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出書版)


    作者:天下霸唱


    文案


    九河下梢天津衛,一場血案一場驚。


    魔古道妖人現世,奇詭凶案頻發,


    樁樁件件,皆是難以想象的殘忍,


    然而誰也說不出個究竟……


    三岔河口出奇人,


    六把真火披在身;


    九河下梢多異士,


    等閑之輩怎稱神?


    目 錄


    第一章 槍打美人台


    第二章 收屍白骨塔


    第三章 金麻子賣藥


    第四章 杜大彪捉妖


    第五章 邋遢李憋寶


    第六章 鬥法分龍會


    第七章 張瞎子走陰差


    第八章 孫小臭下山東


    第九章 火燒三岔河口·上


    第十章 火燒三岔河口·下


    附錄 天下霸唱全部作品


    第一章 槍打美人台


    1.


    三岔河口出奇人,


    六把真火披在身;


    九河下梢多異士,


    等閑之輩怎稱神?


    幾句殘詞,引出一部《火神:九河龍蛇》。書中說的這個地方東臨渤海,古稱陳塘關。到後來退海成地,明成祖朱棣又在此鑿城設衛、屯兵存糧,改稱天津衛。相距北京城二百四十裏地,控扼南北運河,水旱兩路的碼頭,諸行百業齊聚,乃是第一等錢糧浩大的去處,無論窮富都能在這兒混口飯吃。有本事的吃肉,沒本事的喝粥,舍得出力氣,肯定餓不死。如若想闖出個名號吃香喝辣,沒有降人的能耐不成,老百姓講話“得有絕活兒”。清末以來,天津衛的能人號稱“七絕八怪”,比如扛鼎的杜大彪、金槍陳疤瘌眼、開水鋪的王寶、吃倉訛庫的傻少爺、刨墳掘墓的孫小臭兒、變戲法的楊遮天、混白事的李大嘴、走陰差的張瞎子、守城門的常大辮子、說書的淨街王、押寶的馮瘸子、劫道的白四虎、挑大河的邋遢李、倒髒土的黃治安、剃頭的十三刀、窯姐兒夜裏歡、耍猴的連化青、賣野藥的金麻子、哭喪的石寡婦、磨剪子戧菜刀的閆老屁、喝破爛的花狗熊、幹窩脖兒的高直眼、騎木驢的毛豔玉,等等,或占一絕、或為一怪,其中有正有邪、有善有惡,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也有來天津衛闖碼頭,在九河下梢成的名。年代不同,包括的人也不一樣,前前後後好幾撥,說起來可不止一十五位。


    正所謂“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層”,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天津衛的奇人異士層出不窮,在“七絕八怪”之上還有“四神三妖”,這可不是自封的,而是民間百姓給他們報的號。“四神”乃清朝末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四大奇人,他們四位的事跡盤根錯節,過去人喜歡把事往一塊說,人往一起湊,因此上合稱“四神”,分別是:無寶不識竇占龍、降妖捉怪崔老道、屢破奇案郭得友、追凶拿賊劉橫順。從中信手拎出任何一位,都抵得上一部大書。“三妖”會在書中陸續引出,如果說全了,有一個總回目叫《四神鬥三妖》。《火神》隻是其中一部,單說火神廟派出所所長飛毛腿劉橫順。


    這位劉爺性如烈火、嫉惡如仇,天生一雙飛毛腿,一輩子破了許多大案,凶頑賊人拿了無數,民間相傳此人是火神爺下界。他所在的火神廟派出所位於三岔河口,潞水、衛水在此匯流,東注入海,二水顏色不混,有清有濁。說書得說理,不能信口胡言,三岔河口上為什麽會有火神廟呢?因為以前河邊上有個“火神廟村”,村子裏沒有外姓人,家家戶戶姓劉,大多沾親帶故,均以擀炮仗、撚鞭炮的手藝為生。在過去來說,炮仗的用途十分廣泛,逢年過節、婚喪嫁娶、買賣開張、上梁入宅,連和尚老道開堂作法也得用,紅事用喜炮、白事用素炮。村中的鞭炮作坊一家挨一家,大炮仗、小炮仗、長炮仗、短炮仗,躥高的、打遠的,凡是聽響冒煙的,要什麽有什麽,生意還挺紅火。擀炮仗的之所以來此聚居,緣於這個地方全是鹽堿地,種什麽莊稼也不長,唯獨出硝石,做火藥講究一硫二硝三木炭,當地硝石配出來的火藥,做成炮仗格外脆響,並且此處離水近,易於防備失火。


    火神廟村的人除了炮仗擀得好以外,還淨出練家子,過去練武講究師承門派,分為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戶,南拳北腿、刀槍棍棒皆有師承傳授,然而這個地方的把式不屬於任何宗派,更不在八十一門之中,說好聽點兒叫自成門戶,說白了就是莊稼把式沒宗沒派,功夫可也不賴。村民們有活兒的時候幹活兒,沒活兒的時候練武,起初是為了抵禦賊寇,後來又把這一身的能耐用在擀炮仗上,幹起活兒來手腳麻利、力道講究,一招一式拿捏得好。因此火神廟村出的鞭炮火藥勻、炮衣緊,沾火就著、又脆又響,沒有滋稀躥火的。又依仗緊臨運河,漕運便利,上至北京下至江南,行銷各地,可謂遠近馳名。過去有個對子,上聯叫“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說的就是這條大運河,北通州在北京、南通州在江蘇,兩個通州之間全憑運河往來貿易,可謂得天獨厚。由於做的是火字門兒裏的買賣,村子裏的人湊份子,在三岔河口邊上起了一座火神廟,供奉火德真君的神像,以求生意興隆、保一方平安。


    火德真君是管火的神道,相當於民間俗稱的火神爺。有人說火神是三皇之一燧人氏的化身,燧人氏鑽木取火去腥膻,後世稱之為“火祖”;有人說火神爺是祝融,祝融不是人名而是官稱,也叫火正,乃上古之火官;也有說他是忠君報國的介子推,當初在火中救母而亡;還有人幹脆說火神爺是哪吒三太子,因為廟中塑像金盔金甲、三頭六臂,腳底下也踏一對風火輪。


    反正怎麽說的都有,也都講得出子醜寅卯,各有各的道理,考證不出哪個是正根兒。不過一般老百姓可不敢在家供奉火神爺,因為以前的房子多為木質結構,最怕見火,有句老話叫“火燒當日窮”,再有錢的人家也架不住一把火,撲都來不及,頃刻之間灰飛煙滅。民間還是供灶王爺、財神爺的居多,對火神爺一向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躲都躲不過來,豈敢招進家門?


    其實民間供奉火神爺的行當也不少,擀炮仗的僅屬其中之一,其餘比如燒窯的、打鐵的、賣炭的、釀酒的,等等,凡是借火吃飯、賴火穿衣的都屬火字門,得求火神爺保佑。各個火神廟地方不一樣、大小不一樣、風俗不一樣,廟中供奉的神像也不盡相同。咱們不提別處,隻說三岔河口這座火神廟,廟宇不大,卻不失莊嚴,紅磚紅瓦、紅頂紅柱,乍看之下好似一片火海。大殿供台上方端坐一位三頭六臂的尊神,赤麵紅顏、豹頭火眼,六隻手中各掌一把陰陽火,英明神武、威風凜凜。下列四尊火獸,一是噴火龍,全身金鱗鎧甲,麵為白色;二是避火豬,藍瓦瓦的一張豬臉,身穿黑袍、頭戴豬形帽;三是食火猴,尖嘴猴腮,如同猴形,身著黃袍;四是圍火虎,一副白袍武將的打扮,頭戴老虎帽。座下一左一右兩位火童子,分持火劍、火蛇兩件火器,門前有站殿的將軍,身後是看燈的老君。


    相傳火神廟派出所所長劉橫順,正是廟中這位真神下界,您就想去吧,世上無非都是倆胳膊倆腿、倆肩膀頂個腦袋,吃五穀雜糧的凡夫俗子,一個派出所所長何德何能,憑什麽敢稱火神爺?


    2.


    按照說書的習慣,劉橫順是這部書的“書膽”,書膽必須“開臉兒”,咱先說說他長什麽樣,按老話講那是“從頭到腳一百八十分的人才”。先說身量,平頂身高一米八五往上,高人一頭、乍人一臂,在派出所當差穿製服、紮腰帶、綁裹腿,又板又直、頂天立地;再往臉上看,黃白鏡子、海下無髯,劍眉鳳目,一派英武之氣。以前說武將都是環眼、豹眼,可不能一概論之,一千個人一千個長相、一萬個人一萬個模樣,劉橫順就不一樣,一雙眼又細又長,按過去的話說這叫“丹鳳眼”,關二爺同款,而且他身量高、總低著頭看人,看誰都跟瞧不起似的;額下一道通關鼻梁、四字方海口,眼角眉梢一團的正氣、身前身後百步的威風。往街上一站,真好似鶴立雞群,別說大姑娘、小媳婦兒,連老爺們兒都愛多看兩眼。


    天津衛老百姓都知道劉橫順是火神廟派所兒的所長,當地人說話簡潔利索嘎嘣脆,為了說得順口說得快,把很多詞中間的字給省掉了,這就是所謂的“吃字兒”,比如“蹬鼻子上臉”,說成“蹬鼻上臉”,百貨大樓說成“百大樓”,派出所說成“派所兒”,這是說習慣了,實際上以前叫火神廟保甲所,入了民國改稱警察所,簡稱警所,就相當於後來的派出所,隸屬於天津五河八鄉巡警總局下邊的一個分局。那個年代兵荒馬亂,地方上的警力部署至關重要,巡警隊、巡河隊、保安隊的警察加在一起足有五千多人。當時出城不遠的白廟、土城一帶還有土匪作亂,都是村子裏窮怕了的亡命之徒,心黑手狠還有槍,攔路劫道、綁架勒索無惡不作。當時天津城的警察,不僅要維護治安、彈壓地麵兒,還得時不時出去“剿匪”。劉橫順因為剿匪有功,當上了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不過權力不大,薪俸也不多,手底下有這麽倆仨人。當時天津城規模比以前大了好幾倍,三岔河口邊上的鞭炮作坊全部遷往西郊,僅留下“火神廟”這個地名,久而久之成為了腳行苦力的容身之所。


    位於三岔河口的火神廟警察所,正好在河口以北,轄區內的住戶大多是下苦出力的窮人,指著身子當地種,日掙日吃,家無隔宿之糧。不比錢多糧廣的地界,江海不寧、亂匪成群、逢山有盜、遇嶺藏賊,窮地方一般出不了大案子,誰家也沒有值錢的東西,普遍家徒四壁,除了床板就是破桌子爛板凳,連件囫圇擺設也沒有,耗子都不來這樣的人家,沒地方下嘴,偷能偷得出什麽?搶能搶得來什麽?所以火神廟一帶的巡警無事可做,上班來下班走,成天混吃等死,沒什麽大作為,轉句文言,都是鹽罐子裏的王八——閑員。可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提起劉橫順,真是沒有不挑大拇指的,要說能耐大,九河下梢藏龍臥虎,什麽能人沒有?民間說劉橫順是火神爺下界,主要有三個原因:


    一是因為此人在火神廟村土生土長,祖輩兒也是擀炮仗的,打小在硝石堆裏長起來,喘氣兒都是火藥味兒。小時候找算命的先生瞧過,說劉橫順身上的火氣比別人旺,從頭到肩六把真火,妖魔邪祟不敢近前,可謂百邪不侵。


    二一個因為劉橫順身上有把式,他也沒出去投名師訪高友,是火神廟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把式,爺傳爹、爹傳兒,無外乎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打拳踢腿、弓刀石馬步箭。功夫到了家,石頭也開花,從小到大每日練把式成了習慣。他們老劉家還有一手絕的,擅使一門兵器叫“金瓜流星”。流星是十八般兵刃之一,鏈子頭上一個小孩拳頭大小的金瓜,可遠可近、可攻可守,扔出去一條線,甩起來一大片,一旦抖開了、掄圓了,打到誰身上也受不了。


    三一個,此人性如烈火、嫉惡如仇,一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吃順不吃戧,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服軟,是個點火就著的火暴脾氣。


    當然了,老時年間傳下來的說法,或許有牽強附會愣給劉橫順臉上貼金的成分,不過放在說書先生口中,這幾樣也不夠出奇,往往三言五語就給帶過去了,信著他們說,劉橫順這個外號大有來頭。相傳劉橫順從娘胎落草之時,橫生倒長出不了世,眼看母子二人性命不保隻在旦夕之間,當爹的急得抓耳撓腮、束手無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形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此時來了一位老道,此人姓崔名道成,平日裏在南門口擺攤兒算卦,乃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的崔老道,傳說他降妖捉怪、遣將召神無所不能,實有呼風喚雨的本領,平日裏卻僅以賣卦為生,正所謂“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崔老道進得火神廟,見火神爺泥像腳下的風火輪年深日久失了光彩,從懷中掏出一個黃布包,裏邊是一對渾濁無光的珠子。他將珠子碾碎和朱砂調勻,拿毛筆蘸飽了,往風火輪上描繪,筆走龍蛇、上下飛舞,直畫得這對風火輪紅中透亮、熠熠生輝,這才點了點頭轉身離去。與此同時,那邊的劉橫順也落了地,隻因這孩子在娘肚子裏橫生倒長,故此得名橫順。後來有人告訴劉橫順他爹,當天看見一個老道進了火神廟,給火神爺的風火輪上掛了火,劉橫順才降生,腳踩風火輪下界的豈是凡人?


    當爹的以為這是恭維話,聽完了心裏高興,可也沒當真,殊不知崔老道畫風火輪的這對珠子非同小可,乃是關外深山老林中的蟒寶,把它埋在腿肚子裏,可以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至於崔老道為什麽用此寶度劉橫順出世,後文書自有交代,且按下不提,隻說劉橫順長大之後果然腳力驚人、沒人跑得過他,天生一雙飛毛腿,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當然了,這隻是迷信的說法之一。此外還有一說,劉橫順這雙腿快得驚人,皆因此人天賦異稟,別人一條腿裏隻有一根大筋,他卻長了兩根,經常擰成一個筋疙瘩,一天不跑上幾十裏,這個疙瘩就抻不開,久而久之筋疙瘩舒展開了,腳力也練出來了。


    劉橫順這麽大的能耐,偏偏生不逢時,如果說早生幾十年,那時候還有皇上,憑他這一雙快腿,當一個金頭禦馬快,定能光宗耀祖、顯赫門庭;晚生幾十年也行,參加個奧運會什麽的,為國爭光捧幾塊金牌,偏趕上天下大亂的年頭,頂多在天津城做一個捕盜追賊的警察。


    3.


    劉橫順不僅當上了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同時也在天津城緝拿隊當差,擱現在的話講叫身兼兩職,沒事兒的時候,就在警察所當巡官維持地方上的治安,一旦有了案子,他得隨時聽候調遣。前清的衙門口下設三班六房,頭一班稱為快班,其中又分為馬快和步快,馬快行文傳票、步快捕盜拿賊,緝拿隊等同於步快班。為了抓差辦案方便,平時均穿便裝。當年天津城的緝拿隊直接由巡警總局提調,不是眼明手快、腿腳利索的好手,吃不了這碗飯。您別瞧同在緝拿隊辦案,待遇卻不一樣,把名冊拿出來一看,上麵的人名有紅字有黑字,雖然皆為在冊人員,但是紅名的按月拿薪俸,吃的這叫財政飯;黑名的沒人給錢,破了案子抓了賊才有一份犒賞,近似於如今的臨時工,還是計件掙錢那種。別看從不按月開餉,卻都擠破了腦袋往裏鑽,為什麽呢?隻要有了緝拿隊這個身份頭銜,小老百姓誰也惹不起你,盡可以出去貪贓枉法、吃拿卡要、到處訛錢,那也足夠養家糊口。


    那麽說舊社會的警察都是壞人?這話可得兩說,過去的警察確實不好當,一手要托著做買賣的商家,維護地麵兒穩定;一手又要保護老百姓,不能讓人戳脊梁骨,還不敢得罪洋人以及行幫各派,哪一方勢力也招惹不起,都得團乎住了。因此說好說壞都難,壞事是沒少幹,但是天津城的太平繁榮,也不能說沒有他們的一份功勞。


    五河八鄉巡警總局下屬的緝拿隊,平日裏四處踩點、探訪,周周圍圍有個大事小情、風吹草動的,都瞞不過他們,江河湖海、官私兩路均有給他們打探消息的眼線,故此緝拿隊也叫“踩訪隊”,不是記者那個“采訪”,而是踩盤子的踩。雞毛蒜皮、小偷小摸、蹬鞋踩襪子的事有警察所的巡警處置,到不了他們這兒,出動緝拿隊的都是大案子,這叫好鋼用在刀刃上。劉橫順最擅長的是拿飛賊,過去的飛賊中不乏能人,咱不說躥房越脊、飛簷走壁,可還真有會輕功的,尋常老百姓家的院牆頂多一人來高,緊跑幾步就能跳過去,這也不簡單了,一般的巡警可沒這兩下子,根本逮不住飛賊,並且來說,幹巡警這個行當,日子一長就油了,反正偷的不是他們家東西,犯不上真玩兒命。劉橫順不一樣,當賊的別讓他撞著,隻要看見了,甭管多能跑,沒有他追不上的,你上房他跟著上房,你上樹他跟著上樹,上天追到你淩霄殿、下海追到你水晶宮,縱然是佛爺頭上金翅鳥,趕到西天也要拔你頂門三根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天津衛大小飛賊聽到劉橫順的名號,沒有不打哆嗦的。還別說那些鑽天兒的飛賊,在火神廟一帶,就連搶錢匣子、抓切糕的小偷小摸也不敢作案。什麽叫抓切糕的?那會兒賣切糕都是賣熱的,切下一塊放在荷葉上,當時吃不到嘴,托在手上放涼了再吃,專有一些嘎雜子琉璃球愛占小便宜,什麽壞水都冒,看這位買完切糕托手上要走,過去一把搶過來,撒開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往切糕上吐唾沫,追上這塊切糕也要不得了,幹瞪眼你還沒轍,為了一塊切糕犯不上打官司。劉橫順眼裏不揉沙子,讓他遇上這雞鳴狗盜的,非得追上去狠揍一頓不可。


    咱們這位劉爺,為人那是沒的說。為朋友兩肋插刀、財不過手,這是私的;說官的追凶拿賊、屢立奇功。當上巡官以來,也有心圖個升騰,常言道,久在江邊站,必有望海心,說不想升官那是假的,可是這麽多年想上上不去、想下下不來,就釘在這兒了。那位說劉橫順這麽大的本事,又抓了那麽多飛賊,怎麽隻是個巡官呢?不是他不想當官,舊社會當官光憑能耐不行,還得會欺上瞞下、阿諛奉承、溜須拍馬、賄賂上司、冒濫居功,抱粗腿、捧臭腳、順風接屁,這絕對是本事,不會這一套沒戲。偏偏劉橫順不那麽想,總覺得可以積功晉升,幹不出喪良心的事,也不願意厚起臉皮去拍上官的馬屁。其實上邊也知道,劉橫順本領不小,卻從不提拔他,有權的發令、無權的聽命,就讓他衝鋒陷陣、捕盜拿賊。因為案子總得有人破,地麵兒上也不能亂,離不開劉橫順這樣的人,等破了案抓了賊,可都是上邊的功勞。


    且說民國初年,劉橫順剛進緝拿隊,隻是個沒薪俸的黑名,當時天津城出了一件大案,一夜之間五戶老百姓家中的黃花大閨女遭人奸殺,作案手法如出一轍,都是用裹腳布反綁雙手,以小衣堵嘴,摁在桌子上先奸後殺。女人裹腳到了民國已經不時興了,但清末出生的女子裹腳的還不少,為了將來嫁個好人家,小閨女幾歲的時候就得把腳裹得周周正正。這件案子驚動了整個天津城,直鬧得人心惶惶。


    4.


    天津衛舟車輻輳、百業興聚,自古名利地,易起是非心,以往也不是沒出過采花案,可這次的案子太大了,一夜之間賊人連入五戶作案,先奸後殺、不留活口,一刀抹在頸嗓咽喉,血流滿室,手段殘忍至極,一時間謠言四起,城裏城外民心不安。正所謂好事傳三人,有頭少了身,壞事傳三人,長葉又生根。地頭上出了這麽大的案子,免不了鬧得滿城風雨,巡警總局的壓力當然不小,派出緝拿隊到處明察暗訪,接連幾天一無所獲,老百姓就不幹了,都罵這幫穿官衣的是水筲沒梁——大號兒的飯桶,任什麽能耐也沒有,隻會欺壓良善,平時跟老百姓作威作福,抓賊的時候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了。其實緝拿隊真沒閑著,幾乎全員出動,犄角旮旯也不放過,想到想不到的地方全部探訪了一個遍。可是這件案子非常離奇,首先來說,五家苦主均為老實本分之人,平時既不招災也不惹禍,沒什麽冤家對頭;二一個,家裏的姑娘也規矩,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絕非招蜂引蝶的輕浮女子;再有就是案發當天院門緊鎖,門上的插關兒紋絲沒動,閨女那屋的門窗也沒有撬痕,據此推斷出歹人是掀開屋瓦、斷去房檁入的戶,作完案原路返回,又把房檁、屋瓦都複了位,除此之外,再無他法。此外還有一個線索,由於頭一天下過雨,地上有泥,賊人在屋中留下了幾個腳印,深淺不一、有虛有實,可見此賊係跛足之人。這個跛腳的淫賊,居然能夠躥房越脊,從屋頂上剜開一個窟窿便能進屋,一夜之間在不同地點奸殺五人,卷走金銀細軟若幹,神也不知,鬼也不覺,這個本事可不小,定是江湖上高來高去的慣盜。


    以往江湖上的賊人作案,大多是圖財,可也講究劫富濟貧、盜亦有道,所謂“江湖財、江湖散”,不會輕易傷人性命,亦不會淫人妻女,采花盜柳向來更是為同道所不容。緝拿隊撒開人手,在城中各處尋訪排查,卻如大海撈針一般,天津衛大了去了,哪有這麽容易找?跛腳之人有的是,更有很多地痞無賴,為了顯擺自己身經百戰,走路時不瘸也得裝瘸,這樣的你都抓不過來。可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合該劉橫順露這個臉,這個飛賊讓他撞上了。


    吃他這碗飯的,必須熟悉人頭兒地麵兒,過去當警察的都跟賊道上的人有勾結,是為了讓他們充作耳目,小偷小摸隻要不鬧出大事,比如什麽順人一根蔥、拿人半頭蒜的,傷不了人害不了命,沒多大的損失,就睜一眼閉一眼不去為難他們,有時還得護著他們,真出了大案子才容易打聽消息。劉橫順讓那些相熟的賊偷、混混兒、倒髒土的、討飯的出去找“點子”,可算是找對人了。老百姓認不出賊,同道中人卻一看一個準兒。劉橫順又不像別的警察一樣仗勢欺人,就憑不欺負人這一點,天津城的大小賊偷都願意討好他,心甘情願給他辦事,一聽說劉頭兒要拿飛賊,就全給留上神了,有什麽消息先往他這兒報。當天就有人帶話過來,說看見一個跛足之人,是個生臉兒的,扮成一個鄉下婦人,挎了個大包袱,進了北門外一處宅子,行跡鬼祟,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路上的巡警都沒在意,卻瞞不過本地這些當賊的。


    劉橫順得知此事,也覺得十分蹊蹺,一個大老爺們兒喬裝改扮、捯飭成婦人,必定是為了掩人耳目,安分守己之輩沒有這麽幹的。他不敢怠慢,立即換上便衣,來到這家宅院門口,找了個隱蔽之處盯著。直等到定更天前後,忽聽“吱呀呀”一聲門響,一前一後從宅院裏出來兩個女子。劉橫順可不光腿快,他的眼也快,一看就明白了,前邊開門這個女的四十多歲,周身穿紅掛綠、臉上擦胭脂抹粉,剛從麵缸裏爬出來似的,直往下掉渣兒,說起話來滿臉跑眉毛,眼神兒都帶鉤,擺明了是個鴇二娘,可見這宅子是一處暗娼。跟在後頭這位,一身鄉下婦人打扮,臂上挎一個包袱,用頭巾裹了臉,走路稍有點跛腳,可沒那麽明顯,不細看還真不容易發覺。甭問,這是裝扮成鄉下婦人的那個主兒,嫖完了準備走,鴇二娘正在開門送客。


    暗娼和妓院不同,門戶閉多開少,外人並不知道這裏邊是幹什麽的。因為暗門子中的多為良家女子,貧困所迫做起了皮肉生意,隻不過為了混口飯吃,怕遇上熟人臉上掛不住,不是知根知底的客人不接。


    自古以來,做公的見了做賊的,觀形望氣便知。劉橫順吃的就是這碗飯,看一眼就認準了,此人絕非良善之輩。等鴇二娘關門進去,那個扮成鄉下婦人的嫖客腳步匆忙,低頭往前走。劉橫順不想打草驚蛇,躡足潛蹤遠遠跟在其後。一路尾隨下去,行至一處荒郊野地,就見路旁有一棵大樹,此樹年深日久、枝繁葉茂,跟旁邊的樹一比好似鶴立雞群一般。前邊這位左顧右盼,見得四下無人,這才摘去頭巾,抹掉臉上脂粉,走到樹下抬頭看了看高矮,一跺腳縱身上了樹,包袱往腦袋下邊一枕,順勢躺在樹杈上,瞧這意思是要睡覺。


    劉橫順暗自點頭,心知此人十有八九就是采花的飛賊,且不說腳底下的功夫,安分守己之人誰會躲在樹上過夜?縱然兜兒裏沒錢,找個破瓦寒窯、土地廟窩一宿也比樹上舒服,無非是擔心夜巡隊查問。這麽高的大樹一縱身就上去了,腰不打彎兒,全憑腿力,這個本領非同小可,想來躥房越脊不在話下。而且剛才看鴇二娘那意思,這位可是暗門子裏的常客,由此可見必是貪淫好色之徒。劉橫順認定樹上之人是犯案的飛賊,有心生擒活拿,但是此賊躲在樹上不好動手,倘若驚了賊人,順這棵樹往那棵樹上一躥,再拿就不好拿了。所謂“官斷十條路,九條民不知”,官差有的是抓賊的法子,不一定上來就動手。劉橫順眉頭一縱生出一計,當即從暗處閃身出來,大搖大擺走到近前,衝著樹上的人一抱拳,高聲說道:“大路朝天論分明,拜問仁兄何姓名。山水坐堂誰盟證,龍虎榜取哪州城。並非盤道才相認,恐有差錯難為情。樹上的朋友,報個蔓兒吧。”


    這是江湖上的隱語黑話,又叫“朋友話”,吃江湖飯的都懂,大致的意思是問對方什麽來路,平時在何處行走,能否留個名號在此。劉橫順是在緝拿隊當差,正經是“白道”上的,可也會說黑話,否則倆賊站你對麵說話,你卻一個字聽不懂,那又如何捉賊?


    劉橫順這幾句黑話一說,還真把樹上這位給說下來了,因為江湖上有規矩,會說朋友話的皆為同道中人,做的是一路生意,拜的是一個祖師爺。有道是“城牆高萬丈,全靠朋友幫”,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人家跟你盤道,你就得答複人家,不知禮數,難以立足,在江湖上就沒法混了。再一個,來的這位能一眼看見樹上有人,想必也是個綠林人,隻有綠林人才有“夜眼”,倒不是天賦異稟,隻不過是經常在夜裏作案練出來了,否則一般人黑燈瞎火的可看不見他,如若避而不見,就是不拿對方當朋友,萬一下邊這位打上來一支暗器或者開上一槍,樹杈上沒處躲沒處藏的,吃虧的還是自己,不下去相見肯定是不行。


    這位身形一翻打樹上下來,落在地上聲息皆無,連踩在樹葉上的響動也沒有,這是為了在劉橫順麵前賣派賣派,讓你瞧瞧我身上的本領如何,可別小瞧了我。兩個人相對而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給對方相了相麵。劉橫順見這個飛賊身材精壯,刀條子臉,兩眼冒光滴溜溜亂轉,三十大幾的歲數,一臉的邪氣,看著就不是好人,這叫相由心生,從裏到外透出一股子猖狂。雖說雙足插地站在當場,腳後跟卻沒踩實,力氣攢在腳尖上,萬一有什麽不對勁兒,他隨時可以跑。此人也對劉橫順抱了抱拳,按規矩回應道:“賤字不足髒尊口,過路螻蟻沒名號;借兄半條陽關道,穿街過市走連城。”這意思是不願意報號,我隻是個過路的,你別問我,我也不問你,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咱來個井水不犯河水。


    劉橫順見人下來了,心裏就有了底,那還有什麽可說的,便即冷笑一聲:“不通名號不打緊,你在天津城作下的案子可抹不掉,還不跟你爺爺我回去,打這樁五條人命的官司!”


    5.


    那麽說這個飛賊是什麽來頭呢?此賊有個綽號叫“鑽天豹”,登堂入室采花盜柳的慣犯。一聽劉橫順這句話,不由得心中一凜,全身一震,知道劉橫順是緝拿隊的官人兒了,腳下暗暗攢勁,正想抽身開溜。沒想到劉橫順先他一步,出手又快又準,一抖金瓜流星的鏈子,就著月色寒光一閃,當場將鑽天豹的脖子套住了。按劉橫順的意思,不容分說套住飛賊,直接帶去巡警總局交差,他也是沒想到,鑽天豹真不白給,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火之間施展縮骨法,倆肩膀一晃,已從鎖鏈中脫身出來,往後一縱,退開七八丈遠。此賊也是個“裏碼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剛才這一過手,知道來人的厲害了,真要動起手來,憑他這兩下子,絕不是人家的對手,但是仗著身法快,也沒把劉橫順放在眼裏,既然被對方道破了案由,也不在乎報出名號了,橫打鼻梁說道:“不錯,案子是我鑽天豹作下的,想拿你爺爺我,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話沒落地,腳下生風,轉過身拔腿飛奔而去。俗話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該他鑽天豹不走運,哪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邊更有天,在這兒遇上克星了,換成旁人還真追不上他,可劉橫順是什麽人?天津衛頭一號的飛毛腿,練的就是“躥、蹦、跳、躍,閃、展、騰、挪,疾、馳、飄、飛”這十二個字的跑字訣。劉橫順知道“縱虎歸山,必定傷人”,說什麽也不能讓這個飛賊跑了!當下施展陸地飛騰之法,二人一前一後,你追我趕,可就圍著天津城跑開了。鑽天豹拚了命也甩不掉劉橫順,聽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不免心驚膽寒,兩條腿都軟了。劉橫順一看這飛賊也就這意思了,掄起金瓜正要打。鑽天豹卻突然停下腳步,氣喘籲籲地對劉橫順說:“且慢動手!我鑽天豹橫跳江河豎跳海,就地挖坑不嫌窄,憑這一身本領作案無數,背的人命沒一百也有八十,早知道有抵償對命的一天,不在刀下死,便在槍下亡,怎麽死我也不虧。仁兄你站著是英雄,躺著是好漢,今天栽到你手上我認了,不過我認的是命,可不認你這兩條腿比我快,隻因我剛從暗門子出來,一把嫖了六個窯姐兒,顛鸞倒鳳掏空了身子,腳力還沒緩過來,否則你如何拿得住我?”


    做賊的都有個賊心眼兒,癡傻呆苶的幹不了這一行。采花飛賊鑽天豹瞧出劉橫順追了半天才出手,是想看看他的能耐,和他較量一番,足見此人自負已極,當時賊起飛智,反正也跑不了,不如來個緩兵之計,說不定還能死中得活,此刻雖然束手就擒,卻將兩個眼珠子一瞪、脖子一梗,頗有幾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意思。


    劉橫順不是不明白鑽天豹的用意,他抓過的飛賊不計其數,數都數不過來了,不乏裝瘋賣傻的、耍心眼抖機靈的,他卻不在乎,根本沒把鑽天豹放在眼裏,非讓這個賊沒話可說才行,得讓他心服口服,不這樣顯不出本事,就告訴鑽天豹:“天津衛這個地界兒,有磚有瓦有王法,從沒有賊人可以作下案子一走了之,我讓你歇夠了再跑一次,不信你能飛上天去。”


    鑽天豹一聽劉橫順的口風,心說有戲,又得寸進尺地說:“光歇夠了可不成,真有本事你還得讓我吃飽了!”


    劉橫順說那也容易,不就是吃東西嗎?不過這半夜三更的,飯莊子都關門上板兒了,吃飯得去城門口,找擺攤兒賣夜宵的地方。說是城門口,這會兒天津城早沒有城門了,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天津,上來先把城牆都拆了,開通了東、南、西、北四條馬路,城牆城門雖然都沒了,但老百姓仍習慣過去的稱呼,像什麽東門裏、北門外、南門口,這些地名一直沿用至今。之前兩個人一追一逃,繞天津城跑了半宿,正跑到老西門附近,這一帶有不少連更徹夜擺攤兒賣小吃的,這個時候還挺熱鬧。倆人坐下要了燒餅、餛飩,鑽天豹也不客氣,甩開腮幫子一通狼吞虎咽,吃飽喝足抹了抹嘴頭子,這才抬起頭來,又對劉橫順說:“咱先不忙啊,剛吃完飯,東西還都在胸脯子裏,這一跑還不得吐了?你容我再緩一緩。”劉橫順逮鑽天豹,有如貓逮耗子,這個飛賊有多大能耐他心裏已經有數了,知道鑽天豹鑽不了天入不了地,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這一哆嗦,倒想看看這個飛賊還有什麽絕招。等鑽天豹吃飽歇足了,又喝了一通大碗兒茶,打了幾個飽嗝,胳膊腿也伸展開了,倆人才和之前一樣,一個在前頭跑,一個在後頭追,一路往南跑了下去。劉橫順這一趟到底追出多遠,追到什麽地方,外人無從得知。反正三天之後,劉橫順將鑽天豹連同一包袱賊贓,一並拎到了天津五河八鄉巡警總局。


    民間相傳“飛毛腿劉橫順千裏追凶一朝擒賊,給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出了一口惡氣”。采花淫賊鑽天豹被緝拿歸案,免不了三推六問、封釘入獄,等到秋後插上招子處決示眾,這才引出一段精彩回目“槍打美人台,收屍白骨塔”,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6.


    且說鑽天豹被逮到五河八鄉巡警總局,這一次他是徹底死了心,隻好認頭吃官司,再也不敢打什麽歪主意。這個飛賊行事雖然齷齪,但行走江湖這麽多年,一貫心黑手狠,倒不至於怯官,不同於尋常的鼠道毛賊,見了官就嚇得屁滾尿流,何況身上有能耐,會縮骨法,手上箍枷、腳下扣鐐,五花大綁捆得再緊也不怕,一抖身形頃刻之間就能掙脫,周身上下的關節都是活的,想怎麽摘就怎麽摘,想挪到什麽地方就挪到什麽地方,隻要腦袋能鑽過去的窟窿,整個人都出得去,因此號稱“就地挖坑不嫌窄”。如若他動了歪心起了邪念,在公堂上踹了鐐,躥上前去給審訊他的警官來一刀再翻身上房,這些警察可拿不住他,但他卻不敢這麽做,為什麽呢?這一次不是落在巡警總局的手上,而是栽到了劉橫順的手裏,領教過此人的厲害,有這位爺在緝拿隊,跑到哪兒也得給他逮回來,就別費那個勁了。常言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鑽天豹早知道自己是這麽個結果,早一天遲一天的沒什麽分別,又是讓飛毛腿劉橫順逮住的,傳出去也不丟人,還自己給自己解心寬,這叫英雄愛好漢、好漢惜英雄,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死也值了。當下告訴審問他的警官:“別用刑了,我肯定不跑,這麽多年到處作案,長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我也夠本兒了,你問什麽我說什麽,絕無任何隱瞞,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怎麽死不是死?大不了等到秋後吃上一顆黑棗兒,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根據鑽天豹的口供交代,此賊熬過兩燈油,下了十年苦功,躥蹦跳躍、閃展騰挪,練成了一身高來高去的本領,可是沒往正道上用,出師以來到處作案,進千家、入萬戶,行的是“竊”字門兒。江湖上“偷”和“竊”不一樣,偷指的是近身偷盜,講究手疾眼快、膽大心細,以往真有手段高明的賊偷,別人藏在褲襠裏的東西他也能扒去,被偷那位還什麽都不知道呢;“竊”說的是穿房入戶盜取錢財,屬於入室作案,除了身法靈活,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過去講究“盜亦有道”,做什麽也得有規矩,幹這一行原本沒什麽,因為綠林中從來不乏劫富濟貧的俠盜,雖說頂了一個“賊”字,卻不做下三濫的勾當,可是鑽天豹這小子貪淫好色,不僅入戶行竊,憑著高來高去剜窟窿鑽洞的本事,居然多次奸淫良家女子,事後從來不留活口。自古說“萬惡淫為首”,綠林道也容不下這樣的淫賊,結果被人抓住挑了腳筋,扔在亂葬崗子等死。舊時有一種特製的小刀,刀刃上帶著一個彎鉤,從腳脖子紮進去往外一拽可以鉤出腳筋,鉤出來不隻挑斷了,還用兩把剪刀同時下家夥,截去一寸大筋。


    鑽天豹被截去一寸腳筋,不死也廢了,可是他命不該絕,遇異人搭救,給他接了兩條豹子筋。此賊傷愈之後,躥蹦縱躍的本事不減反增,精力更十倍於常人,常吃生肉片子,不論什麽肉,都願意帶血生吃,一天不嫖,他就渾身冒火、嘴上長燎泡,抓心撓肝、坐立不安,真可以說是“色中的餓鬼、花裏的魔王”,在江湖上得了“鑽天豹”這個匪號。隻是接的兩條筋一長一短,平時走路不免跛足,卻落了個歪打正著,正好以此掩人耳目,誰也想不到一個跛子會是鑽天的飛賊。此人作案有一個習慣,每到一處必先在暗中踩點兒,看好了哪家姑娘長得漂亮,偷偷在人家門口做上記號,當天不動手,非得湊上三五個,一夜之間采遍了才過癮。大江南北到處作案,從沒失過手,真以為沒人抓得住他,色膽能包天進了天津城,沒想到碰見了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對頭,讓飛毛腿劉橫順生擒活拿、繩之以法。


    鑽天豹這麽多年作案太多,走遍了黃河兩岸、大江南北,跟在身後的冤魂不計其數,其中任何一樁案子都夠掉腦袋的,足足交代了三天三夜,認下口供畫了押,問成一個死罪那是毋庸置疑。自從入了民國,處決犯人已經沒有斬首淩遲了,隻等攢到一塊兒秋後槍斃。此時距秋後還有兩三個月,鑽天豹是待決的死囚,關在牢中自是嚴加看守。那個年頭打入死牢的犯人好得了嗎?本來就是等死的,命都不是你的了,誰會把你當人看?常言道“人犯王法身無主”,牢裏頭的規矩比天還大,叫你蹲著不敢站著,叫你站著不敢躺著,還不提牢頭獄警們一個個如狼似虎,抬手就打張嘴就罵,單說吃喝睡覺就夠受的,從頭到腳釘上幾十斤重的鐐子,怎麽別扭怎麽給你鎖,什麽時候也不能摘,就得一直掛著。一天兩頓飯,一個涼窩頭半塊鹹菜疙瘩,還不好好給,不給足了獄警好處,窩頭扔地上踩一腳,給你改個貼餅子吃,牙蹦半個不字,掄鞭子就是一頓“開鍋爛”。趕到了睡覺的時候,大鋪板子上人挨人一個摞一個躺好了,獄警從兩邊用腳往裏踹,為的是把人擠嚴實了,直到踹不動了,再從上邊蓋下來另一塊木板,足有二寸多厚,兩邊鑽有圓孔,用鐵鏈子穿過去跟床板鎖在一處,餡兒餅一樣把這幫犯人夾在中間。這一宿一動都不能動,也沒人搭理你,想拉想尿隻得往褲子裏招呼,冬天還好對付,大不了凍成了冰坨子;到了三伏天,早上打開鎖,把木板子掀起來,從裏往外直冒熱氣,也分不清身上的屎尿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那個腥臊惡臭,真可以說是熏死人不償命。身子骨不結實的扔在牢中,等不到槍斃的那一天就被折騰死了,死了也白死,向來無人追究,拖出去扔在亂葬崗子喂了狗,還給官府省下一顆槍子兒。


    簡單地說吧,轉眼到了執行槍決的正日子,執法隊將一眾死囚從大牢中提出,用繩子捆成串兒,腳底下蹚著鐐,擺開一字長蛇陣,拉出去遊街示眾,押赴法場。


    劉橫順當天也去看殺人,天津城的法場在西門外小劉莊磚瓦場。這一路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都是來看熱鬧的老百姓,沿途的買賣家也全出來放鞭炮崩煞神。過去的人們沒什麽娛樂活動,除了聽書看戲再沒別的消遣,民國時天津衛雖然已經有了電影院,卻不是普通老百姓看得起的,縱然有那份閑錢,可也沒有看殺人過癮。因此每到出紅差的時候,城裏頭比過年還熱鬧,搬梯子、上牆頭,道路兩邊連同樹上全是人,還有大批做小買賣的商販,吃的喝的煙卷兒蘿卜大碗茶,就跟趕大集一樣。有許多大字號甚至在這一天關板歇業,掌櫃的帶著店夥計,店夥計帶著媳婦兒,媳婦兒領著孩子,孩子牽著狗,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除了進了棺材、落了炕的,能來的都來了。


    槍斃之前遊街示眾,必須繞城一周。當時天津城的城牆已經拆沒了,不過格局仍在,東西長、南北窄,城內四角各有一個大水坑。上歲數人還記得有個說法,“一坑銀子一坑水,一坑官帽一坑鬼”。西北角是鬼坑,因為旁邊是城隍廟。清朝以來,上法場都從這個地方出發,先給城隍爺磕頭,以免變成“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孤魂野鬼。


    當天處決的死囚有十幾個,不乏殺了人的土匪、滾了馬的強盜,當然也有含冤負屈的,各有各的案由,一個個骨瘦如柴、破衣爛衫,都被折騰得脫了相,走起路來踉踉蹌蹌、斜腰拉胯,有冤的也喊不出來,一街兩巷的老百姓見了直咂嘴,這便叫“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真如爐”。其中卻有一位不然,容光煥發、精神百倍。從頭到腳裏外三新的一身裝扮,頭上戴六棱抽口軟壯巾,頂梁門高挑三尖茨菰葉。鬢邊斜插一朵大紅的英雄膽,上撒金星,英雄不動它不動,英雄一動貼耳靠腮“突突”亂顫。身穿天青箭袖袍,掐金邊走金線,雙勒十字絆,黃絲帶煞腰、雙垂燈籠穗,底下是大紅的中衣,足登兜跟窄腰的薄底快靴,斜拉英雄氅,打扮得如同戲台上的綠林豪傑一樣。挑著眉、撇著嘴、唱著皮黃,搖頭晃腦,滿臉的不在乎,腳底下“稀裏嘩啦”蹚著鐐子,一瘸一拐邁四方步,腆胸迭肚,氣宇軒昂,知道的這是去挨槍子兒的死囚,不知道的都以為這是哪位唱京劇的名角老板,引得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紛紛叫好:此人大義凜然上法場,說笑自若、從容赴死,真不愧是英雄好漢!


    劉橫順定睛觀瞧,敢情這位不是旁人,正是淫賊鑽天豹,心裏可就納上悶兒了:這位鑽大爺在天津城舉目無親,賊贓也都充了公,身上分文皆無,哪有錢去孝敬牢頭獄卒?死牢之中如何對待犯人不用說也知道,打在大牢之中這幾個月,沒扒掉一層皮就算不錯,怎麽會養得又白又胖、腦門子發亮?這真叫“修橋補路瞎雙眼,殺人放火子孫全”,還他媽有天理嗎?


    7.


    咱們說有打在死牢中好吃好喝不受罪的犯人嗎?還真不是沒有,不過得讓家裏人把錢給到位,俗話說“是官就有私,是私就有弊”,尤其是在那個年頭,不遭罪全是拿錢堆出來的,上到巡警總局,下到牢頭獄警,大把大把地給夠了錢,不但不用受罪,還能享福。別人一進來先鎖在尿桶旁邊避避性子、殺殺威風,錢給夠了則不然,身上的鐐子一摘,煙卷兒抽著,茶水裏都給放白糖,好不好喝另當別論,隻為了擺這個譜兒,就這麽大的差別。而且是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喝什麽喝什麽,在牢裏吃飯可以單開火,或者讓城裏的各大飯莊子送,雞鴨魚肉、燒黃二酒,應時到節的東西應有盡有,睡覺有單獨的屋子,冬暖夏涼,新褥子新被,一天到晚有別的囚犯鞍前馬後、揉肩捶腿伺候著,比在外邊還滋潤。


    鑽天豹身上沒錢,外邊沒人,卻在死牢之中足吃足喝逍遙自在,倒也是一樁奇事。劉橫順不知情由,原來這個賊的腦子轉得快,嘴皮子也好使,把他這些年眠花宿柳、奸盜邪淫的勾當,給牢中的犯人獄警們連比畫帶講一通胡吹,當真口若懸河,唾沫橫飛。這可了不得了,牢裏這些人哪聽過這個啊,甭說在這深牢大獄之中,在外邊也沒處聽去,可比正經聽書過癮多了,他們平時又沒錢逛窯子,逛過的也就是一回半回,遠不及這位閱盡人間春色的鑽大爺見多識廣,這一下就把眾人的腮幫子勾住了,一個個聽得眼都直了,嘴角的哈喇子流下來二尺多長。


    尤其是那些獄警,成天待在監牢中當看守,不同的就是犯人在裏頭他們在外頭,也不過是一牆之隔,說不好聽的也跟坐牢一樣,犯人拉屎撒尿他也得聞著。犯人等到秋後吃個槍子兒一死了之,早死早超生,就算解脫了,他們的差事卻沒個盡頭,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隻要還幹這一行,就得成天悶在這兒,薪俸也少得可憐,縱然可以收受賄賂,架不住從上到下層層扒皮,落到他們手上的也就仨瓜倆棗兒,尚且不夠養家糊口的,輕易舍不得聽書逛窯子,能在大牢中聽到這麽隔路的新鮮玩意兒太不容易了,開天辟地頭一回啊,過了這村,興許就沒了這個店。俗話說“聽書聽扣兒,聽戲聽軸兒”,鑽天豹不僅會說,還特別會留扣子,說到關鍵時刻立即打住,想聽個下回分解,就得給他打酒買肉,等他吃美了喝夠了再續前言,否則打死他也不往下說。


    獄卒們有心來橫的,無奈聽上癮了,不往下聽心裏癢癢,隻得湊錢給他買吃買喝,鑽天豹倒也不挑,隻要有酒有肉,好壞無所謂,羊腸子、牛肉頭、豬下水,吃飽了就行,也不用跟其餘的犯人擠在一處了,單給了他一間牢房,夜裏睡覺,白天盤腿一坐,旁邊有獄卒把茶給端過來,也沒什麽特別好的茶葉,大銅壺沏茶葉末子,隻能沏這一次,續不了水,多少有那麽點茶味兒,反正比涼水強。鑽天豹喝足了水,清清嗓音用手一拍大腿,這就開書了。他講的這套玩意兒,並沒得過傳授,皆為親身所曆,說起來繪聲繪色,可也隻會按說書先生的套路來,一上來先來幾句定場詩,雖也四六成句,但聽著牙磣,上不了台麵兒,比方說什麽“寬衣解帶入羅帷,含羞帶笑把燈吹,金針刺破桃花蕊,不敢高聲暗叫美”之類的淫詩浪句,書說得更是不堪入耳,醃臢之處說得越細越不嫌細,大小節骨眼兒犄角旮旯沒有他說不透的,聽不明白的你就問,保準掰開揉碎了給你講,倒是不怕麻煩。獄卒牢頭們愛聽得不得了,個個聽得一臉淫笑外帶流哈喇子,站著進來,蹲著出去。用江湖藝人的話說,這叫“把點開活”,看今天來聽書的是什麽樣的人,就說什麽樣的內容。那些有本事的說書人,哪怕是同一段書,說法也可以不一樣。比如台上先生說的是《三國》,一看今天來聽書的大多是長袍馬褂、戴著眼鏡,三七分頭打著發蠟一絲不亂,跟狗舔的似的,必是文墨之人,那就得往文了說,什麽叫三顧茅廬、怎麽是舌戰群儒,台底下的自然願意聽;聽書的如果都一個個擰眉瞪眼,太陽穴鼓著、腮幫子努著,腳踩著板凳、手拿桑皮紙大扇子,扇麵上畫的不是達摩老祖就是十八羅漢,一看就知道是練過幾年把式的,那就得說“關雲長五關斬六將,趙子龍血戰長阪坡”,多講兩軍陣前如何插招換式、大戰三百回合,必定可以要下好兒來;倘若來聽書的一半都是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地痞混混兒,紮了兩膀子花,袒胸露懷、撇著個嘴,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那就多說江湖道義、兄弟手足之類的內容,講一講什麽叫“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爐香”,混混兒們義氣為先,這些正對了他們的心思,一個個聽得血往上湧,錢也不會少給。正所謂“一路玩意兒驚動一路的主顧,一路宴席款待一路的賓朋”。


    深牢大獄之中哪有什麽正經人,連獄卒帶犯人個頂個貪淫好色,鑽天豹又是采花的淫賊,有的是淫詞浪句,還別說夜入民宅奸淫人家大姑娘小媳婦兒這些個案子,僅是他去過的娼窯妓院、秦樓楚館,沒有個一年半載也說不完。眾人雖說是過幹癮,那也聽得勾火,認頭當大爺一樣地供著他,聽的時候還滿帶接下茬兒的,好比鑽天豹說天津衛哪個妓院中的哪個姑娘好,有人不服氣,告訴他天津衛頭牌的花魁那得數彩鳳樓的“夜裏歡”,那小娘兒們真叫一個騷,從頭到腳一身細皮嫩肉,要模樣有模樣、要手段有手段,多硬的漢子從她屋裏出來也得腳軟,整個緝拿隊進去也得全軍覆滅,引得大牢中一陣淫笑。鑽天豹這時候就搖頭擺手,告訴他說得不對。天津衛最好的窯姐不在妓院,而在暗門子中,進來之前他嫖過這麽一個,原來是王爺府裏的丫鬟,開罪了王爺被賣進暗門子,那可是從小跟格格一起長起來的,天天陪著格格吃、陪著格格睡,主子用剩下的胭脂香粉、穿不了的綾羅綢緞都給她,琴棋書畫耳濡目染,也是樣樣精通,長到十七八歲,出落得頭是頭腳是腳,皮膚潤如美玉、吹彈可破,臉蛋兒上捏一把都能掐出水來,那就跟格格一樣,豈是妓院中的庸脂俗粉可比。眾人聽得嘖嘖稱奇、心猿意馬,魂兒都飛了。這時候鑽天豹話鋒一轉,說那姑娘好是好,可得分跟哪兒的比,跟江南小班裏的比起來,可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那叫雲泥之別!江南班子中的姑娘,論模樣、論才情,個頂個都稱得上極品,堪稱色藝雙絕,又是吳儂軟語,別說摸摸小手了,一開口說話,你這骨頭就得酥了。並且來說,逛班子不比嫖堂子,可不是進屋就脫褲子上炕,首先必須擺蓮台,光出得起錢也不成,還得會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去這麽十次二十次的,姑娘見你人有人才、文有文才,又舍得錢財,有這麽一脈、上這麽一品,和你交上了朋友才肯陪你,否則掏多少錢也不成,連手都摸不著。如若耍橫的,妄想來個“霸王硬上弓”,班子裏可有的是打手,準打得你跟爛酸梨似的。那些姑娘一個個長得傾國傾城、閉月羞花,畫中仙女也不過如此。想當年乾隆爺為什麽六下江南呢,一大半是為了她們去的。


    鑽天豹在死囚牢裏就這麽給眾人“開葷長見識”,而且閑七雜八、有作料有幹貨,不隻管牢的願意聽,牢裏的犯人也都跟著過幹癮,更有甚者聽得忘了死,上法場這天還惦記,鑽爺說的那個小娘兒們後來怎麽樣了?


    8.


    鑽天豹憑這麽多年的“見識”,得以在大牢中足吃足喝,整天三個飽兩個倒,熱了洗個涼水澡,在牢裏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又不用出力幹活兒,牢頭獄霸沒有不捧他的。到了上法場這一天,其餘的犯人一個個皮包骨頭,身上掛的還沒二兩肉,都已經脫了相,他卻紅光滿麵、意氣風發,比進去之前足足胖了二十斤,又讓獄卒牢頭們湊錢,給他置辦了一身行頭,按戲台上的綠林英雄扮上,臭不要臉的頭上還頂了一朵“守正戒淫花”,趾高氣揚,意氣風發。擠在萬民中看槍斃鑽天豹的劉橫順越看越氣,這個淫賊的臉皮得有多厚?割下一塊當後鞋掌,夠磨兩年半的!


    鑽天豹是行走江湖的飛賊亡命徒,怕死也不敢作這麽多案子了,作過一次案就不怕再作一次,作多少案子也隻死一回,案子越多越夠本兒,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上法場這條路上,他得抖夠了威風。一街兩巷的百姓分不清哪個是淫賊鑽天豹,瞧見上法場的犯人中有這麽一位,打扮得跟台上唱戲的一樣,一邊蹚腳鐐一邊連說帶唱,視死如歸、大義凜然,還以為是行俠仗義、劫富濟貧的綠林英雄,不由得紛紛叫好。不過來到法場之上,誰也逃不過挨上一槍。到了時辰,死囚們均被五花大綁,蒙上眼罩,摁在美人台上一字排開跪好了,有的哭天搶地,有的屎尿齊流,有的抖成了一團,走到這一步再說什麽也來不及了。


    小劉莊磚瓦場周圍,看殺人的老百姓裏三層外三層,擠成了密不透風的人牆。有當官的先來宣讀犯人的罪狀,告訴在場看熱鬧的老百姓因何槍斃這些人。正當此時,東邊的人群如潮水般往兩旁退開,當中讓出一條道路,前有一麵銅鑼開道,敲得驚天動地,後麵跟著一隊人馬,原來是執法隊開槍殺人的劊子手到了。為首一人騎在高頭大馬之上,身穿軍裝,腳踩馬靴,肩掛絲帶,係到脖子根兒的銅紐扣閃閃發光,左右斜挎皮槍套,真得說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十幾個小學徒緊緊跟隨在後,一個個梗著脖子,擰眉瞪眼闊步向前。這位是誰呢?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九河下梢頭一把金槍,天津衛人稱“神槍手陳疤瘌眼”。當真是鼎鼎大名、如雷貫耳,沒見過的也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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