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染過法術痕跡的地方,綠草都變成了紅色。


    白水部臉色蒼白,搖搖欲倒。


    草地上遍布紅痕,一道道皆匯集於皇宮後苑一塊空地處,變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奇怪印紋,既像鳥蟲篆字,又像道門符籙。


    “天魔印!”白水部喊道,“胭脂,這難道不是天魔印嗎?”


    胭脂閉目,難過地歎了口氣:“沒錯,它就像是一個更大的天魔印。昀羲身上的天魔印,是少都符通往現世的通道,頑固至極,但以白麓荒神之能,尚可化去。而鬼門是魔界通往現世的通道,一旦施術開始,絕無逆轉。”


    白水部、謝子文都聽得怔住了。


    胭脂望著他們:“這是一年前就種下的開啟鬼門之術。它已經成熟了九成,在下一個月圓之夜就會開啟。也就是說,接下去,我們的任何努力,都是以卵擊石。”


    第115章 香篆


    謝子文不甘地問:“那我們還能做點什麽?”


    胭脂苦笑:“無法可想,無路可退,唯有死戰而已。也許要搭進許許多多條性命,甚至全軍覆滅,都無法阻止天下浩劫。”


    白水部問:“不試過怎麽知道?”


    胭脂和謝子文看向他:“你根本沒見過那些魔物的陣仗。”


    “我是沒見過。”他微笑道,“但我知道該做什麽選擇,而且無所畏懼。”


    見他如此,胭脂也微露笑容:“是。既然無法可想,無路可退,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隻是……”


    “隻是什麽?”謝子文問。


    “勢單力薄,無人相助,我們是不可能贏的。”胭脂蹙眉,“可是若聯合眾人,把眾多修行門派都攪進來……要知道,十有*,有去無回。”


    白水部“噗哧”笑了:“胭脂,上次為殺滅‘魔種’,魏夫人何等烈性,拂明子又是何等執著,五湖四海追殺我們的人,都是頭可斷、血可流,義薄雲天之輩。如今到了真正生死攸關的時候了,哪裏還會找不出幾個血性人物?”


    “你呀!”胭脂嗔道,“這話可別被那幾個‘血性人物’聽見。”


    白水部道:“如今,什麽陰謀巧智都沒用了,真正是力對力的死局。鬼門悄無聲息埋在皇宮裏一年了,李公仲玩的是陽謀。如今我們也用陽謀對陽謀,廣發英雄帖,聚集各路好漢,與魔物決一死戰!”


    胭脂點頭:“好,我們夜裏回抱琴樓,一起商議一下這仗該怎麽打。隻是時間太倉促了,十日後便是月圓之夜,招攬人手就不容易,遑論練兵。”


    謝子文道:“也不用回抱琴樓了,我們今夜亥時都到金明池邊去商議。”


    胭脂道:“為何?”


    謝子文笑道:“國庫裏有派得上用場的乾陀羅耶香,從前拿不到,如今水貨當了皇帝,還拿不到麽?”


    胭脂聽了頗為高興:“原來如此!”


    白水部奇怪地問道:“這香有什麽用?”


    謝子文賣關子道:“你別管,快叫內侍拿來。”


    白水部便借口說夜夢不祥,要內侍為他去取乾陀羅耶香來辟邪,果然很快就拿到了。他也曾在書中讀到過,乾陀羅耶香是佛國之名,譯曰香積。傳說漢武帝時,西國使進獻乾陀羅耶香,因不滿一斤被拒絕接受,使者就拿了豆大一點粘在宮門上,香氣自長安飄向四麵十裏,經月方歇。


    他把內侍奉上的藍琉璃小匣拿到手裏,打開一看,裏麵盛著黃豆子大一粒“乾陀羅耶香”,黑不溜秋,毫不起眼,聞起來也香氣寡淡。白水部疑惑地把它看了又看:“子文,你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玩意,確定能行?”


    謝子文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胭脂道:“我也回去正式向三山五嶽傳信,通知他們今夜亥時奔香雲而來,共謀大事。”


    是夜戌時三刻,白水部與謝子文再一次遊走在透明的地下。這一次,不再是白衣士子和黃衣土地,而是身著便服的天子和俏生生的翠衣小宮女。


    很快,耳邊的水聲越來越大,泥土也越來越潮。銀子般的水脈密密流過他們身畔,湧向前方一團巨大的透明石英般的光亮,無數的鱗介類遊在裏麵,像漫天星鬥。白水部忍不住擋了下眼睛:“那是什麽?!”


    謝子文笑了:“那是金明池啊!”


    金明池,龍舟競渡、百戲晃眼、遊人如織、美女如雲。它是東京城的一麵寶鏡,寶氣氤氳,映著藍天白雲、星辰日月。原來它在地底下看起來這麽美。


    白水部加快了腳步,一把拉住謝子文,向前一個魚躍。兩人飄飄搖搖,像兩尾怪魚,“噗”地從土層鑽進了池水。白水部手中掐訣,池水突然上湧,將他們托出水麵。


    彎月如鉤,星辰璀璨。


    岸邊,胭脂、鳳清儀、蘇苗苗、君如月、謝寶刀、喵神農、燕三、阿文、如瞻都在。鳳清儀已經備下一條小船等著他們了。


    見白水部攜謝子文踏水而來,已經知道情況的君如月、謝寶刀笑哈哈地拱手拜道:“恭迎陛下。”


    白水部也湊趣道:“免禮。”


    眾人大笑。


    一番商議後,方案初定。兩人踏上岸邊一隻小船,白水部從懷裏掏出藍琉璃小匣,謝子文從中拈起那粒乾陀羅耶香,雙手一合,碾為銀沙般的齏粉,又掏出懷裏一隻油紙包,抖出裏麵拌好的香油和木屑,與香粉摻在一處。


    白水部道:“然後怎麽辦?”


    謝子文神秘一笑,嬌俏的女娃兒臉煞是狡黠可愛:“我要在大池之上畫個香篆。”


    “香篆?”白水部驚奇道。


    市井商鋪常用香篆計時,富貴人家也常用香篆顯示風雅,可這大池子上能弄什麽香篆?


    謝子文點頭:“聽好,你要讓水麵平得跟鏡子一樣,一絲波動都不能有,不然香粉會衝散的。這就交給你啦!”說著,他足尖一點,翩然飛起。


    湖麵上籠蓋著幽幽的霧氣。小宮女粉麵明眸,清秀可愛,身著飛鶴彩雲紋翠色宮裝,滿腦袋插梳花朵,腰圍青玉帶,足蹬紅錦鳳嘴靴,通身鮮麗明快,淩空飛舞在一池星光之上,徐徐揮灑香粉,衣袂飄飄,真有幾分像散花天女。


    白水部尚不明其意,隻是依從其言,將手掌按在水麵上,穩住每一絲波動。卻見謝子文足點池水,幾騰幾落,倏忽來去,左繞右轉,將手中香粉灑下,似乎在寫什麽字,又像在畫什麽圖。待最後一筆收尾,他飛落小船上,衝白水部得意一笑,雙指一並,打著一團火苗。


    “看好!”他夾著火焰揚了揚,嗖地拋向池中的香粉。香粉騰地燃了起來,沿著他撒下的曲曲彎彎的香跡一路燒去,左通右達,頃刻貫通。謝子文雙手合十,朗聲念道:“土地祗靈,普告萬靈。左社右稷,不得妄驚。回向正道,內外澄清。各安方位,鎮守龍庭。皈依大道,共斬邪精!”


    極其醇厚的香氣海嘯般縱情鋪展,淩雲上衝霄漢,縱橫狂掃四野,隨著飄散不但沒有變淡,反而越積越濃,越聚越香,最後竟結為朵朵香雲,靈芝、虯龍般纏結一處,變幻出亭台樓閣、仙山瑤池形狀。此股異香清逸之極,竟有裂鼻之勢,侵人三萬六千個毛孔,一一熨帖無比。夜間清冷黑暗的金明池,此時卻有些近似蓬萊仙境。


    鳳清儀歎道:“此香好久沒聞到過了,香氣真是好聞。”


    謝寶刀問:“小土地寫的是什麽?”


    胭脂笑道:“你不如乘著木鳥到上麵去看看。”


    謝寶刀道:“正有此意!”她當真借了木鳥,與君如月到天上一觀。木鳥展翅,將兩個女孩兒載上了夜空。她們從天上俯瞰,不由大呼壯美。從上麵看才輕易看出,金明池上這個由通紅火焰組成的香篆,正是一個龍飛鳳舞的巨大符籙——萬聖召靈符。


    符籙在神異香料的催化下金光四射,香氣所達之處,便是符咒威力所及。頃刻間,整個城池都籠罩在了濃烈的香氛之中,連水裏遊魚、地底蟲蟻都騷動起來。香氣之烈,竟然深達水下,入地三尺。連飛鳥也被香氣所驚,不顧夜間眼盲,紛紛循香而來。


    白水部看著這火光熊熊的香篆,也驚歎不已,但更讓人驚訝的還在後頭。他看到水邊隱隱亮起了螢火之光,越來越多,密密麻麻。黑暗中有什麽起伏湧動,四麵八方包圍過來。天上、地上、水中全是閃閃爍爍的光點。謝子文拉住他的手,騰空一躍,飄然落向岸邊。


    岸邊早就站了很多修行人和精怪異類,許多是他們之前就認得的三山五嶽之人,如木先生、石先生、歸硯先生、方長老、圓長老、大巫旼、謝子忌、謝暘、昆侖長老、一剪梅、拂明子、鹿公子、馬腹、春月柳、雪兔、螢燈、竹夫人、玉如意、芳菲客、梅香雪……白水部轉頭看去,人群裏甚至還有那個被白水部紮傷過腿的少年人,見白水部看他,便不好意思地笑笑。


    還有許多是他們在市井見過的術士和精怪。法師艾康安、做蔑匠的藤妖、做保母的九頭鳥、賣花的春梅、君如月的跟班老鼠精和兔子精……認識的,眼熟的,隻有一麵之緣的,從未謀麵的,從百裏之外連夜趕來的——許多許多的異人和非人,都簇擁著他們。


    在東京城的黑夜裏,這些人間異類的存在,竟然這樣宏大,這樣光明,這樣排山倒海。白水部笑著,眼角濕潤。他從來都不是孤獨的,有這麽多這麽多同伴,一直都在他身邊。


    在所有異類的中心,站著這個時代中土的帝王,和他貼身的小宮女。


    這副場景,很多年以後各路修士和精怪們想起來,都覺得十分有趣。


    白水部朗聲道:“諸位同道!我先宣布一件事情。”


    周遭都靜了下來。香篆兀自燃燒,不斷有新的來人在加入他們。


    “毒龍潭封印,一年前已毀!瘟神李公仲已經現世了!”


    第116章 備戰


    三山五嶽弟子已經聽說了,但精怪群中還是發出了一片驚呼,騷動不止。便是在妖界,也常用瘟神少都符、李公仲的名字鎮小兒夜啼。許多妖怪都在幼時聽父母說過他們的殘忍可怕,還做過不少噩夢,此時乍然聽他說出他二人名姓,不由毛發直豎。


    白水部繼續道:“李公仲的勢力早已進了京城。一年前,他就讓人在皇宮大內設下了鬼門。開啟鬼門之術已經施出,再無可逆轉。下一個月圓,魔物將會入侵人間。到時候,李公仲就能夠吞並墟神留下庇佑我們的力量,變得更加可怕。我白鐵珊,在此懇請諸位與我一道禦敵,阻止這場天下浩劫,挽救生靈於水火之中!”


    一個來自群牧司的馬妖自聽到李公仲起便雙腿打抖了,盯著白水部高聲道:“瘟神之威所向披靡,光憑我們能奈他何?早作打算離開京城,才是上上之策。”不少精怪竟也紛紛附和。


    喵神農大叫:“別喪氣!現在的李公仲遠沒有當年厲害。他是用人傀之術重塑肉身的,沒有合適的宿主,他支撐不了太久,我們還有機會!”


    大巫旼瞥了他一眼,哼道:“你雖穿著趙皇帝的皮囊,可有一點行兵布陣的謀略?可有一點知人善任的本事?可有一點赴湯蹈火的決心?你召來的這方圓百裏的精怪妖神,少說也有五六萬;修行沒有上千年,也有幾十上百年。對陣瘟神,一個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想讓我們聽你號令,要有足夠好的理由,足夠大的把握。”


    謝子文看著她,冷笑一下:“巫山的人果然都……”


    白水部攔住他話頭,正對著大巫旼說:“巫山聖女說的對。關於這些事,我正要一一說明:京師之地為王氣所鍾,街市熙熙,繁華喜樂,是我輩藏身修煉的勝地,也是黎民百姓安身立命之所。京師危則天下危,乾坤翻覆則生靈塗炭,舉國的鬼神精怪都難逃池魚之殃。我輩盤桓紅塵日久,誰沒個凡人朋友,難道都眼睜睜看著他們遭難不成?為今之計,唯有用花神的百花令,在皇宮中別設金剛萬靈結界,我等眾誌成城共同禦敵,才有希望將魔物盡數剿滅其中,庇護京師躲過此劫。”


    “金剛萬靈結界,以皇宮大慶殿為軸心,由胭脂坐鎮。我與土地守福寧殿,木先生、石先生守東華門,方長老、圓長老守拱辰門,春月柳、大巫旼守西華門,拂明子、昆侖長老守宣德門。排兵布陣全權交給君如月,謝寶刀協助,人手也由君如月挑選安排。”


    這是要君如月領五萬大軍了。她也答應得極其爽快:“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她平時威德足以服眾,四周妖眾皆無疑義。本來有些想法的人見妖眾都在搖頭,也就憋著不說了。


    “汴河、金水河、五丈河由鹿公子和馬腹負責,由水族部眾把守水門。瓊林苑就交給花精柳怪。”白水部揮手打出一道紅光,將天上一朵烏雲染作紅霞,“我們以雲霞為信,彤雲集合,青雲撤軍,黃雲則兵分兩路,一路鎮守原地,一路向雲起處集結。緊急軍情,以紙鶴傳信。”


    言畢,他轉向大巫旼:“我方才說的,聖女可有異議?”


    這冷豔的少女哼道:“紙上談兵誰不會,真能勝了瘟神我才服你。我聽你調遣。”


    白水部微笑稱好。


    回到皇宮,白水部又去看了那個布下鬼門的地方。


    詭異的猩紅草色已經沒了,可他知道這裏將變成煉獄。


    毫無預兆的,一個懸絲傀儡出現在他眼前。其上是一隻素白的手。


    白水部驚訝道:“白麓荒神?”


    白麓荒神自虛空中出現,冷笑著看他。


    白水部行禮道:“荒神現身,有何賜教?”他抬頭,看著白麓荒神:“昀羲,她好嗎?”


    “好。”白麓荒神道,“最近正興致勃勃地排演歌舞呢。”


    白水部笑了:“她可有什麽話要帶給我?”


    白麓荒神哼道:“她說,她好得很,不想你。”


    白水部的笑容更大了。白麓荒神竟然覺得有些刺眼。


    他走到白水部麵前,揪過他的皇帝常服看了看,哼道:“你這人這麽俗氣,心裏裝著什麽家國天下、黎民百姓,總被這些東西拖累到死?昀羲居然看得上你。”


    白水部笑道:“俗有什麽不好?我的腳踩在泥裏,行走在眾生之中,我和他們一樣日食兩餐,夜得一夢,我會種稻麥,也會寫詞章。”


    “和那些俗人一樣,有什麽好得意?”


    白水部道:“米麵菜肉出自農夫之手,絲紋羅綺出自蠶婦之手,琴瑟琵琶出自工匠之手,書冊案牘出自紙工印工之手。當貴人騷客們吃著金蓴玉粒、穿著綾羅綢緞、彈著高山流水、讀著詩詞歌賦,清雅如仙、無憂無慮,可想過這一針一線、一絲一縷,根子都從俗上來?這些供了貴人清雅之物的人,貴人們可見過他們整日汗流浹背埋頭勞作的模樣,知道他們心裏怎麽想?”


    白麓荒神聽了這一篇話,若有所思。


    白水部繼續道:“泰山桂樹,上衝雲天,得甘霖雨露滋養,自是清雅無比的,但它的根還是得埋在黃壤裏吸收養分。不懂得俗的雅,就是‘何不食肉糜’,可悲可笑。我腳下的土地,是千千萬萬人間之人。”


    白麓荒神哈哈笑了:“你這俗人,倒是俗得別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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