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羲怨怒未消,但不忍辜負他,隻得道:“以後你可得都聽我的,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白鐵珊答應著,道:“你快跳吧!”


    李昀羲含淚變回了鯉魚,用盡全力,起跳,高飛入雲。


    就在她將落未落之時,白蛟已經躍起,剛好托了一托。電光火石間,鯉魚用他的頭頂做支點,半空中再次起跳,到了更接近終點的地方。她終於看到了瀑布的盡頭,看到了那裏噴出的雪浪,看到了那裏終年繚繞的絲絲雲氣。而金甲天神的臉,依然在天幕顯現,望著她。


    但她這一跳,力盡於此。


    就在她以為這次要和之前千百回一樣掉下去時,白鐵珊又到了。他盡全力跳到了這裏,給了她第二次支撐。


    鯉魚的尾巴在他的頭上一點。終於!她哧溜一下飛過了最後一段距離,躍過了龍門!


    他快速下落,拍起的水花讓他眼暈。


    但他出水之時,已經聽到了人們的歡呼和震耳欲聾的掌聲。


    一條赤色的小龍,從瀑布之上飛了起來,紅鬣飄拂,鱗甲像紅寶石一樣美麗。


    她飛了下來。


    天上地下都響起了歡呼。


    他歡喜激動地露出頭來,看著這條小赤龍向他飛來。


    她的眼睛和李昀羲一模一樣,黑白分明,像清清的兩汪水,卻閃爍著溫柔的火花。


    “昀羲……”他想伸手抱住她的頭,可他現在,隻是蛟身。


    她一低頭,將他的身子托在背上,向空飛起。


    天上的仙神和地上的修士、精怪都默然無語,靜靜地看著發生的這一幕。


    她托著他,飛躍龍門。


    碧空之上,出現了第二條龍,通體白色,長須如雪,鱗甲如玉,像天邊一抹潔白的流雲。


    一紅一白兩條飛龍冉冉飛起,繞空盤旋了一大圈。在他們飛過那個雲窟窿時,金甲天神似乎露出了笑容,然後散作了金色霞光。


    兩條龍落下地來,變成了白衣男子和紅衣少女。


    地上所有的人和精怪都向他們簇擁過來,歡呼著他們的名字。


    白鐵珊和李昀羲。


    “都跳過去了!”明星天女笑著將手一攤,“青女,素娥,你們可輸給我了!”


    青女微笑著打掉她的手,道:“以後的東海,就靠這兩個年輕人了。”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沒有再見過他們。神龍善於隱跡藏形,易容換貌,就算同船共渡都未必有人能認出。他們想要自在行事,是再便宜不過的了。大家也隻能從一些似乎並不相幹的行醫救世的傳說中,去找尋他們的身影。


    某個江南小鎮的人說,他們曾來鎮上開過一個龍女酥餅店,做的酥餅遠近聞名,賣餅的少女人稱“酥餅西施”。臨安還一度盛行橘子汁做的鯉魚糖,據說就出自李昀羲的手筆。海上的鮫人卻說,他們平定了東海龍宮的叛亂,白鐵珊做了東海龍王。洞庭一帶的水族則說,李昀羲做了洞庭龍女。而民間也開始把安流大王塑成清俊的白衣書生模樣,像極了白鐵珊。


    但滄海桑田之中,始終有一處知曉他們的行蹤,那就是抱琴樓。


    若要問他們近況如何,少年掌櫃會點一曲《清平樂》,讓歌姬唱給你聽:


    “笙簫如海,歌盡三千載。月落滄溟揚皓彩,天地容顏未改。山河凋卻繁花,故人依舊清華。相憶總能相見,江湖萬裏生涯。”


    第126章 折桂(鳳清儀番外上)


    初見是滿月。


    滿地的沙粒都成細銀,風來遍地翻滾著一*的銀浪。


    白日裏沙漠幾乎能烤死駱駝,此刻卻變得像地獄一樣幽寒。


    沙丘底下,一頭黑乎乎的獸樣的東西正半埋在沙中挖掘著什麽。過了一會,它像碰到了什麽東西,咬住布頭,用力地把它一點點地拽了出來。


    沙粒不斷從這個東西上流下來。


    這是西域紋樣的錦,隻是已經很舊,很殘破了。


    而且,它隻是一個裹屍袋。


    獸把錦袋拖到沙丘上,昂頭對月長嘯。


    袋口已經被扯開了,露出的卻不是幹癟屍骸,而是一張露水般鮮潔的少年容顏,像是結束了一天的嬉遊,帶著倦意含笑而眠,隨時都會因為風吹草動醒來。


    獸卻知道沒那麽簡單。


    它低頭在他口唇和耳畔嗅了嗅,又咬開錦袋,露出了少年的一隻手。這隻纖細單薄的手掌柔嫩得像一朵花,可上麵的指甲已經長得極長,甚至卷了兩個圈兒,尖端幾乎刺進肉裏。顯然,指甲的主人沉睡的時間,至少已經超過一個甲子了。


    獸慢慢挺直身體,“坐”了起來——是真正的“坐”。它就像一個人一樣,盤足而坐。一陣風沙過,獸坐著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盤足而坐的青年,衣服髒汙,頭發蓬亂,看上去好幾天沒洗的臉上掛著一種奇怪的嚴肅神情。


    然後他笑了。


    “終於找到你了。”他身子向後一仰,雙臂撐在地上,聲音嘶啞,“地仙將成,麻煩不小啊。”


    沙漠裏四下起了騷動。有蝙蝠般的尖嘯,也有虎狼般的低沉咆哮。還有輕細的指爪窸窸窣窣爬過沙粒的聲音。有的意在奪舍,有的則急著把那塊珍饈變成口中血食。


    “來吧!”他用嘶啞的聲音吼道,“本王替你擋著!”


    話音未落,四麵八方呼嘯暴起的黑影就把他淹沒。


    激戰之後,日出之時,一片靜謐。


    那裹屍布裏的少年,在第一縷晨光照到臉上時,眼睫顫抖,第一次真正地醒了過來。


    上百年沒見過天日的眸子清得像綠洲的水,他睜大眼睛望向四周時,那眼神又通透明亮得像沙漠的太陽。


    他第一眼看到是無邊無際的沙漠,幾叢半死的駱駝棘,然後才是身邊這個側身沉睡的青年。附近的沙地有坑洞拖痕和幾堆似人似獸的沙粒,他看不懂,隻敏感地覺察到了危險的氣息,忙忙伸出手去,推醒了青年。


    推動青年背脊的時候,他痛得“嗤”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極長的粗老指甲,驚訝得怔住了。見青年醒來看他,他想說些什麽,喉頭卻隻發出無意義的聲調。


    忘記故鄉,忘記姓名,忘記言語,莫說幼童,甚至連生下來就會飛會走的鳥獸都不如。


    他沉默了。


    青年起身,摳著唇邊幹涸的血痕,好笑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他趕來救助這樣一個少年,並非心血來潮。成就一個地仙,需要莫大的天地機緣配合,精魂不能在五行流變中消逝,反而要借助地火風水熔煉出一個不死肉身。這少年的精魂長年在這沙漠裏遊蕩,憑著過去生中的良善去救護旅人和妖怪,日往月來,已成為妖群口中一個神秘的存在。連小妖過境,都會用草根兒占卜,祈求遇險遇難有他搭救。少年的精魂漸漸變得堅固明亮,於是這青年便知道了,大漠之中有個修煉將成的地仙,為感謝他救護妖族,便在他出世大劫時趕來護法。


    青年注視著這初成的地仙的眼眸。這是最滄桑的沙、最明亮的陽焰、最狂野的風和最珍貴的水熔鑄而成的仙靈,眼睛裏有著最純粹的靈魂的顏色。


    兩人對望著,僵持不語。


    半晌,青年試著拉過他一隻手,少年驚嚇得把手抽了回去,藏在身後。


    “別怕。”他笑嗬嗬地拍了拍越發縮起來的少年,像拍一隻剛出殼的小鵪鶉。他再次拉過少年的手,掰直,又從頭上濃密的毛發裏取出一把小尖刀,輕巧地削掉一根長指甲,一吹,留下一道漂亮的彎弧。


    少年一見尖刀就繃直了身體,在看到他削掉自己的指甲後,才露出了放鬆而疑惑的神情。


    手腳的指甲很快就修淨了。少年在空中抓握了一下,覺得十分輕鬆。


    青年單膝跪起,一把撈過他極長的發絲,從中割斷。


    一道倏涼的刀風掠過,少年驚嚇地摸了下脖子。


    “別怕。”他重複著,伸手把少年拉了起來。


    少年披著裹屍布,搖搖晃晃地站著,迷惘地望著四周,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來,學我,邁步。”青年再次說道,拉著少年踏出了第一步。


    到綠洲的時候,數十次的摔跌已經讓兩個人都渾身沙土。


    青年撲到那一湖清水邊,一下化作獸形,咕嘟咕嘟地猛喝起來。


    少年似乎吃驚不小,但還是走了過去,學著他的樣子俯下身子喝水。


    獸又一下子站了起來,化為青年,一抬腳將少年踢下湖去,然後自己也跳了下去。


    少年在沁涼的湖水裏撲騰幾下,本能地死死抓緊了青年的脖子。


    青年咳嗽著掰開他的手,牢牢地抓緊他的雙臂,注視著他的眼睛。


    “不要怕。”他的臉色誠懇而和善,讓人相信,“我是妖王諦聽。”


    他鬆開了手臂,但少年似乎沒有發覺,依然浮在水麵。


    “你現在,或許還想不起人話的意義,也不知道怎麽說,但就像嬰孩學語一樣,多聽聽就會了。”他像摸小動物一樣撫了撫少年的頭發,然後不顧他掙紮,從頭到腳認真地清洗起來。


    洗完,他一鬆手,少年就飛竄出去,蹲在湖邊一塊岩石上,警惕地看著他。


    他哈哈大笑,自顧自揉搓著昨夜那一架留下的瘀青。


    “啊。”少年突然說。


    他搖頭:“我不叫啊。”


    少年想了好一會,又叫:“喂。”


    “我也不叫喂。”他再次認真地介紹自己,“諦聽。我叫諦聽。聽清楚了嗎,諦、聽。”


    “諦、聽。”少年點點頭,認真地學舌道,“諦聽。”


    他牽過這裹著屍袋的少年,帶著他走出了荒蕪的沙漠,走進了城市,走進了人群。


    他們去了秦國。


    少年穿上了布衣,梳起了發髻,學會了進退揖讓,學會了說話,而且特別喜歡說話,早晨一睜眼就開始問問題、找答案,沒個安靜的時候,像要補償那些沉默無言的歲月。他還學會了歌詩,隨時隨地都能吟唱。


    在諸子百家學說上,他是妖王遇到過的最靈透的學生,對政治和經商有著天生的靈敏,學了《韓非》和《鬼穀》後就拖著他去齊國販貨,幾日就成了頗有名氣的商賈。


    但教會他自己洗澡洗衣服、煮菜喂飽自己,他用了整整三個月。少年在這些事情上出乎意料地笨拙,最初學走路時還經常把自己絆倒,看到他的劍後又吵著要學劍,但那搖晃的姿勢實在讓人懸心。他時時看護著少年不把自己弄傷,比照看頑皮的嬰兒還要勞心費神。


    他曾經提出給他起個名字,說了一些關於明月、沙漠和綠洲的字眼,都被冷淡地否決。他翻出《詩》來,要跟他好好辯說辯說文字的美麗,少年卻翻了個白眼,說他身為妖王,怎能這樣毫無品味可言。


    饒是如此,在八月桂花開放,少年在院中摘桂花蘸蜜吃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起了一個名字:“桂生!我總算想出一個好名字了!”然後就被揍了。


    少年在被激怒時無規無矩,總是在欺師滅祖上做得很絕。


    三個月滿的時候,他看著烏巾白衣端坐案前的少年文士,頗覺功德圓滿。他告訴他,他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名字。


    鳳清儀。


    接過刻字的竹片,看著三個鳥蟲篆字,少年微怔。


    他不禁得意,道:“天底下可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


    少年罕見地沒有反對,隨手把竹片丟進了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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