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個“隔皮斷瓤”呢?孫小臭兒用手一敲,聽出這口棺材左右兩幫的聲響不一樣,他就知道棺中是個女子了。因為漢材的棺蓋上有三個銀錠似的銷眼兒,倘若裝殮的是男子,左邊一個,右邊兩個,裝殮女子的正相反,左邊兩個,右邊一個,男左女右,取其單數。入殮加蓋之後,將堵銷眼兒的木塞子塞上,會留下多半截露在棺材蓋上,到了辭靈的時候,由杠房的人將這個木塞子給釘進去,這也有個行話叫“下銷”。下完銷以後,還得釘上一根壽釘,位置也是男左女右,三寸長的銅帽大釘子,下邊墊上兩枚魘錢,其實就是銅錢,但是得叫成魘錢。棺材鋪事先已在大蓋上鑽出了二寸深的一個孔,釘子下去外邊留一寸,辭靈之時,再由孝子賢孫用榔頭釘三下,不用使多大勁兒,比畫這麽幾下就行,一邊釘一邊還得喊著棺材裏的人躲釘,以免將三魂七魄釘住,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走完了一係列的過場,最後再讓杠房的人釘死壽釘,因此說男女有別,棺材兩幫的釘子和木銷不同,發出的聲響也不一樣,當巡警的不懂這些門道,就算知道也聽不出來,孫小臭兒卻一看一個準。


    孫小臭兒聽清楚看明白了,讓四個巡警一人一個角拽開一大塊布單子,撐起來當成臨時的頂棚,以免棺材中的死屍衝撞三光,其餘的巡警在旁邊提燈照明。孫小臭兒開棺也得用家夥,找來一根撬棍,累得順脖子汗流,好不容易撬開了棺蓋,抻脖子瞪眼剛要往裏頭看,怎知死屍“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棺材中是一具女屍,全身前朝裝裹,臉上塗抹了腮紅,雙手交叉,懷抱一個如意,兩隻小腳上穿了一雙蓮花底的繡鞋,直愣愣坐在棺材中。死了多年的前朝女屍,縱然形貌尚存,那也和活人不一樣。當差的警察見慣了行凶殺人,可誰也沒見過死人會動,深更半夜的,起屍又非常突然,周圍這十來個巡警,包括巡官老陸在內,都嚇得蹦起多高,臉都綠了,遮擋三光的布也撒了手,一陣風刮過去,將那塊破布吹到了一旁。天上一輪明月照將下來,坐在棺材中的女屍睜開了眼!


    6.


    孫小臭兒也嚇了一大跳,一連往後倒退了好幾步,相傳過去的棺材底下有撐子,是塊可以活動的木板,用一根木棒和棺蓋連在一起,倘若有盜墓吃臭的打開棺蓋,就會撐起死人身下的木板,讓死人突然“坐”起來,以此將賊人嚇退。孫小臭兒往後一退,借月光看出棺中女屍身後有撐板,可沒想到女屍睜開眼了,從兩個黑窟窿中淌下又黑又黏的血淚,一股子惡臭彌漫開來,直撞人腦門子。孫小臭兒以為屍變了,那他倒不怕,掏墳吃臭這麽多年,什麽樣的死屍沒見過?相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欺負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負的隻有死人。此時正好在眾巡警麵前賣弄膽識,口中高聲叫罵,縱身蹦在半空,掄起撬棍狠狠往下一砸,這一下正打在女屍頭頂上,隻聽一聲悶響,撐板塌了下去,死人順勢倒入棺材。


    周圍的巡警全嚇傻了,愣在當場,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沒有一個人膽敢上前。孫小臭兒也閃在一旁,等了片刻,見棺中再無異狀,他湊過去查看情況,一瞧女屍的頭頂已經被撬棍砸癟了,七竅之中黑血直淌,身邊陪葬甚厚,金銀珠玉在月影之下閃閃發光,看得他心裏直癢癢。無奈這是在警察所,再借孫小臭兒倆膽子也不敢下手,隻得咽了咽口水,正想合攏棺蓋,卻從中蹦出一隻全身皆白的蟋蟀來。孫小臭兒恍然大悟,按照以前迷信之說,犯了煞的死人七竅淌血,實則是棺材裏頭進去東西了,裏頭的死人才會腐壞,通常以耗子、長蟲居多,也不乏刺蝟、狐狸之類,沒想到這個大棺材中有隻白蟋蟀。陪葬的金銀玉器拿不得,從女屍身上蹦出來的蟋蟀卻不打緊,反正別人也不敢下手去抓,就便宜了孫小臭兒。劉橫順鬥蟲之事已在天津衛傳得人盡皆知,孫小臭兒也聽說了,這小子翻屍倒骨向來百無禁忌,縱身躍入棺中,雙手扣住蟋蟀,一路小跑來找劉橫順獻寶。


    孫小臭兒有個賊心眼,尋思與其將寶蟲換錢,真不如送給劉橫順,聽說劉爺這兩天和南路蟲鬥上了,前前後後輸了四十塊銀元,如若用孫小臭兒的寶蟲翻了身,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有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當靠山,誰還敢欺負他孫小臭兒?


    劉橫順在二葷鋪聽孫小臭兒說了來龍去脈,心裏頭有數了,不過這小子量淺降不住酒,三杯黃湯下肚就在那兒胡吹亂哨,越說越沒人話,到後來趴在酒桌上打起了鼾。劉橫順也不能把他扔下,隻好讓二葷鋪老板給孫小臭兒找個睡覺的地方,他付了錢起身出門,懷揣寶蟲興衝衝往家走,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掏出銅拉子,借月色反複觀瞧,此蟲不僅身披異色,還是正經的獅子臉、鉤子牙,牙尖往裏兜,如同兩枚彎鉤,又厚又長、內有倒刺,這樣的蟲最善爭鬥。劉橫順越看越得意,心說:“這下行了,天讓我得此寶蟲,鬥敗金頭霸王不在話下!”越想心裏越痛快,甩開飛毛腿緊走幾步,眼看到家門口了,卻從路旁轉出一個老道,身穿法衣、臉色青灰,不是旁人,正是早上碰見的那個老道。


    老道見到劉橫順,口誦一聲道號:“無量天尊,貧道恭候多時了。”


    劉橫順奇道:“這半夜三更,你個走江湖的牛鼻子老道找我做什麽?”


    老道一擺拂塵,自稱是雲遊道人李子龍,近來在西門外白骨塔掛單,收屍埋骨、廣積善德,報完了家門,又問劉橫順今天鬥蟲的勝敗如何。


    劉橫順瞥了一眼李老道:“不錯,讓你蒙對了,我在古路溝抓來的蟲王棺材頭大將軍,不是人家的敵手,又輸了一陣。”


    李老道說:“古路溝蟲王未必不敵南路蟲,隻是你不信貧道我的話,因此勝之不能。”


    劉橫順冷笑一聲,將手裏的拉子往前遞了遞:“老道,不必故弄玄虛了,你知道這是什麽?”


    李老道笑了笑:“瞧這意思,您這是得了寶啊?”


    劉橫順說:“又讓你蒙對了,我之前的兩條蟲,黑頭大老虎稱得上是好蟲,棺材頭大將軍稱得起蟲王,而今我得了一條寶蟲——白甲李存孝!”他難掩心中興奮,越說越是得意,順口給起了個名號。民間俗傳“將不過李、王不過霸”。李存孝乃唐末十三太保之一,力大無窮、驍勇善戰,與西楚霸王項羽齊名。


    李老道說:“那定是鼇裏奪尊的寶蟲了,聽這名號還和老道我是本家,能否讓我開開眼呢?”


    劉橫順剛喝了酒,又正在興頭上,你給老道看不要緊,進到屋裏放在燈底下,擺好了拉子想怎麽看怎麽看,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沒關係。可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站在屋門口一把將拉子蓋兒掀開了,想讓李老道長長見識,仔細看看這寶蟲,堵上他的鳥嘴,不承想剛一開蓋,困在裏頭的“白甲李存孝”後腿一使勁,“噌”的一下蹦了出來。


    這一蹦可不要緊,別的蟲蹦起一尺高就到了頭兒了,寶蟲竟然一下躍上屋頂,月光照在寶蟲身上白中透亮、熠熠生輝,它在房簷之上奓分雙翅鳴叫了幾聲,叫聲躥高打遠傳出去二裏地,當真不同凡響。劉橫順暗叫一聲不好,如若讓此蟲跑了,那可沒處逮去,到了早上還指望它翻盤呢!墊步擰腰剛想往房上躥,突然從屋脊上來了一隻野貓,趁其不備一口將寶蟲吞下去,三口兩口吃完了,扭頭看看下邊的劉橫順,一舔嘴岔子躥下房坡,轉眼逃得不知去向。


    劉橫順呆在當場,真好似掰開八瓣頂梁骨,一盆冷水澆下來,不亞於萬丈高樓一腳踏空,揚子江心斷纜崩舟,寶蟲得來不易,真是給座金山也不換,沒想到成了野貓的嚼穀。“白甲李存孝”下了野貓的肚子,再掏出來也沒用了。劉橫順幹瞪眼沒咒念,隻好拿李老道出氣,恨不得當場撕了這老雜毛,要不是李老道三更半夜非要看寶蟲,何至於如此?


    李老道忙說:“劉爺且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容老道我說一句,你這條寶蟲雖好,卻仍是有敗無勝,拿過去也不是南路蟲對手,隻不過你以為鬥的是蟲,人家跟你鬥的是陣!”


    7.


    李老道言之鑿鑿,告訴劉橫順:“明天你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取勝易如反掌,倘若再敗一陣,上白骨塔把貧道我一槍打死也沒二話。”


    劉橫順向來不信邪,聽李老道說得玄而又玄,怎肯輕信這番言語,無奈寶蟲讓野貓吃了,打死這牛鼻子老道也沒用,事已至此隻好賠人家錢了,想來這是命裏該然。


    等到早上,劉橫順隨手揣了隻蟲,無精打采來到南城土地廟。等著看熱鬧的人見劉橫順來了,都想瞧瞧他又帶了什麽寶蟲,扒頭一看劉橫順這隻蟲,一個個直抖摟手,劉爺今天怕是鬧火眼看不見東西,怎麽帶了一條三尾兒來?這玩意兒能咬嗎?


    那個老客看罷心中暗笑,以為劉橫順輸急了,不是鬥蟲是和親來了,那就等著收錢吧。


    劉橫順迫不得已,隻好按李老道給他出的招來,再敗一陣大不了把房子抵給人家,反正光棍一條,搬到警察所去住也無妨。當即將兩條蟲過戥子放入鬥罐,不等老客拿出芡草動手,劉橫順忽然把手一抬:“別急!”


    老客嚇了一跳,問道:“您覺得四十塊一場太少了?難不成還想再翻一個跟頭?”


    劉橫順冷哼了一聲:“翻幾個跟頭我聽你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輸了我認栽,可有一節,你得把帽子摘了!”


    老客一愣:“劉爺,你我在此鬥蟲,決的是勝負,分的是輸贏,我這帽子又沒惹你,摘帽子幹什麽?”


    周圍看熱鬧的也納悶兒,沒聽說過鬥蟲還得摘帽子,劉橫順什麽意思?輸急了想鬧場?按說不應該,誰不知道劉爺是什麽人,打掉了門牙帶血吞、胳膊折在袖子裏,那是最要臉麵的,今天這是唱的哪一出?


    劉橫順劍眉一豎:“不願意摘帽子也行,你手邊上不是有把茶壺嗎,借我喝口水,再把你的鳥籠子給我,讓我瞧瞧你成天提個空籠子幹什麽?”


    劉橫順是幹什麽的?他一瞪眼,“滾了馬的強盜、殺過人的土匪”都害怕,何況這個老客,當時臉上變色,兩眼直勾勾盯住劉橫順。劉橫順是在緝拿隊當差的,最擅察言觀色,看見對方的臉色變幻不定,心知李老道的話十有八九是真,不等老客開口,站起身來對周圍的人說:“勞煩各位,有沒有牛、虎、雞這三個屬相的,出來給我幫幫忙。”


    土地廟中圍了一兩百號閑人,什麽屬相的沒有?但是眾人無不奇怪,頭一回聽說鬥蟲還得看屬相,雖然不明白劉橫順是何用意,那也得向著自己人,一聽劉爺發了話,當場站出來十幾位。劉橫順讓九個屬牛的殿後,兩個屬虎的居中,一個屬雞的打頭,在他身後擺好了陣勢,又把左腳上的鞋脫下來,使勁往鬥罐前邊一拍,鞋麵朝下、鞋底朝上,一隻腳撐地一隻腳踩在板凳上,衝那個老客一揚下巴:“來吧,開鬥!”


    那個老客看了看鬥罐,又看了看劉橫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鼻窪鬢角冷汗直流,低下頭想了一想,起身對劉橫順一抱拳,掏出四十塊銀元,恭恭敬敬擺在劉橫順麵前:“我看不用鬥了,之前的賬一筆勾銷。這是今天這場的,還望劉爺高抬貴手,給我留口飯吃,別把底說破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敢踏進天津衛半步。”說罷,“金頭霸王”也不要了,拎起鳥籠子揣上茶壺,分開人群落荒而走。


    在場的老少爺們兒全看傻了,一個個目瞪口呆,嘴裏頭能塞進倆鴨蛋去,不知這二位唱的是哪一出,那個老客剛才還在耀武揚威,怎會讓劉橫順幾句話說得不戰而敗,連勝十幾場的寶蟲也不要了?什麽意思這是?


    書中代言,原來李老道指點劉橫順:你以為鬥的是蟲,人家跟你鬥的是陣,那個老客不規矩,身上有銷器兒、手裏有戲法兒,他帶在身邊的三件東西不出奇,湊在一處卻擺成了一個陣,不把這個陣破了,找來什麽寶蟲也別想贏。此陣名叫“天門陣”,左手放個青鳥籠子、右手是個白茶壺,對應“左青龍、右白虎”的形勢,頭上的瓜皮小帽沒什麽,當中那塊紫金扣卻有講究,正麵看隻是平常無奇一個紫金扣,背麵則暗刻九宮八卦。兩蟲相鬥之時,老客使上了壓魘之法,人發覺不了,卻可以擺布蟋蟀,因此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南方有用這個陣法贏錢的,往往把對方贏得傾家蕩產。想破這個陣也不難,他有左青龍、右白虎,你找九牛二虎一隻雞,衝開他的天門陣。再把鞋底衝上擺在桌上,這叫“倒踢紫金冠”,如此一來,就可以拿盡對方的運勢。老客一瞧劉橫順這意思,明白對方識破了陣法,隻好掏錢認輸。


    劉橫順隻憑幾句話一隻鞋,贏了四十塊銀元,錢多錢少尚在其次,不戰而勝嚇走了老客,掙足了一百二十分的麵子,可謂一雪前恥、吐氣揚眉。周圍這麽多人,沒有不挑大拇指的,免不了一通吹捧。劉橫順是外場人,對眾人說:“今日有勞各位助陣,我做個東道,請咱大夥上永元德來一把火鍋子涮羊肉,好好解解饞!有一位是一位,給我劉橫順麵子的都得到!”眾人齊聲叫好,眾星捧月一般簇擁劉橫順出了土地廟,在永元德坐滿了一層樓,一桌點上一個大銅鍋子,小夥計們將一盤盤“後腿兒、上腦兒、百葉兒、鞭花兒,白菜、粉絲、凍豆腐”流水也似端上來,調好了“芝麻醬、腐乳、韭菜花兒”當蘸料。大銅鍋子裝了燒紅的碳,眨眼之間水就沸了。永元德的羊肉論斤不論盤,吃多少點多少,整塊的羊肉擺在案子上現切現賣,夥計刀功好,羊肉片兒切得跟紙一樣薄,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裏,上桌之前先把盤子底兒朝上倒過來,讓您瞧瞧這肉掉不掉,不往下掉才是沒打過水的鮮羊肉,用筷子夾起兩片在鍋裏打一個滾,蘸好了料往嘴裏一放,愣鮮愣鮮的,真能絆人一跟頭。


    劉橫順發了一筆財,請大夥足吃足喝了一次,可再沒從街麵上見過老道李子龍,明知李老道三言兩語說破了天門陣,絕對是位異人,有心當麵道謝,無奈沒有合適的機會,此事也就撂下了。說來也巧,小劉莊磚瓦場槍斃鑽天豹這一天,前來收殮屍首的正是李老道。老話怎麽說的——好人不交僧道,劉橫順官衣在身,不便上前相見,遠遠地衝李老道拱了拱手。眼見李老道將鑽天豹的屍首用草席子裹住,放在一輛小木頭車上,手中搖鈴,一路推去了西關外白骨塔。本以為這件案子可以銷了,怎知李老道這一去,才引得孤魂野鬼找上門來!


    第三章 金麻子賣藥


    1.


    左道邪術世間稀,


    五雷正法少人知;


    不信妖狐能變幻,


    更於何處覓神仙?


    咱們前文書說到,陳疤瘌眼在美人台上槍斃了飛賊鑽天豹,李老道收去屍首,葬於白骨塔。原本以為可以太平一陣子了,怎知摁倒了葫蘆起來瓢,天津城中又出了夜入民宅奸淫良家女子的妖狐,專找沒出門子的大姑娘下手。由於沒出人命,報案的不多,並未引起官廳的重視,不過拿得住的是手、堵不上的是口,架不住街頭巷尾謠言四起,添油加醋越傳越邪乎。案子說起來挺離奇,比如這家有個尚未出閣的大姑娘,夜裏滅了燈躺下就寢,忽見屋中黑影一閃,同時聞到一股子狐臊味兒,卻似被魘住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隻覺一雙毛茸茸的小手摸上身來,旋即昏死過去,讓淫賊得了手。家裏頭出了這樣的事,誰也不願意聲張,怕閨女嫁不出去,隻能吃啞巴虧。可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在老百姓中間傳開了,都說這是出了妖狐!


    老時年間的通信雖然不發達,但是老百姓傳謠言的速度可一點兒不比現在慢,除了街頭巷尾“兩條腿兒的人肉告示”以外,還有一個專門傳播謠言的集散地——茶館兒。一早上起來,像什麽遛鳥的、交朋的、會友的、幹牙行的,包括口子行的,都得跑到茶館要上一壺茶。什麽叫口子行?比方說家裏頭蓋房,找不著幹活兒的,甭著急,就奔這茶館找口子行,從材料到工匠全替你辦了,最後房子蓋完了,裏頭的裝修,現在叫裝修了,那陣兒就說套屋子、紮頂子,零七八碎的事兒也都管。或者誰家婚喪嫁娶,需要找個執事、賃頂轎子,口子行也能給解決,從中掙一份錢。他們日常接觸的人多,三百六十行都得認識。地方上有了什麽新鮮事兒,架不住一傳十、十傳百。您想,這樣一大幫子人成天坐在茶館裏,有活兒的應活兒,沒活兒的時候聊閑天,先說海,後說山,說完大塔說旗杆,一通白話,按現在來說,這裏就是個信息平台,城裏城外有什麽風言風語全是奔這兒匯總,喝夠了、聊透了,就出去散播去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妖狐作祟這種事兒,在老百姓中間傳得快極了。


    官廳上當然不信什麽妖狐夜出,由於謠言傳得太厲害,巡警總局也不好置之不理,便命緝拿隊出去明察暗訪,看看到底是怎麽個情況。查這樣的案子少不了飛毛腿劉橫順,火神廟警察所一共五個當差的,除了老油條,其餘四個全是緝拿隊的“黑名”。劉橫順領命回到火神廟警察所,他讓手下的張熾、李燦出去,先找“瞭高兒的”打探一下情況,問得越細越好。過去有這麽一路人,說行話叫“瞭高兒的”,也就是眼線。這路人有走街串巷的小販、有跑地皮的車夫、有飯館跑堂的夥計、有成天遊手好閑的地痞無賴,可以說五行八作、販夫走卒,遍布全城幹什麽的都有,接觸的人也多,專給緝拿隊充當耳目,掙個仨瓜倆棗兒的賞錢,哪怕不給錢,少挨幾次打也好。


    張熾、李燦得了吩咐,興高采烈出了門,這是緝拿隊的案由,辦好了有賞錢可拿。而且城裏城外這一天轉悠下來,多多少少也能訛上幾個。舊社會的巡警最會訛錢,這裏頭的招數非常多,站崗的、巡街的、抓差辦案的、追凶拿賊的完全不一樣。咱先說在街上站崗的警察,平日裏穿著製服、戴著大殼帽,手裏拎條警棍來回晃悠,一個個大搖大擺、撇舌咧嘴,就跟馬路是他們家開的一樣。說是在維持治安、疏導交通,實際上就是伺機訛錢。老遠一看,打那邊來了一輛運菜的大車,趕車的是個鄉下人,累得順著脖子流汗。警察過去就把車攔下,趕車的見了穿官衣兒的,隻好點頭哈腰道辛苦,再看這個警察,把臉耷拉得跟水似的,撇著嘴問:“懂規矩嗎?”趕腳的忙說:“懂懂懂,可是我這個菜不是還沒交嗎,還沒賺錢呢,我得把這車菜賣了才有錢。”警察一瞪眼:“別廢話,留兩棵菜。”說完過去伸手就拿,趕腳的要是不給,上去就是兩警棍。他可不打人,就算是警察,人家趕腳的一不偷二不搶,給人家打壞了也是麻煩,專照拉車的騾子身上打。牲口不會說不會道的,打了也白打,可是對於趕腳的來說,比打在自己身上還心疼,一家老小就指著這頭牲口吃飯呢,要是下手狠點兒再給打驚了,那可就熱鬧了,拉著菜車撒開了這麽一跑,一車的菜全得摔爛了,萬一再撞上人,傾家蕩產他也賠不起,隻得由著警察隨便拿。就照這樣,見了車就攔,車上有什麽算什麽,白菜、土豆、黃瓜、辣椒、蘋果、鴨梨、豬肉、粉條、暖瓶、砂鍋,生薑也得捏出汁兒來,哪怕是糞車打這兒過,巡警也得攔住了嚐嚐鹹淡。站一天崗下來身後堆得跟小山似的,足夠三五天的吃用,吃不完用不了再拿出去換錢。要說這麽多東西他怎麽拿走?好辦,等到快下班了,見打那邊過來一個腳行拉地排子車的,上去就攔:“站住,幹嗎去?”拉車的一見也得趕緊喊老爺:“老爺,跟您了回,我沒事兒,卸完貨了回家。對了,我得打橋票。”那位說什麽叫打橋票?也是警察訛人的手段,推車的擔擔兒的想從他身後的橋上過,得買橋票,交上兩大枚,他從地上給你撿張廢紙,知道是瞪眼訛人,可不給還不行,否則真不讓你過去。警察一擺手對拉地排子車的說:“甭打了。”拉車的趕忙鞠躬作揖:“哎呦,我謝謝您、我謝謝您。”警察往身後一指:“甭謝,把這堆東西給我拉回家去。”那個年代的警察,就這麽渾橫不講理,你還拿他沒轍,老百姓輕易不敢打警察身前過,盡量繞著走。不過警察也有主意,找個背靜地方先藏好了,等“主顧”過來再顯身,到時候想跑也跑不了,就這樣憑著這身官衣足吃足喝。可也有倒黴看走眼的時候,趕上這位穿的衣裳破破爛爛,但家裏頭也有幹警察的,甚至於比這個警察職位還高一點,那就算攤上事兒了,還得花錢請客找上邊的人幫忙開脫。


    張熾、李燦是巡街的警察,過去也叫腳巡,因為沒車沒馬,就憑兩條腿在街上溜達,說起來也不容易,三伏頂著烈日、三九冒著風雪,如果再沒外快可撈,誰願意吃這碗飯?提起他們小哥兒倆訛錢的手段,那真叫五花八門,其中最願意的就是給人勸架,但凡看見街上有打架的算是行了,兩邊對罵的時候不能過去,先在遠處插手看著,非得等到動上手了,最好是抄上家夥了。他們倆吹著哨子跑過去,分開人群把二位勸住了,無非也就是連嚇帶唬,耍威風擺架子。打架的瞧見警察來了,再想走可走不成了,這叫尋釁滋事,故意擾亂社會治安,雙方各交一份罰款,不給錢就拘起來,關上個三天五日再放。那會兒的老百姓都怕官,一番求告下來沒用,隻得花錢了事兒。那位說我沒打人,光挨打了,這也罰款?沒錯兒,誰讓你挨打的,挨打也有罪,你不嘴欠招惹別人,別人能打你嗎?不過也倒好,但凡讓他們訛過一次兩次,下回就長記性了,遇見事兒能忍則忍、能咽就咽,總比罰款劃得來。


    撂下遠的說近的,張熾、李燦奉了劉橫順的差派出去打探,溜溜兒跑了一整天,傍黑回到警察所。倆小子麵帶得意之色,非請劉橫順出去吃好的。劉橫順看他們這意思,搖頭晃腦尾巴翹的,就知道打聽出結果了,正好到飯點兒了,就帶上這二人到河邊吃飯。運河邊上搭了很多小席棚,一排一排全是賣小吃的,專做船行腳夫的買賣。條件髒亂差,口味卻有獨到之處。而且各有拿人的手藝,賣包子的絕不做餡餅、賣餛飩的絕不做片兒湯,因為忙不過來,雇不起夥計,裏裏外外全憑一個人,頂多是兩口子。賣小吃的不比大飯莊子,來這兒吃飯的主顧,大多是運河上卸船的苦力,不僅實惠、便宜,還必須解饞、管飽。仨人找了一個相熟的席棚坐下,這家賣的是酥魚,在這一帶挺有名。魚就是河裏的小鯽魚,這東西不值錢,抬來一整筐,就在河邊刮鱗、摳鰓,拾掇幹淨了。灶上支起一口大柴鍋,鍋底倒扣一個瓷碗,圍瓷碗碼一圈白蔥段兒,上頭再碼一層魚,一層蔥一層魚交替碼好了,放作料悶蓋子,灶下添柴用大火燉,出鍋倒在篩子上晾涼了,上桌之前撒上薑絲蒜末,夾起來咬上一口連魚刺都是酥的,又下酒又下飯。席棚中有兩個大酒壇子,打開了論兩賣,喝幾兩打幾兩,價格非常便宜,想吃饅頭、烙餅可以去旁邊買。這三位買了一大盆酥魚,要了六張烙餅,又一人打了三兩白酒,來了一頓噴香噴香的烙餅卷酥魚。張熾、李燦一邊吃飯一邊報告:“不出去打聽不知道,出去這一問可了不得,夜裏當真有妖狐作祟,受害的人家也不止七八戶!”


    原來他們二人領了差事,換上便衣四處探訪,卻怕挨嘴巴,不敢挨家挨戶敲門去問,這可如何是好?正所謂“風急了雨至,人急了計來”,倆人一拍腦門子想起一個人——賣野藥的金麻子。金麻子賣的野藥,有藥味兒沒藥勁兒,倒有一個好處——便宜,因為不用下本兒,有什麽是什麽,他的膽子也大,幹樹枝子當成鹿茸,香菜根子敢說是人參。按他的話講,反正是“藥治不死病,佛度有緣人”,該死的吃了昆侖山上的靈芝草也好不了,不該死的吃點牆根兒底下的狗尿苔就死不成,是死是活全看造化。金麻子為了掙錢,還做打胎藥的買賣,他的藥專打鬼胎,別的藥不成,這個藥不是一絕也是一怪,前文書咱說過,此藥俗稱“鐵刷子”,勁兒可是不小。再說什麽叫打鬼胎呢?比如哪家的閨女與人私通搞大了肚子,這是敗壞門風的事,沒臉去藥鋪抓藥,坐堂的先生、抓藥的夥計都認得方子,一瞧藥方上這幾味藥,就知道是幹什麽用的,平白無故誰會抓打胎的藥?想瞞也瞞不住,傳出去好說不好聽,隻得找走江湖的術士打鬼胎,還得說自家的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莫名其妙大了肚子,懷上的必定是鬼胎,讓江湖術士畫一道黃紙符,燒成灰包在打鬼胎的藥中,加倍給錢,彼此心知肚明,隻不過誰也不會說破。江湖術士隻會畫符不會配藥,打胎藥都是先從金麻子手上買來,轉手再賣出去,他這個買賣獨一份兒。


    張熾和李燦一尋思,如果說真出了這樣的案子,保不齊有人買藥打鬼胎,那也不用找別人了,直接問金麻子就行。張熾、李燦想先摸摸底,打定主意前去找人。金麻子倒是不難找,無論在哪兒擺攤兒,人堆兒裏一眼就能認出來,常年是穿一件前朝的大褂,右邊太陽穴上貼著半塊膏藥,他臉上的麻子長得太熱鬧了,大麻子套小麻子,小麻子套小小麻子,小小麻子再生麻子崽兒,滿臉全是麻子,三環套月的麻子,五福捧壽的麻子,七星北鬥的麻子,九九歸一的麻子,這張臉就是他的招牌,九河下梢再也找不出比他麻子多的人了。張熾、李燦來找他的時候,金麻子正在路邊賣野藥,地上鋪塊紅布,擺了幾隻死耗子、兩條死蜈蚣,以及若幹枝枝葉葉、瓶瓶罐罐,自己坐在一旁口若懸河連唱帶吆喝:“走過路過的看一看,南來北往的瞧一瞧;藥王爺傳下救人方,價錢不貴功效強;勝似白蛇盜仙草,賽過老君爐中丹;上過電台見過報,萬國會裏得過獎;英美日本大總統,海外的洋人全說好;天怕烏雲地怕荒,誰賣假藥誰遭殃;一毛兩毛沒多少,雜碎您都吃不飽;三毛五毛是小票,買不了房子置不了地;花小錢、買靈藥,總比打牌輸了強;閑了置、忙了用,誰也保不齊得點兒病;停一停、站一站,聽我吆喝不花錢;您不買,我不勸,便宜留給明白人占;您少抽半包煙,您少喝二兩酒,隻當臭腳巡訛了您一頭……”張熾、李燦來到跟前正聽見這句,一個喝道:“好啊,公然汙蔑官廳兒的巡警!膽敢稱巡警為臭腳巡?你告訴告訴我,怎麽個讓臭腳巡訛了一頭?巡警訛過誰?”另一個附和說:“巡警罰款那叫差事,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不賣假藥能罰你錢嗎?行了,你也別說別的了,跟我們哥兒倆上警察所走一趟吧。”金麻子一看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今天出門沒看黃曆,怎麽碰上這二位了,自古道閻王好見,小鬼兒難纏,這倆比閻王爺身邊的小鬼兒還不好對付,也怪自己嘴欠惹禍了,連忙賠笑敬煙:“二位小爺,我金麻子哪有那個膽兒啊,您還不知道我嗎,我這個嘴就是澡堂子水……”沒等金麻子說完,就被李燦拎了過來,張熾上去一個耳光,罵道:“你這個嘴欠打!”倆人打完了又嚇唬金麻子,問他打胎藥賣得怎麽樣。金麻子挨了揍不敢隱瞞,一邊拿手捂著腮幫子,一邊告訴這二位:近來買賣不錯,打胎藥都快供不上了,他也覺得挺奇怪,從上他這兒進貨的江湖術士們口中得知——天津城中有妖狐夜出,破了許多姑娘的身子,不乏受辱之後上吊投河的,隻是礙於臉麵,沒幾家肯去報官。


    張熾和李燦問明了情況,收繳了金麻子賣野藥的非法所得,咱們說收繳完了上交嗎?可沒這麽一說,交給誰去?黑不提白不提,這就算小哥兒倆的進項了。二人對劉橫順說罷經過,又問:“劉頭兒,這件案子可棘手了,咱們緝拿隊吃的是抓差辦案這碗飯,追凶擒賊不在話下,卻不會畫符念咒、降妖捉怪,成了精的妖狐可怎麽逮?”


    劉橫順從來不信邪,此事固然奇怪,卻哪有什麽鬼狐,一定是又出了一個三途錯足、五濁迷心的淫賊,裝神弄鬼入戶作案。惡貫滿盈的飛賊鑽天豹,在美人台上挨了七十六槍,尚不能夠殺一儆百,居然還有賊人敢風口浪尖上作案,真得說是賊膽包天,這不是活膩了往槍口上撞嗎?


    2.


    緝拿隊撒開耳目,打聽著了不少消息,包括劉橫順在內,陸陸續續把情況報到巡警總局。官廳這才意識到情況嚴重,妖狐夜出一案牽連甚廣,出事的人家當中甚至有幾位當地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如若大張旗鼓地辦案,怕會傷及他們的顏麵,那可得吃不了兜著走。因此嚴令緝拿隊暗中尋訪賊人蹤跡,切不可走漏了風聲打草驚蛇。


    劉橫順不相信鬼怪作祟,四處明察暗訪,他認定了既是賊人作案,必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可是一連半個月也沒找到任何線索,後來此案居然不了了之了,因為有個號稱“五鬥聖姑”的世外高人,在侯家後鐵刹庵搭台作法,將作祟的妖狐除了。


    在當時來說,侯家後可不是個好地方,位於北大關外,又守著河邊,到處是聚賭、窩娼、大煙館,老百姓說這地方是“害人坑、毀人爐、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洞”。趕上寒冬臘月,路旁凍餓而死的倒臥隨處可見。“鐵刹庵”在侯家後邊上,是一座古庵,比天津城的年頭早很多,荒廢了不下三五百年,庵中久無人跡,大門倒塌了一半,石階上滿布青苔,院內蒿草叢生,後邊全是墳地,但是前門挺熱鬧,遍地的明賭暗娼,住戶和往來做小買賣的也多。


    據說這位五鬥聖姑在深山修道多年,雲遊天下途經此地,走到鐵刹庵門口不走了。五鬥聖姑長得漂亮,又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家人打扮,一身寬袍大袖的灰色法衣,上繡陰陽魚,頭上高挽一個發纂,橫插玲瓏剔透的白玉簪,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往臉上看,三十來歲的年紀,麵如美玉,容姿端麗,走在這樣的地方如同鶴行雞群,十分紮眼,引來好多人圍觀。她聲稱天津城有妖狐作祟,要在鐵刹庵取一件法寶降妖。一街兩巷的老百姓聽了納悶兒,鐵刹庵觀荒了上百年,裏邊除了破磚碎瓦,哪有什麽法寶?


    五鬥聖姑也沒進去,就在鐵刹庵前五心朝天打上坐了,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心沉丹田,與木雕泥塑相仿,紋絲不動、水米不沾。這一下看熱鬧的更多了,別看她一動不動,可比旁邊打把式賣藝渾身亂動的還招人,老百姓裏三層外三層抻著脖子瞪著眼,全在這兒看漂亮姑子,把路都堵嚴實了。有兩個彈壓地麵兒的巡警上前去攆,聖姑卻連眼都不睜。倆人在老百姓麵前威風慣了,見這姑子膽大包天,居然不把巡警老爺放在眼裏,此等刁民不打還成?二人互相使個眼色,口中罵罵咧咧掄起警棍就要打,但見聖姑手中拂塵一甩,兩個巡警當即倒地不起。九河下梢魚龍混雜,侯家後又是天津衛人頭兒最雜的地方,藏汙納垢之地有的是拈花惹草的地痞無賴,見五鬥聖姑長得標致,便有膽大妄為的心生邪念,動手動腳上前調戲。五鬥聖姑連眼皮子都沒抬,隻用拂塵一指,這幾個也倒了,抬回家去上吐下瀉,炕都下不來,其餘的再也不敢造次。圍觀之人稱奇不已,皆說“五鬥聖姑”真有仙法!


    五鬥聖姑在鐵刹庵門口打坐多時,直到日頭往西邊轉了,她掐訣念咒,口中念念有詞,冷不丁叫了一聲“疾”!隻見庵中飛出一道白光,周圍看熱鬧的大驚失色,太快了,沒等看明白是什麽,白光已直衝五鬥聖姑而來。五鬥聖姑一不慌二不忙,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張口將白光吞入腹中。轉眼再吐出來,手上多了一口寶劍。說是寶劍,可不是三尺龍泉,頂多一尺長,有劍無匣。太陽底下一照,寒光刺目難睜眼,好似白蛇吐清泉。


    圍觀的人群一片嘩然,連同那些巡警在內,全看傻了眼,真有許多人當場下跪磕頭,求聖姑保佑平安。“五鬥聖姑”以異術從鐵刹庵中攝出一口寶劍,持在手中看了一陣,旋即收入袖中,起身告之眾人:近來城中傳言不虛,夜出作祟的正是一隻狐狸,此輩雖然披毛戴角,但是在走獸之中最有靈性,善會修煉,其法分為上中下三路,一是在山中打坐入定,戒偷雞捉兔、飲血殺生,朝采日精、暮吸月華,食霞飲露,受得清苦,千年可為人形,又躲過天羅地網格滅,方得大道;二是投奔名山古刹,尋訪得道的仙人,追隨左右,搖尾乞憐、脫靴捧硯,僥幸受其點化,這也是一途;三是通過與人交媾,以百數為大限,雄狐采童女元陰補陽,雌狐采童男元陽補陰,再去墳地中頂上骷髏頭拜月,此為天道不容。而城中這隻妖狐,采取元陰將滿,再不除之,恐成大患!


    最近天津城中妖狐作祟一事鬧得很邪乎,老百姓之間本就風言風語以訛傳訛,如今又聽五鬥聖姑也這麽說,哪還有人不信。五鬥聖姑請眾人在庵門前搭一座法台,一旦法台搭成,她便登台作法、降妖除怪。當時就有大批善男信女掏錢出力,按五鬥聖姑的指點,搭起了一座法台。說來隻不過是個木頭台子,並沒有多高,不像書裏說的高搭法台三丈三,也就二尺來高,腿腳利索的可以一步躥上去,上設一張供桌,鋪著大紅的絨布,擺放香蠟紙碼、淨水銅鈴,還有一個香爐。


    此舉鬧動了半座天津城,看熱鬧的老百姓奔走相告,人是越聚越多,官廳的長官也聽說了,卻來了個不聞不問,裝成不知道,還下令巡警不準近前,反正這個案子不好辦,不知打哪兒出來這麽一位道法神通的聖姑,先讓她折騰去:除了妖狐,官廳坐享其成,又是功勞一件;除不了妖狐,再問她個妖言惑眾的罪名,官廳照樣落個安民有功,這才叫為官之道。


    一切準備妥當,已然到了二更天,天上一輪明月高懸,鐵刹庵門前擠滿了人,都想瞧瞧五鬥聖姑如何登壇作法。隻見五鬥聖姑邁步登上法台,焚香念咒,從袖中抽出寶劍。擠在台下的人們抻脖子瞪眼,一齊看這口劍,明月之下寒光閃閃、冷氣森森,登山斬猛虎、入海屠蛟龍,上陣敵喪膽、鎮宅鬼神驚!五鬥聖姑將寶劍放在供桌上,點燃兩支蠟燭,一隻手搖舉銅鈴,一隻手輕舒玉指,蘸上淨水往四下彈,口中繼續念咒,不多時刮起一陣黑風,遮住了天上的月光。聖姑放下銅鈴抄起寶劍,口含淨水往劍身上一噴,又一抬手將寶劍拋至空中,化作一道寒光直奔東南,轉眼間去而複至,同時掉下來一個東西,落在供桌之上骨碌碌亂滾。


    眾人驚詫萬分,都抻長了脖子往法台上看,什麽東西這是?趕等看明白了,皆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掉落在供桌上打轉的東西,竟是一顆血淋淋的狐狸頭!


    3.


    五鬥聖姑在侯家後鐵刹庵門口高搭法台,焚香設拜、掐訣念咒,寶劍化成一道寒光飛去,轉眼回來,聖姑收劍入袖,又從半空掉下一顆血淋淋的狐狸頭,毛色蒼黃,死不瞑目,嘴裏還在吐血沫子,一看就是剛砍下來的,驚得圍觀之人瞠目結舌、鴉雀無聲。五鬥聖姑取出一塊白帕,蓋在狐狸頭上,告訴一眾百姓妖狐已除,再也不必擔心了。當時仍是迷信的人多,瞧見當真是狐妖作怪,善男信女在台底下跪倒一大片,對聖姑磕頭膜拜。


    五鬥聖姑在鐵刹庵飛劍斬妖狐的消息一傳開,天津城炸了鍋,都說世上有神仙,以往誰見過?這一次見了活的,這可是如假包換的真神仙!而五鬥聖姑也沒走,在鐵刹庵住下了,發大願募化一座寶塔,供養斬妖的寶劍,據她說這口劍名為“蜻蜓劍”,乃是殘唐五代年間的古劍,隻要香火不絕,可永保一方平安。


    天津衛龍蛇混雜,三教九流信什麽的都有,對於這個五鬥聖姑,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信的說她裝神弄鬼、騙人錢財;信的人對她頂禮膜拜、當活菩薩一樣供奉。官廳也不好插手,隻能說睜一眼閉一眼,善男信女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重整了鐵刹庵房舍院牆,前來燒香的絡繹不絕,善男信女輪流看管香火。聖姑隻在後堂閉門打坐,諸事不理,來什麽人也不見。


    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劉橫順聽人說及此事,覺得難以置信,倒是聽說書先生說過,殘唐五代多有劍仙,可於千裏之外取人首級,聽了挺過癮,誰又見過真的?可從五鬥聖姑飛劍除妖以來,城中再沒出過什麽亂子。


    有書則長無書則短,過了些日子,有這麽一天早上,劉橫順帶上杜大彪在三岔河口吃早點,瞧見河邊有個賣臭魚爛蝦的小販。三岔河口一帶窮人多,賣臭魚爛蝦不出奇,都是從河裏撈上來的,小魚小蝦什麽都有,也不用挑揀,倒在大木桶中混著賣,論斤往外吆喝,說是臭魚爛蝦,皆因又小又碎,可不是真的又臭又爛,下了鍋吃不死人,因為價格便宜,來買的人從來不少。小販身邊有個孩子,五六歲模樣,身上衣服又髒又破,補丁摞補丁。劉橫順路過的時候,一眼看出來不對了,這孩子穿得破倒不出奇,窮人家的孩子不光屁股就不錯了,不過這個小孩左腳趿拉隻破布鞋,右腳卻穿了隻虎頭鞋,繡得挺講究,上邊還有銀扣,這樣的鞋至少兩三塊錢一雙,窮老百姓可舍不得買。劉橫順眼裏不揉沙子,立即上前查問——一個在河邊賣臭魚爛蝦的,一天能掙幾個大子兒?舍得給孩子穿這麽好的鞋?況且這鞋就一隻,到底是拐來的孩子,還是偷來的鞋子?


    賣臭魚爛蝦的小販見是劉橫順,那誰不認得,忙把鞋子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安分守己做小買賣的,一不敢偷二不敢拐,真沒那麽大的膽子,前幾天在河邊下網,瞧見一個東西在水中時隱時現,白花花形同一截蓮藕,可不作怪,三岔河口什麽時候長過蓮藕?他用杆子鉤過來一瞧,卻是一條人腿,在河中浸得又白又腫,幾乎讓魚叼零散了,腳上穿了一隻虎頭鞋,可見這是個死孩子。賣臭魚爛蝦的不在乎這個,那個年頭往河裏扔死孩子的太多了,不值當大驚小怪,覺得這隻虎頭鞋挺好,隻是湊不成對兒,僅有一隻也賣不了,扔了又挺可惜的,他兒子長這麽大,從來沒穿過這麽好的鞋,就扒下鞋來,給他兒子穿上了。


    劉橫順問明了前因後果,讓賣臭魚爛蝦的小販把孩子腳上的鞋脫下來,帶回火神廟警察所,放在桌子上反複端詳,但見鞋麵上彩繡一個虎頭,紅幫白底,上走金線,繡出的老虎有頭有尾,口出尖牙,一對吊睛是兩個銀扣,不是城裏有手藝的老師傅做不了,穿這個鞋的孩子非富即貴。雖說按照老例兒,死孩子不能進祖墳,但是大戶人家死了孩子,通常會另找地方埋了,或者送到廟中供養起來,怎麽會往河裏扔?劉橫順越想越不對,不查個水落石出,心裏頭總不踏實,幹脆帶上虎頭鞋進了城,有意順藤摸瓜,訪出這是哪家的孩子。


    倒也不難查,天津衛但凡是買賣生意,皆有行幫各派把持,想問鞋是打哪兒來的,直接找鞋行即可。鞋行的把頭看罷虎頭鞋,告訴劉橫順隻有“同升和”的師傅做得了,不會有錯。劉橫順又去“同升和”打聽,得知這樣的虎頭鞋總共就做過兩雙,全賣出去了,官銀號周財主買的。可劉橫順仔細一想,那也不對,周財主是有錢,手底下使喚的人也不少,但是財齊人不齊,老兩口子無兒無女,買兩雙老虎鞋給誰穿?


    劉橫順一尋思,如若拎了虎頭鞋上門查問,非打起來不可,因為“鞋”同“邪”,大戶人家最忌諱這個,再說周財主家沒孩子,卻買了兩雙小孩穿的虎頭鞋,其中必有隱情,問了也不會說,反而打草驚蛇,隻得讓“瞭高兒的”從外圍探訪。怎知道查來查去,周家上下人等一問三不知。劉橫順雖然心急,但也無從下手。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紙裏頭終究包不住火。周宅有個車夫,因為欠了債,趁夜深人靜溜入內宅行竊,無意當中聽到周財主兩口在屋中說話。過了幾天出去銷贓,讓“瞭高兒的”瞧出了端倪,就把他點了炮。車夫為了求劉橫順放他一馬,隻好將這件事交代了。劉橫順這才知道,原來周財主買來的兩雙虎頭鞋,送進了鐵刹庵!真應了那句話“隔牆尤有耳,窗外豈無人”。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4.


    原來頭些日子,周財主聽說天津衛出了一件奇事,有個五鬥聖姑在鐵刹庵門前搭台作法,飛劍誅殺妖狐,並發願募化一座寶塔,引得信者雲集,四麵八方趕來上香的人踢破了門檻子。當地這些有錢的大戶得知此事,更是爭先恐後去鐵刹庵捐香火。五鬥聖姑雖然說了閉門打坐,不見外客,但是隻要足夠虔誠,捐的錢多,可以在夜裏從後門進去,聽聖姑講經布道,見識神仙妙法。周財主兩口子家有萬貫卻沒兒沒女,就怕一個死字,因此迷信甚深,為了拜見聖姑,大把大把地捐錢,燒香磕頭說盡了好話,五鬥聖姑這才答應讓周財主兩口子來後堂敘談,但是大白天的不行,得等天黑透了從後門進來。到了這一天,周財主兩口子焚香沐浴、齋戒更衣,一早準備停當,好不容易等到半夜,進了鐵刹庵後堂,二人垂手而立,畢恭畢敬等著聽聖姑說法。聖姑擺出素酒素宴,款待周財主。兩口子受寵若驚,酒過三巡,周財主鬥膽請聖姑顯一手仙法神通讓他開開眼。聖姑也有興致,起身走到院中,對著牆壁一揮袍袖,但見壁上湧出一個火球,眨眼變成一株火樹,流光溢彩,讓人眼花繚亂。周財主兩口子心服口服,雙雙拜倒跪求五鬥聖姑慈悲,點化一條成仙的道路。五鬥聖姑一笑,說道:“周居士,成仙了道談何容易,不過你們來到鐵刹庵,福緣也自不淺,本座可帶你夫婦二人入玉虛宮仙界一遊。”


    周財主兩口子又驚又喜,趴在地上不住磕頭。五鬥聖姑關了後堂的門,在屋中焚香設拜,腳踏天罡,口誦法咒,從袍袖中取出蜻蜓寶劍,揮手在牆上畫了一個圈,當中另有一重天地。遠望奇峰聳立、祥雲繚繞,近看山泉汩汩、溪水潺潺。聖姑又從桌上拿起一張白紙,撕了兩下隨手一拋,落地化作一隻吊睛斑斕的猛虎,但見此虎:頭大頸短尾巴長,二目一瞪分陰陽;頂梁門上顯王字,三橫短來一豎長;四個爪子冰盤大,五把鋼鉤內裏藏;長嘯一聲山河動,巡天太保獸中王!


    周財主兩口子嚇壞了,抱成一團不住打哆嗦。五鬥聖姑讓他們不必擔驚受怕,又指點二人跨於虎背之上。猛虎縱身一躍,跳入了牆上的圓圈。二人但覺耳畔生風,睜眼一看,賞不盡的奇花異草、觀不完的祥鳥瑞獸。饑有山猿獻果、渴有麋鹿銜泉。野果好似蟠桃仙丹、泉水堪比瓊漿玉露。猛虎躥山越澗,瞬間上至峰頂,見一插天巨樹,上接九天、下連九淵,枝繁葉茂、金光閃閃,放瑞彩霞光於九霄雲外,樹上端坐一對對童男童女,麵如粉團,膚似凝脂,一個個金甲玉帶、身穿玄衣。左列金童、右列玉女,金童手抓元寶、玉女懷抱如意,真乃是瓊瑤仙境、福地洞天。


    兩口子正看得入神,卻聽五鬥聖姑在身後說了一聲:“再不下山,更待何時?”猛虎轉身又是一躍,落在鐵刹庵後堂,屋中一切如初,牆壁上的大洞也不見了。


    周財主難掩胸中喜悅之情,將在玉虛宮見到的情形和五鬥聖姑一說,問樹上的金童玉女是幹什麽的。五鬥聖姑告訴周財主兩口子,此乃接天寶樹,蘊含七寶,有七佛護持,樹上的金童玉女,是居士們供奉寶樹的修行替身,待有朝一日功德圓滿,那些居士自成正果。


    周財主兩口子聽罷聖姑之言,禁不住心馳神往,又跪在地上給五鬥聖姑磕頭,求聖姑念在二人一心向道的份上,讓他們兩口子也供奉一對童男童女當替身,助其早成正果。五鬥聖姑說:“休怪本座口冷,汝等貪戀俗世,早已斷了仙根,得見寶樹已是非分,豈可得寸進尺?”說罷起身送客。從此之後,周財主兩口子對五鬥聖姑比親祖宗還親,一天三次往鐵刹庵送素齋,什麽好吃送什麽,沒一天重樣的。雲南的春筍、桂林的馬蹄、關外的猴頭、藏邊的鬆茸,隻要東西好,不在乎多少錢,隻求聖姑收下,便是他二人的造化。他們兩口子端上齋飯,打家出來一步一個頭送到鐵刹庵門口,聖姑不吃就不起來。五鬥聖姑見周財主夫婦如此心誠,隻好點頭應允了,讓周財主找來一對童男童女,深夜送入鐵刹庵,隻是一定要隱秘,切不可對外聲張。


    周財主兩口子如受皇恩,按聖姑的吩咐,出去買了兩個孩子。民國初年,軍閥混戰,為了躲避饑荒戰亂,逃難要飯來到天津城的一批接一批。什麽地方都一樣,說到底還是窮人多、富人少,富家有破敗之肉、貧家無隔宿之糧,窮老百姓大多勉強糊口,誰會可憐要飯的?慈善會的粥棚也隻在初一、十五才開。許多逃難的吃不上飯,不得已賣兒賣女。在孩子頭上插一根草標,上鯰魚窩轉子房賣個三兩塊錢,骨肉分離、椎心泣血,這也是出於無奈,賣了還有條活路,不賣全得餓死。天津城外有個鯰魚窩,插草標賣孩子的大多集中於此,所以也叫“轉子房”,你出幾個錢,我把孩子轉給你,說白了就是買賣人口的地方。周財主在鯰魚窩買了一對姐弟,姐姐九歲,弟弟六歲,屬相合適,長得也挺端正,就是吃不上飽飯,餓得麵黃肌瘦。周財主也沒少給錢,告訴倆孩子的爹娘放心,他大戶人家不會虧待這倆孩子。帶到家給倆孩子洗澡梳頭,好吃好喝養了十多天。其間又去置辦東西,上最好的成衣鋪,從頭到腳買來全套的行頭,再去首飾樓打了百歲鈴、長命鎖、鐲子腳環、金簪玉佩,一個金元寶、一把玉如意。到日子給這倆孩子扮上,趁深夜無人之時,偷偷摸摸送入鐵刹庵。那天半夜,兩口子在屋裏嘀咕此事,說什麽全憑五鬥聖姑提挈,等上三年五載功德圓滿,到時候那倆孩子就是身邊的金童玉女。不承想屋裏頭說話屋外邊有人聽、大路上說話草窠裏有人聽,這些話全讓行竊的車夫聽了去,又一股腦禿嚕給了緝拿隊。


    劉橫順聽罷此事,咬碎口中牙、氣炸連肝肺,這些有錢的財主真夠糊塗的,這都什麽年頭了,怎麽還有人信這一套,真是出門就上當,當當都一樣,五鬥聖姑分明妖言惑眾,借周財主這些人的手買孩子,哪有什麽金童玉女?不過五鬥聖姑為什麽收童男童女?三岔河口又為什麽會有死孩子的大腿?如果說意在圖財,可犯不上殺人害命,五鬥聖姑吃人不成?


    5.


    劉橫順心知這個案子不小,五鬥聖姑也許不隻收了周財主這一對童男童女,不過往河裏扔死孩子的太多了,因為沒人報案,官廳不曾過問而已。以前有兩路人最可恨,離人骨肉的“拐子”、財色雙收的“拆白”,一向不容於黑白兩道。奈何眼下沒有真憑實據,僅以一麵之詞,還不能直接抓人。他帶人出去一打聽,得知三條石的富戶趙大頭,當天夜裏會去給五鬥聖姑送孩子。劉橫順心道:“口說不如身逢,耳聞不如目見,今天我就來個夜探鐵刹庵!”


    書中代言,三條石的趙大頭,絕對是當地的一大富戶,家裏邊開著不少買賣。三條石在天津城的北門外,南臨南運河、北靠北運河,西通河北大街,往東就是三岔河口。雖然位於城外,可並不偏遠,早年間這一帶全是窪地,運河上過往船隻裝載的鮮貨,大多集中存放於此,鮮貨行專做天南地北時令鮮果的生意,也叫果子行,因此在當時得名“果子行窯窪”。由於興建東局子,這一帶變成了大小打鐵作坊的聚集地,用大青石鋪設三條大路,改地名為“三條石”。打鐵的靠火吃飯也拜火神爺,又相距三岔河口不遠,民國以前鐵匠們常去火神廟上香。趙大頭是三條石的一霸,卻並非打鐵的出身,老家在山東青州府,祖上在關外發了財,有了錢沒回山東老家,相中天津衛這塊風水寶地,帶本錢來九河下梢做買賣,放高利貸、開大煙館,什麽來錢快幹什麽,缺多大德不在乎。家底傳到趙大頭這一代,錢滾錢、利滾利,掙得越來越多,越有錢就越惜命,整天圍著丹爐轉,牆上掛的是呂洞賓、院子裏養仙鶴、牆根兒的狗尿苔愣說是靈芝草,一心想當神仙,卻又為富不仁、欺男霸女,真可以說“好事不幹、壞事做絕”。前些天一聽說,怎麽著?天津城裏來了一位活神仙?飛劍斬妖狐,白晝度人飛升,可把趙大頭高興壞了,不惜重金給鐵刹庵捐香火,好不容易拜見了五鬥聖姑,受其妖言蠱惑,買來一對童男童女準備送入鐵刹庵。


    當天入夜掌燈,趙大頭帶了兩個買來的孩子,身邊還跟了幾個三兄四弟,從後門進入鐵刹庵。劉橫順趁月黑風高,縱身上了鐵刹庵院牆外的一株大樹,躲在樹上往下看。五鬥聖姑也擺了素宴待客,坐在居中的一張花梨太師椅上氣定神閑。趙大頭等人進來行過禮,分賓主落了座。劉橫順看得出來,趙大頭刻意打扮了一番,可這人太醜了,怎麽打扮也沒法看,遠看沒有脖子,肩膀子上扛著一個大腦袋,如同一個橫放的冬瓜,臉上也不平整,不是疤瘌就是褶子,母狗眼爛眼邊兒,獨頭蒜鼻子、菱角嘴,裏出外進的一口蒜瓣兒牙,整個一癩蛤蟆成精。


    趙大頭扯開破鑼嗓子,對五鬥聖姑連吹帶捧,又往自己臉上貼金,說起話來成心加幾個“之乎者也”,不怕文人俗、就怕俗人文,他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反正大致意思就是世上有錢的人多,有福緣的卻少,多虧了趙某有仙根,淨做善事、廣舍善財,才有幸拜見五鬥聖姑,求聖姑顯一手神通,好讓他們開開眼。


    五鬥聖姑並不推脫,說之前斬了一隻作祟的妖狐,不妨略施小技,再招一隻狐狸來,給各位居士助興。當即掐訣念咒,但見黃煙一陣,院子中來了一隻大狐狸,身披紅毛,嘴岔子發黑,一看就夠年頭兒了。大狐狸行至桌前,忽然人立而起,抬前爪對五鬥聖姑下拜。趙大頭等人驚詫無比,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五鬥聖姑一彈拂塵厲聲道:“念你修煉不易,又不曾為非作歹,招你前來一助酒興,小心伺候還則罷了,稍有怠慢,本座賞你一記掌心雷!”


    狐狸似乎聽懂了人言,在酒席宴前搖頭擺尾、醜態百出,一會兒學練武之人打拳踢腿,一會兒學官老爺邁四方步,一會兒又學小媳婦兒身帶媚態。縱然趙大頭等人眼界不淺,走南闖北吃過見過,也看得苶呆呆發愣,有人偷偷拿手掐自己大腿,還當是在夢中。狐狸演罷多時,又對五鬥聖姑拜了三拜。五鬥聖姑點了點頭,抬手一揮,當場黃煙一陣,不見了狐狸的蹤跡。


    趙大頭等人驚喜讚歎,得道的狐仙在聖姑麵前如同奴才一般俯首帖耳,那還了得,紛紛跪在地上給聖姑磕頭。


    劉橫順卻在樹上看得分明,適才黃煙一起,一條黑影從牆角的狗洞中鑽了出去,心說:“這個狐狸不是駕黃風來的嗎?走時怎麽還得鑽狗洞?”


    6.


    劉橫順沒去追狐狸,躲在樹上盯住五鬥聖姑的一舉一動。素宴已畢,趙大頭將其餘的人打發走了,帶上兩個孩子,跟五鬥聖姑進了後堂。劉橫順看不到屋中情形,縱身從樹上下來,躡足潛蹤來至窗下,手指蘸唾沫點破了窗戶紙,睜一目眇一目往屋中觀瞧。隻見五鬥聖姑煞有介事地讓趙大頭立於堂中,童男童女分列左右,一個拿金元寶、一個捧玉如意,又在桌案上的香爐中焚上三支大香,取出蜻蜓劍,在牆上畫了一個圈。劉橫順在窗外看得真切,她就是這麽一比畫,牆上什麽也沒有。趙大頭卻看得目瞪口呆,時而眉飛色舞、時而滿臉驚詫。五鬥聖姑撕開一張白紙扔在板凳上,趙大頭提心吊膽騎上去,身子前傾後仰、左右搖擺,如同中了邪一樣。兩個孩子目光空洞、神情呆滯,任憑五鬥聖姑將身上的金飾玉佩一件件取下,放進一個大躺箱,又走到院中呆立不動。劉橫順怕讓人發覺,急忙上了院牆。堪堪穩住身形,隻聽“吱呀”一聲,後門打開了,那隻狐狸去而複返,來至當院人立而起,招了招“手”,引兩個孩子出了鐵刹庵。劉橫順恍然大悟,敢情這狐狸和五鬥聖姑是一夥的,怪不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顧不得屋裏的五鬥聖姑和趙大頭了,立即躍下牆頭,從後邊跟住了狐狸和兩個孩子。此時夜色已深,鐵刹庵位於侯家後一角,周圍黑咕隆咚的,不見半個行人。前邊走後邊跟,穿過庵後一片墳地,一路來到河邊。狐狸不再往前走了,轉頭看看兩個小孩,朦朧的月光下一臉奸笑,嘴岔子往上翹,倆眼眯成兩道縫,又衝兩個小孩招了招手,那倆孩子就直愣愣往河裏走,眼看河水齊了腰,卻似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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