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文正待後退,李公仲一爪已到。就在這時,鐵簪宛如飛鳥,繞個彎子從後襲來。


    謝子文故意大叫:“看後麵!”身形一矮,倏然後退。


    李公仲險險避開,渾身黑氣蒸騰,頰上血痕在盛怒下沁出一點血珠。


    謝子文看在眼裏,猶自挑釁:“什麽瘟神?不過如此!”


    白水部的額上冷汗涔涔:“他到底打什麽鬼主意?”


    李公仲一掌擊出,謝子文身處的竹林炸成了一片雪濤。碎瓊亂玉之中,無數尖利的竹片向外飛來。李公仲狠補一掌,孰料雪濤深處又傳來一股大力,碎竹未及落下,便向李公仲兜頭撲來。李公仲渾身一震,碎竹紛紛落下,隻有幾片竹屑在他臉上、身上刮出幾絲血痕。


    謝子文抱頭於殘竹堆雪處現身。


    李公仲厲吼一聲,大地動搖,修士、精怪和魔軍都顛得東倒西歪。


    謝子文未及眨眼,李公仲已到眼前。


    他大驚失色,發足疾奔,李公仲卻跟得不緊不慢,指尖隻在他一步之遙。


    白水部、胭脂等人不錯眼珠地看著這場實力懸殊的追逐,像在看猛虎搏兔。


    第121章 舍身


    戰場上依然喧嘩不休,修士、精怪神智未複, 魔軍、瘟兵狼奔豕突, 八方囂叫,四處舉火。唯有這場廝殺, 每一瞬都似慢如煙波。白水部暗咬銀牙,下一刻突然驚呼出聲。


    謝子文已胸口染血, 被按在李公仲爪下。他躺倒在雪地,且咳且喘。


    李公仲一爪將他抓起,正待吞噬,他卻突然大笑:“你可別後悔!”說著, 他將鐵簪子一下刺進李公仲的胸口中央。隻聽得喀喇一聲,瘟神肉身上的這些細微裂痕突然迅速擴大, 從他的頭臉、臂膀、小腹等處一直延伸到胸口膻中穴。他皮膚皴裂,血肉割離,連連發出輕細的碎響。原來他東逃西竄,是為伺機下手,在這軀體上製造更多的傷痕!


    人傀之術, 乃五體結一。薛蓬萊用童男童女的血肉骨骼, 重新熔煉成四肢、軀幹、頭頸, 用膠黏起,讓血肉自然長合。膻中是原來的縫隙接合點, 也是這道童身軀的最柔脆處。


    李公仲搖搖地站起, 臂上肌膚爆裂,一塊腐肉帶著蛆蟲掉了下來。又是一聲爆響, 他身體裏發出骨折的聲音,左臉上的整塊肉都掉了下來,露出半邊白森森的牙床。他一腳踩住謝子文,猛然把目光投向了白水部。


    白水部正對他怒目而視,神光離合間,這張臉隱然飄遠,印上了一張約略熟悉的容顏。


    “少都符……”他的薄唇輕輕吐出了那個湮滅無聞的名字。名字的主人已經被永遠地從這個世上抹去了。可在李公仲的腦海裏,浮現的依然是山野清風裏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年。這些記憶穿越了赤壁之戰的烈焰,穿越了幽州台上的月光,甚至穿越了那場天崩地裂的洪水……他微微一笑,“幽州台上與子相約,你我當攜手踏平天下。若有一日你不在了,我會用整個三界為你陪葬……”


    李公仲一掌打向結界!


    金光劇閃,白水部等人一時都覺得髒腑俱震,五內如焚。可是一股暖流恰從掌心湧來,緩緩流進他們的手臂。是慕容春華。金光越發醇厚明亮,結界琥珀一般紋絲不動。


    “撐住,還不到最後關頭!”白水部咬牙護持著同伴,“他的目標是我。”


    李公仲又是一掌,結界激烈電閃,光芒又一次衰微。他的身上也喀拉一聲,半腐的左臂垂落下來,露出了慘白的肩骨,道服的袖口滴落著膿液。謝子文奮力掙起,又被他一腳踩下去。又是咯嘎一聲,胸骨鬆動,一根肋骨刺出了李公仲的胸口。但聞脆響不絕,李公仲的整個胸腔都開始分崩離析。


    他不顧身軀漸壞,轟然打出了第三掌。整片地麵的積雪和草皮都倏然飛起,一股沛莫能禦的力量排山倒海而至。支撐結界的人幾乎站不住腳,胭脂和妖王緊緊地拉住喵神農的肉爪,防備它被風刮走。拂明子把嘴唇都咬出了血,腳深深地踏進泥濘。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白水部迅疾打開慕容春華的手,脫離陣形。結界驟破!


    這就是誘敵之機!


    隻聽得一聲脆響,脊骨喀嚓斷裂,李公仲的身軀在這一掌的衝力下斷成三截,頭顱在謝子文的身上砸了一下,咕嚕嚕滾遠。就在這一瞬,淡淡的白霧從李公仲朽爛的肉身上浮泛而起,凝出半身,就要衝向空門大開的白水部——


    謝子文一躍而起,快似流星,張臂攔住了那將凝的元神。李公仲直直地撞上他,一口咬住他的脖頸,疾衝向白水部。謝子文隻覺脖頸一陣劇痛,知覺泯滅,神智模糊,力量洪水一般流出身體,被吸入李公仲的元神,宛如泥牛入海。


    他早已預料到此節,不過輕輕一笑。


    猶如夢幻與泡影,亦如朝露與電光。古咒文在飛掠的月華中響起:“幻生幻滅,電光來去。渺渺太虛,春風化雨。成住壞空,千歲如無。凡聖同躔,此別萬古!”謝子文身上射出了千萬道光亮,像燈燭點燃,李公仲的元神亦熒熒光起。


    他竟用天誅地滅的同心咒詛咒了自己!


    “不——”白水部厲聲呼道。慕容春華在他身前與拂明子雙掌相接,淡金色的結界瞬時重新撐起,牢牢地將白水部隔斷在內。瘋狂衝來的李公仲猝然撞上結界,激起眩目的霹靂電光。


    這電光根本壓不過謝子文將自身修為付之一炬的光亮!


    李公仲已經覺出不對,牙齒鬆開了謝子文的脖頸,想遠離這灼人的光亮。但謝子文緊緊地抱住這人人惡心畏懼的魔物,臂膀滾燙宛如熟鐵,莫大的黏力讓他無法抽身。“遲了。”謝子文哈哈大笑,“李公仲,我身上有一半是你的血。我詛咒自己灰飛煙滅,你又怎能脫逃!”元陽之火熊熊,燒穿了他身體,他的雙臂金水般慢慢熔化,像摻了毒藥的蜜糖,不斷流入瘟神體內。


    “子文——”白水部嘶聲高喊。


    萬丈光芒中,謝子文拖著李公仲衝向逐漸塌陷的鬼門。李公仲竭力掙紮,施展各種法術,隻望掙脫眼前的束縛。他傾覆天下的大業還沒完成,他千辛萬苦才回到人世,怎心甘就此湮滅,再無重來的希望!可對方的血液和靈力已經與他融為一體,甫一動手,傳來的痛感便似要撕裂靈魂。


    薛蓬萊企圖用劍將他們劈開,卻被鳳清儀死死攔截,無從下手。


    魔軍試圖救主,像黑雲一般沉沉壓來,但隻能在這灼人的光明中慘叫不絕。它們像蝙蝠一樣追隨著李公仲,飛入鬼門,密密地遮住了月亮,最終聚合成形。月色清朗,稀星點綴的夜空下出現了一隻巨大的蝙蝠,它由無數魔物組成,每一寸都現出一個可怖的鬼臉,伸出爪子勾住了死死攀住鬼門邊緣的李公仲。


    謝子文放聲大笑,像每次憑闌看舞興到佳處,像每次牽馬放歌酒到濃時。熾烈無極的光芒順著巨蝠的指爪攀援而上,像流星迸發出最後的光亮,將整隻蝙蝠都包覆其中。邊緣的瘟鬼尖叫著飛散,瞬間被餘焰燒成飛灰。整隻巨蝠吞沒在光焰裏,越縮越小,開始徐徐墜落。


    鬼門轟然塌陷!


    白水部睜大眼睛,在刺目的光芒中竭力辨認摯友的身影。那個金色的靈魂在光焰中不斷熔化,精金般流動變幻。在一切消失的霎那,一抹金光彌合了鬼門的入口。


    雪地上隻留下一個燒焦的淺坑。蒼黃的瘴氣籠罩地麵,一輪皎月高懸西北。


    白水部伏倒在雪地上,看著一層淡薄的金色悄然退去。土地的庇護力,終於消逝了。


    就在這一刻,薛蓬萊的道袍獵獵鼓起,困在結界內的所有瘴毒、殺氣、病邪、怨念倏然聚於一身,整個人都膨脹起來,俄頃高逾十尺。他麵上現出一片淡青之色,目睛炯炯,宛如啖鬼夜叉。


    歸流血契起效了,李公仲已死,他所有的法力都轉移到了薛蓬萊身上。


    “主人……”薛蓬萊彎起嘴角,仿佛覺得這個稱呼非常可笑。他劍鋒下移,指著焦黑的地麵,鮮潤的唇浮現出一個模糊的笑容,“枉你有通天能耐,卻是為我作了嫁衣。從一開始,這就是我的天下!”


    君如月緊急整軍:“朱雀部何在?青龍部何在?……”謝寶刀將篳篥吹起,修行者和精怪們紛紛從李公仲製造的夢魘中醒來。君如月道:“左右軍歸中軍,隨我一同圍剿魔軍!”鬼門關閉,未及返回的魔軍此時已經成了困獸,一心想追隨薛蓬萊殺出重圍。


    白水部、鳳清儀、胭脂、慕容春華、拂明子、妖王、喵神農卻已將薛蓬萊團團圍住。


    薛蓬萊盯著他們,眼裏燃燒著可怕的幽光。


    此時眾人都已是強弩之末,而薛蓬萊正在力量初生之時,分外有威壓感。


    拂明子胸腹中蘊藏的日精月華已經消耗殆盡,但他的身手仍極好,揚起一腳,對準薛蓬萊的小腹猛踢了過去。妖王瞪了一眼玄蛇劍,揮起了他的刀。鳳清儀長劍在手,依然是疾風暴雪般的攻擊。胭脂手上送出一朵牡丹花,片片花瓣在空中浮沉生光,布下陣法。喵神農則嚎叫一聲,伏地化為猛虎,縱身向薛蓬萊撲去。


    萬千片鵝毛般的雪花從白水部身邊的地上飛起,然後靜止在空中。經過這一場大戰,白雪已被無數雙腿腳踐踏成泥,但它們在泥漿中重生的時候,依然在暗夜中星星閃閃,都是新鮮潔白的晶瑩六出。“去!”他大喝一聲。所有的雪花都疾轉冰輪,向薛蓬萊飛刺而去!


    薛蓬萊縱有一千隻手,也擋不住所有角度的進攻!


    但現在的薛蓬萊能做的太快。他躲開拂明子的腳,按住鳳清儀的劍,打開妖王的刀,斬碎胭脂的花,一拳打中喵神農的咽喉,連擊數百劍絞碎了雪花。


    與他開戰不過片時,喵神農已經受了傷。


    數回合後,妖王的刀碎了,薛蓬萊彈回的刀片割傷了他的脖子。


    緊接著,拂明子透明的腹部被打穿了一個血洞。


    鳳清儀的毒傷漸漸發作,在被撩開一劍後栽倒在地,沒能起來。


    君如月統籌大局,數次率兵上前將他們搶入中軍,免得被魔軍俘虜。


    到最後,依然與薛蓬萊纏鬥的隻剩下白水部和慕容春華。


    慕容春華……白水部回頭瞥了他一眼。真正的慕容春華此刻應該還在抱琴樓,這一位是誰,顯而易見。


    白水部匆遽間向他道謝:“蒙閣下扶持至今,感激不盡。”


    慕容春華見被識破,也不抵賴,笑著說:“接著打吧!打熱鬧些,我受傷了,就看熱鬧去了。”說著他就捂著染上了血跡的胳膊,裝作倒下。


    第122章 了斷


    薛蓬萊看向站在他眼前的最後一人,冷笑:“你我今日, 是該做個了斷。”


    白水部舉起冰劍:“這正是我要說的。”


    薛蓬萊在前, 白水部在後,穿過雙方在反複拉鋸拚命廝殺的戰陣, 一路兵刃相擊,交手不絕。薛蓬萊突然回頭, 張手甩出一張符籙。那符籙映照在地上,那地頃刻間寸草不生,變成了一片光禿禿的紅沙。


    白水部猝然落地。落地之時,他突然發現有些不對。


    環顧四周, 雲遮霧障,視野被隔斷在了這一小塊地方, “你想搞什麽鬼?”


    薛蓬萊亮出劍鋒,疾刺而來。


    白水部急忙揮指抵擋,可八方四麵竟然沒有一片雪花應召而來,甚至也沒有一滴河水。他猝不及防,生生受了這一劍, 衣衫劃破, 臂上鮮血飛濺。


    薛蓬萊又是一劍, 白水部就地一滾,狼狽避過。他大聲念訣, 連揮劍指。山河沉寂, 荒沙漫漫,依然沒有一滴水現身眼前。忽然一片雪花自空飄來, 他伸手截住,卻是一片誤闖的梅花瓣。


    薛蓬萊笑聲瘋狂,“你可知當年三界七王,是如何將李公仲的身軀燒成飛灰,又將其封入毒龍潭?”道士赤紅的雙目中笑意冷然,“這叫南明離火陣,陣中絕無滴水,若引三昧真火於內,任你何方神聖,一時三刻,盡化飛灰!”


    白水部拔步衝向陣外,麵前突然騰起四五丈高的熊熊烈焰,將他逼回。


    薛蓬萊道:“我早知在你之手,一滴水便可殺人。我費盡苦心,尋得三昧真火的火種,就為設此南明離火陣。你再怎麽刀槍不入,也敵不過三昧真火!能和李公仲同一個死法,你也算榮幸了!”


    他若非已習得五行流變,今日真已身陷絕境。然他所習尚淺,運轉不靈,怎敢輕易讓薛蓬萊察覺,以致失了先機?他低頭,再抬臉時卻微微含笑:“確實,在我手中,一滴水便可殺人。你若不信,大可以試試!”


    他一口咬破手指,鮮血順著他蒼白的手指汩汩流下,凝成一支血色細劍。“來吧!隻要我身上還有一滴血,便要取你的項上人頭!”長劍刺出,氣勢如虹,將道士逼退三尺。道士一把抓起玄蛇劍,兩劍相交,濺起一片血霧,血霧又化為細針,根根撲向道士。白水部不依不饒,連連進擊。烈焰舔舐著他的身體,血色長劍也快速蒸發,但他體內的血液又不斷湧出,將鋒刃補足。


    見他這般不要性命,薛蓬萊不禁冷笑:“真是不見黃河心不死!一會兒變成幹屍,倒燒得更快!”


    白水部的進招一瞬不停:“妖道受死!”


    薛蓬萊一躍退出數步:“猛火雖烈,不過都是凡火。我這就讓你嚐嚐三昧真火的厲害!”他從袍袖之中取出一隻玄冰小盒,裏麵跳躍著一簇純青的火苗。他打開盒蓋,那朵青焰飄飄落下,一瞬間,整個火海都高了三丈。


    白水部痛呼一聲,騰躍而起,卻依然落入大火包圍,眼耳口鼻俱被烈焰包圍,痛如萬蟻噬身。他勉強將烈焰化為塵土,複化為金鐵,又化為清水。可惜這是南明離火陣,剛變出水來,很快就像他的血液一樣蒸騰一空。他的頭發、肌膚被灼燒著,發出焦臭的氣味。烈焰再度熊熊騰起。很快,他的聲音就在火中微弱下去。他倒臥地上,四肢綿軟,虛虛浮浮,像身在雲間,又似乎還躺在江河之上,順水漂流。


    一切都從水上開始,未料會在火中結束。


    事到如今,你還不累嗎?腦中一個聲音在說。你雖功敗垂成,但總算傾力而為,不負此生。隻要咽下這口氣,一切都會過去的。到時天下會如何,百姓會如何,都與你無關了。你可以安然入夢,好好休息了。


    他抬眼,卻隻能看見滿眼的灼亮焰光:“子文,對不起,你賠上性命換來的機會,終究錯付了……”


    “白鐵珊,白鐵珊!”李昀羲追過幾個山洞,尋找、呼喚著那個將畫遞給她的小少年,“我是你畫過的小鯉魚。那次我離開九鯉潭,迷了路,來到了你家的荷塘裏。原來我們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見過麵了!白鐵珊,你在哪?我想跟你說話!”


    她找遍西洲島,找遍相思硯,找遍白頭山,找遍五丈原,可最後還是回到了通犀島。


    海上生明月,波濤上都是閃閃的月光。


    她站在礁石上,看海浪飛濺,看海鷗悲鳴。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淩亂。


    她一個人歌,一個人舞,可始終不見他來。


    她來到通犀島最高的地方,唱起了一首《清平樂》:“笙簫如海,歌盡三千載。月落滄溟揚皓彩,天地容顏未改。山河凋卻繁花,故人依舊清華。相憶總能相見,江湖萬裏生涯。”


    “昀羲!”少年的聲音在她的背後喊道。


    她回過頭來,驚喜地喊道:“白鐵珊!”


    他在火海中霍然驚醒。


    烈焰之中,她那雙幽夜清泉般的眸子炯炯地看著他,光亮一如最初。


    他猛然坐起,自打一耳光:“混賬!我還活著,談什麽放棄!現在一息尚在,滴血尚存,妄想什麽狗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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