這個年月兵荒馬亂,老百姓連飯都快吃不上了,這倆敗家子為了掙一口氣,糟踐了多少錢!


    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別人看著怎麽生氣、怎麽眼紅都沒用,架不住人家老丁家太有錢了,丁大少成天在外邊胡吃海喝、變著法兒地揮霍,日子一長也有個膩。要說有錢的大爺消遣解悶,無外乎吃喝嫖賭抽這幾樣,丁大少則不然,覺得這些沒意思,也玩不出什麽花樣了,就看天津衛的鍋夥混混兒挺有意思,這幫人一個個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話不好好說,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斜腰拉胯拿鼻孔瞧人,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稱英雄論好漢,花鞋大辮子招搖過市,打遍了街罵遍了巷,抄手拿傭、瞪眼訛人,還沒人敢惹。丁大少的癮頭兒上來了,咱爺們兒不玩則可,要玩就得玩這個!


    老天津衛說喜歡什麽東西上了癮、入了迷,就是這一行中的“蟲子”,意思是把這東西鑽透了,長在裏邊了。比如看戲有看戲的蟲子,什麽戲都聽,而且聽的時候走心思、動腦子,比唱戲的都懂,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大小節骨眼兒犄角旮旯沒有不明白的,坐在戲園子裏從來都是閉著眼聽,一邊聽一邊咂摸滋味,還別說忘了詞兒、串了調,哪怕有一個字唱倒了音他都能聽出來,喊一聲倒好,台上的演員非但不惱,還得暗挑大指,心說這位是真懂戲。諸如此類,像什麽聽書聽曲、古玩字畫、喂魚養鳥、種草栽花都有蟲子,各走一路、各成一精。咱說的這位丁大少,玩起來癮頭兒可真不小,一來二去就成了混混兒蟲子。反正有的是錢,專門請出天津衛最有資曆的老混混兒給他開蒙,告訴他什麽叫鍋夥、什麽叫開逛,眼睛怎麽斜、脖子怎麽歪,怎麽說話、怎麽走路、怎麽穿衣、怎麽打人,又告訴他打架鬥毆的叫武混混兒、揮筆似刀的叫文混混兒,有錢有勢的叫袍帶混混兒、鄉下老趕叫土混混兒,總而言之,無論哪一路,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好話不能好好說,以惹是生非為業、以受傷掛彩為榮。丁大少越聽越愛聽,越琢磨越上癮,恨不得立刻出去開逛,又一想不成,混混兒歸根到底是為了掙錢吃飯,就憑我們家這麽有錢,當了混混兒也沒前途,我不能當混混兒,我得管混混兒!


    天津衛的混混兒自古就有,官府可都沒把他們管過來,丁大少再有錢也不過是個平頭百姓,他一個二世祖何德何能?有什麽不一樣的本事?丁大少可不這麽想,這個事情說難也難,說簡單也是簡單,反正有的是錢,你不服我不要緊,也不用拐彎抹角,講什麽規矩禮數,我就拿錢砸服了你為止。他讓手下人背上錢袋子,跟著他出去轉悠,專找侯家後、三不管、河北鳥市這些混混兒聚集的去處。見有打架滋事的,他就上前平事。以前也有一路人專幹這個,全是上了歲數的老混混兒,憑這麽多年闖出來的名號,這邊說那邊勸,軟的不行來硬的,靠麵子壓事兒。丁大少算哪根兒蔥啊?根本沒人聽他那一套,該打接著打,丁大少也不惱,大把的錢往外一掏,我也不問誰是誰非,隻要罷手不打了,這些錢全是你們的。混混兒們也發蒙,這是個什麽路數?從沒見過這麽勸架的,給錢還能不要嗎?架也不打了,接過錢來就走。丁大少卻道一聲且慢,既然拿了錢,誰都不許走,不打了就是給我麵子,最好的飯莊子、最大的澡堂子、一等的班子,吃飯洗澡嫖姑娘一條龍,花多少錢都算我的。當混混兒的都是窮人,既沒有手藝又不願意賣力氣,這才紮一膀子花兒開逛當混混兒,其實當上了混混兒也訛不來多少錢,有幾個混出名堂的?大多是不怕死的窮光棍,上二葷鋪來碗雜碎湯就叫過年了。丁大少擺譜請客的這些東西見都沒見過,一個個全傻了眼,白吃白喝白玩,還有錢拿,誰會跟這位爺作對?從此丁大少在天津衛大大小小的鍋夥中標名掛號了,專管混混兒們的閑事,一聽說什麽地方有混混兒打架,他帶錢過去就把事兒平了,揮金似土、仗義疏財,心裏那叫一個得意:“天津衛的混混兒再厲害,也得給我麵子,官府管不了的,我全能管!”在天津城中他丁大少絕對稱得上一怪,是怪鳥兒的怪,他出馬沒有平不了的事兒,還真讓人不得不服,也沒別的,就是舍得掏錢,有比他有錢的,可沒他手這麽敞,比他有麵子的,又沒他有錢。丁家老爺實在忍不了這個敗家兒子,一狠心給他關了起來,不許再出去扔錢了。


    五月二十六這一天,上下兩河的幫會連同六大鍋夥的混混兒,齊聚三岔河口爭勇鬥狠。九河下梢有頭有臉兒的人物全到了,台下還有這麽多看熱鬧的百姓,這樣的場合丁大少豈能不來?缺了他就不叫一台整戲,如果把這場事兒平了,這個臉就露到天上去了!他在家待不住了,他爹又不讓他出去,不得已在房頂開了窟窿,翻後牆出來勸架,好懸沒把腿摔斷了,您說這得有多大癮?勸了這麽多年的架,丁大少也明白了許多門道,不能一上來就勸,那顯不出本事,要是有一方先了,這架也打不起來,沒必要勸,非得等到兩邊鬧得不可收拾,刀槍相向、瞪眼宰人的時候再出來,所以他先在下邊看熱鬧,來了一個“登上高山觀虎鬥,坐在橋頭看水流”,直到雙方人馬亮出家夥一齊往前衝,眼瞅就是一場惡鬥,丁大少等的就是這個時候,這才高呼一聲,分開人群上了台,抱拳拱手:“列位三老四少,瞧在我的麵子上,今天別打了!”


    第十章 火燒三岔河口·下


    1.


    九水歸一顯真形,


    河出伏流浪不平;


    龍盤虎踞英雄地,


    蛇鼠之輩豈能逃。


    三岔河口兩路人馬一眾百姓,連同劉橫順這些當差的警察,沒有不認識丁大少的,這可是天津衛的一怪,有錢沒地方花,專門給人平事兒,但是雙方鬥出了人命,縱然丁大少有麵子,隻怕也不好收場。


    丁大少不緊不慢邁著方步上了台,抱拳拱手說道:“眾位英雄好漢,五湖四海皆相識也,咱都是在天津衛掙飯吃的,不看僧麵看佛麵,不念魚情念水情,何必如此呢?不就是過個銅船嗎?我也知道,銅船從哪條河上過,哪條河上的哥們兒這一天就吃不上飯,可是說到底天也沒塌,餓一天總比死了強,為這麽點兒事犯不上動刀動槍,各位瞧我了,給我丁大少一個麵子,這一天的錢讓我出,該給多少我翻一跟頭,而且往後年年如此,咱不打了成嗎?”


    上下兩河幫會的人巴不得如此,鬥來鬥去還不是為了錢?鬥銅船鬥了多少年,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事,丁大少一出場幾句話全解決了,這是多大的本事?看來以後得改規矩了,照舊搭台比鬥,誰贏了銅船從誰的河上過,誰掙這份翻跟頭的錢。有錢拿是不錯,麵子可也不能丟。下河幫的舵主上前一抱拳:“丁大少,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足慰平生,當真是咱天津衛仗義疏財的豪傑,可我們兩家是死過節兒,不隻是為了錢,遠了不說,我們剛剛還填進去一條人命,這個仇不報了?”


    上河幫的舵主也說道:“是這麽個理兒,我們也折了一個弟兄,此仇不報,今後如何服眾?”


    丁大少哈哈一笑,可了不得,兩條人命啊?這個年頭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大騾子大馬死了還能賣肉,死人值幾個錢?路邊兒的倒臥那麽多,也沒見人往家裏撿,如果按官價出錢賠償,我丁大少可不露臉,就讓雙方找來一架河邊稱貨的大秤,各自把死人放上去稱,稱完死人再稱銀元,人多重錢多重,如此一來上河幫可占了便宜,肉墩子不下幾百斤,這得頂多少銀元?下河幫看得眼熱卻又無奈,誰也沒長個前後眼,早知如此,我們也派個大胖子出來了。丁大少又掏出一塊錢,銀圓分兩麵,一麵上河幫,一麵下河幫,拋上去接在手中,打開看是哪一麵,銅船就從誰的河上過,給一份翻跟頭的錢,下一年換另一條河,怎麽樣?兩大幫會的舵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屁也放不出了,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為了錢嗎,錢給夠了還有什麽可說的?當場定了上河幫接銅船,幫會有龍旗,命人在台上打起龍旗,告訴龍船往這邊帶,銅船打這邊走。怎麽打也有講究,河上一切大小船隻,見到這個旗號,收船的收船,上岸的上岸,轉眼之間就把河道讓了出來。


    看熱鬧的老百姓也算開眼了,這個主兒是真有錢,兩大幫會在此鬥狠,與他丁大少有何相幹?鹹吃蘿卜淡操心,挑了房蓋翻牆出來,拿錢把雙方砸服了,就為了要這個麵子?可是也好,一場大禍彌於無形,真要打起來,巡警總局可壓不住,不知道得死傷多少人,又會牽扯多少看熱鬧的無辜百姓?誰能說丁大少這麽做沒積德呢?


    丁大少平了兩大河幫鬥銅船,心中得意已極,在台上談笑風生、指點江山,跟兩大幫會六大鍋夥的各位當家一通寒暄,那些成了名的大混混兒,行幫各派的舵主,全是一跺腳天津城四個角亂顫的人物,都過來跟他論交情,直如眾星捧月一般。正得意間,忽有手下人跑來通稟:“少爺,大事不好!老爺得知您又跑出來給人平事兒,已經親自來抓您了,還說要打折您的腿,看您以後還怎麽往外跑,瞧這意思可是來真的,您趕緊躲躲吧!”丁大少就怕他爹,這個老爺子拿錢可砸不住,一聽這話大驚失色,也顧不上麵子了,蹦下台撒丫子逃了。


    台下的老百姓捧腹大笑,河岔子上正亂著呢,不知誰喊了一句:“銅船來了!”眾人齊刷刷望過去,以法鼓會的龍船為首,二十餘艘大銅船一字排開,緩緩駛入了三岔河口。前邊這艘龍船也不小,金頭上雕著一對龍眼,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所謂“金頭”是安裝在船頭上的一塊橫木,乃是斬風避浪的“出頭椽”,上邊的龍眼黑白描繪,中間點著雞冠血,兩眼上方各釘一枚元寶釘,釘子上掛著紅色的布條,俗稱“彩子”。船頭的桅杆三丈開外,上刻“大將軍八麵威風,二將軍開路先鋒,三將軍掛角開風”,頂端高挑一麵繡金龍旗,當中一條探海金龍,左右繡著兩行小字“龍頭生金角,虎口噴銀牙”,船上旌旗招展、法鼓震天。會首身穿大紅法衣,上繡蟒翻身、龍探爪、海水江崖,頭戴龍王爺的麵具,藍臉赤須、額上生角、口出獠牙,頂上無冠、腳下沒鞋,披發赤足,手中仗劍,掐訣念咒。龍王廟法鼓隊分列左右,擊打法鼓的巨響順三岔河口水麵傳出去,仿佛排山倒海,聲浪一波接著一波,聲勢十分驚人。


    再說龍船後邊的大銅船,運河上比較常見的大船,無外乎艚船、駁船,艚船可以運糧食貨物,但是吃水淺,裝不了銅石。運銅石必須特製的大船,木板子外邊包鐵皮,銅石在前、船艙在後,如此一隊龐然大物,在海上顯不出什麽,進入運河卻堪稱奇觀,拉動汽笛震天動地、響徹雲霄。


    老百姓看的是熱鬧,劉橫順可一直盯著龍船上的會首,過銅船的前一天城隍廟赦孤,孫小臭兒白骨塔遇鬼,在西頭墳地找出了無頭屍,遇害之人究竟是不是九河龍王廟的廟祝海老五?聽李老道話中的意思,十有八九是魔古道殺了海老五,在龍船上扮成會首,給銅船引路,率領船隊駛入三岔河口,到底有何圖謀?魔古道接連在天津城作案,無不圍繞三岔河口,扔下了多少童男童女,至今查不出來。劉橫順是在三岔河口長起來的,沒少聽“九龍歸一、分水劍、邋遢李憋寶”的民間傳說,可還是那句話,河底下並不通海眼,也沒什麽老龍。巡警總局下轄五河水上警察隊,以往打撈河漂子的時候,並不是沒有水警下去過。老時年間三岔河口清濁不混,後來沒有這個奇觀了,民間訛傳憋寶的取走了分水劍,反正沒人看見過,要說是海河改道的原因,好歹有據可依。劉橫順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魔古道為何在此作亂。


    說話這會兒,五河水警的小艇已經到了,劉橫順帶杜大彪上了小艇,準備登上龍船,查明會首的真身,是海老五什麽都好說,倘若不是海老五,那就當場拿下!


    2.


    此時的三岔河口黑雲壓頂,悶雷滾滾,正憋了一場大雨,周圍的老百姓卻擠成了人山人海,爭看銅船和法鼓,生怕錯過這一年才能趕上一次的熱鬧。劉橫順和杜大彪登上五河水上警察隊的小艇,抬頭再看龍船已經到了河心。船上的法鼓隊真賣力氣,一水兒的精壯漢子,頭纏紅巾、打著赤膊,一身疙瘩肉油亮油亮的,眾人在甲板兩側排起二龍出水的陣勢,法鼓打得震天響,和天空中的滾雷混在一處,接地連天、聲勢浩大,仿若天兵天將也來助陣。圍觀的人一陣陣地叫好助威,別人沒看出有什麽不對,劉橫順卻發覺反常,三岔河口一年走一次銅船,多少年來皆是如此,過程大同小異,上下兩河的幫會先在台上分出勝敗,敗的一方打上龍旗,遠處的龍船見到旗號,就會引著大銅船進入三岔河口。按說過來這一路,龍船上敲打法鼓,一直把船隊帶進北運河或南運河,沿途不住拋下祭品,但是這一次的龍船與往年不同,駛入三岔河口便下了錨,不再往前走了,但是船停鼓不停,法鼓聲一陣緊似一陣,越打越急、越打越快。扮成龍王爺的會首立於船頭,舉止詭異,似在指揮河中的千軍萬馬,經過五月二十五分龍會天降大雨,各條河道中的水位上漲,河麵比以往寬出許多,但見大河滔滔、濁流滾滾,水中隱隱約約升起一道黑氣。


    說話這會兒,後頭跟著的大銅船緩緩駛入河口,壓波分水從龍船旁邊過去,可是沒往北運河走,也沒往南運河走,船頭直衝天津城的方向而來。上下兩河的幫眾、六大鍋夥的混混兒、維持治安的警察、圍觀的老百姓全蒙了,大銅船上的人是不是喝多了沒瞅見令旗?上河幫打出令旗讓銅船進北運河,怎麽奔下邊來了?


    書說到此,咱得交代一下三岔河口的地勢,九河下梢指的就是這一帶,九河隻是統稱,主要有五條河,因此天津水警稱為五河水上警察隊,巡警局稱為五河八鄉巡警總局,倘若加上一些比較小的支流,實際上遠不止九條。這些或大或小的河流,逐一並入北運河。北運河再與南運河交匯,這個地方稱為三岔河口,也是風水形勢中所說的九龍歸一。天津衛的形勢北高南低,上遊的河水全從此處入海,後來經過多次裁河、改道,河口位置向北推移,潞、衛二水失去了運河的作用,保存至今的河道早已不複昔日之規模。而在當時來說,三岔河口水麵極寬,分岔處也不止三條河,下邊還有一條泄洪河。天津城位於九河下梢,自古水患多發,一旦持續降雨,三岔河口的水位上漲,很容易發大水,為此開鑿了泄洪河。清末以前,有一條老時年間取土燒窯磚留下的深溝,長約七裏,舊稱陳家窯,又叫陳家溝子,與北運河相連,一直被當成泄洪河。到後來淤泥越積越深,人踩馬踏車軲轆碾,髒土爐灰渣子什麽的也往裏頭倒,久而久之變為平地,多了很多住戶。官府不得不另外開鑿了一條河道泄洪,為了防止再被填塞,河道挖得挺深,河麵卻不甚寬,也過不去大船,僅用於行洪,上設一座閘橋,打開是閘,合攏了就是橋。


    劉橫順在小艇上看見大銅船在三岔河口轉了向,直奔泄洪河而去,當時吃了一驚,頭上直冒冷汗,這麽大的銅船,如何進得了泄洪河?一旦撞上閘橋,堵塞了泄洪河,那就得水漫天津城!


    天津衛地處九河下梢,一大半位於大沽線以下,一旦上遊洪水暴發,順著幾條河就會波及天津城,老百姓深受其苦,平均一年多鬧一次水災,從沒消停過。去年汛期還發過一場大水,三岔河口的河水突然暴漲,洪水足有一人多深,一望無際,商民紛紛逃難。南市大街、榮業大街多處房屋倒塌,不少居民用船轉移家當,過了半個多月大水才退。如果大銅船堵塞了泄洪河,天津城的老百姓又得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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