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什麽地方?”


    “長生放命洞天。”白麓荒神回答,“你不是已經來過了?”


    “嗯,我認識這片海。”李昀羲緩步來到雪峰之上,駐足。她前方是雪峰的尖頂,那是一整塊巨大的冰,裏麵模模糊糊有個人。


    她將手貼在上麵,輕輕嗬了一口熱氣,擦了擦,看見冰晶深處,是闔目沉睡的白麓荒神。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天空傳來白麓荒神的歎息,像一陣風吹過這個世界。“因為我曾想停留在過去。”


    “為什麽?”


    他笑了:“小丫頭,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因為屬於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風刮過,流水逝去,人一個個地死去,世事變易,沒有什麽能停留在從前。我不再無視規則,無所不能,我已經落入了當年我和同伴們一起設定的規則之中,我在生滅之中。”


    李昀羲沒聽懂,便痛快地丟開手了,轉而問道:“以後我都會在這裏嗎?”


    “是。”


    “再也見不到他了?”


    “是。”


    少女站在雪峰之上,臉被朔風吹得紅撲撲的。良久,她響亮地說:“我知道了。”她轉身下山,在山腳尋找冰塊,從嫏嬛指環裏找出蓋房築屋的書來,參考圖紙,蓋起雪屋,搭起冰床,幹得像模像樣。很快,她又用冰鑒引燃了艾絨,升起了火。雪屋裏冒出了嫋嫋炊煙。


    白麓荒神驚訝:“你就不想說點什麽?”鬧點什麽,要求點什麽,再梨花帶雨地哭一哭。


    李昀羲在火上烤著幾個雪峰上采來的紅果,翻了個白眼:“要什麽不給什麽,逗我有意思?”


    白麓荒神無語。


    她嚐了嚐果子,“嗯”了一聲:“味道還不錯,像甜瓜。”她往冰床上一躺,單手枕在腦後,翹起腿來:“我沒死,他活著,已是最好的結局,我有什麽可挑剔的?既然今後要長居於此,我就要怎麽快活怎麽過——我們已經約好了,就算對方死了,也不會難過。”


    “你就不想逃走?”


    李昀羲哈哈一笑:“我不著急。我看你比我著急多了。你等著吧,等我修煉成神仙,我就光明正大地打敗你,去迎娶白鐵珊!”


    天空寂然。


    白麓荒神坐在真實世界浪花拍打的礁崖之上,扶額歎了口氣。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與女孩兒分別三日呢?她不止會變得更可愛,也會可恨得讓人牙癢。


    何必以後呢,我已經鬥不過你了。


    看著呼呼睡去的女孩兒,白麓荒神更鬱悶了。


    第109章 真相


    大澤之中,毒龍潭。


    毒蟲橫行,瘴癘遍地。


    謝子文將柳樹精變的馬栓在一株大樹上,在它頭上貼了張封條,又從背上解下一對寬闊木板,係在自己的烏靴底下。他掏出布巾,澆上水壺裏的藥水,蒙住了口鼻。很快,他便手握撐杆,腳踏木板,在泥沼裏徐徐前進。


    每次木板被絆住時,他就得停下來,用刀斬斷雜草細藤,或挑飛絆住他的石塊。他不顧阻礙,不顧泥濘,遇到小丘就翻過去,遇到流沙就趟過去,筆直地向前走,像是十分清楚方向,卻不熟悉路況。


    鳳清儀靜靜地出現在樹後,看著他絆了一跤,右腳和木板的綁帶開了,便一聲不吭地低頭係緊。


    之前謝子文一直走得飛快,可離當年那個地方越近,他的腳步就越沉重。剛才二十來步,就絆跌了三回。


    他沉重地喘了幾口氣,抬起頭來。幾滴水落在泥沼裏。


    鳳清儀驚訝不已地望著他。


    陽光斜照在他臉上。謝子文眉眼彎彎地笑著,眼裏滿是晶瑩的淚水。


    他繼續向前走去,一直來到了一處生滿薜荔女蘿的陰暗山壁前。可他眼裏仿佛沒有這道山壁的存在,一邁步,便融入石中。


    山壁是假的,這是昔年降伏李公仲的三界七王共同設置的結界,連白麓荒神都不可能毫發無傷地通過,可謝子文卻如入無人之境。


    一路上按奇門遁甲排布的障礙,於他無用;各種法術設置的屏障,也於他無用。到現在,連最後一重籬障,也被他輕而易舉地越過。鳳清儀長眉輕蹙,啃咬起指尖來。


    謝子文是三天前離開京城的。以白水部的身份告假後,他沒和留守汴京的同伴打招呼,就用遁地術出了城門。阿文第二天才發現謝子文告病沒去官署。他趕去神農堂和抱琴樓,還有大相國寺,發現都沒人,這才慌了。大家擔心小土地出事,著急上火地找了一圈,一無所獲。胭脂當下便將信箋折作紙鶴,捎信息給鳳清儀。


    鳳清儀本來要帶人手去毒龍潭查李公仲的事,一收到這封信箋便撇下摩合羅班,單人獨騎往京城趕。他起初還擔心謝子文遭了什麽不測,可謝子文出京十裏後便不再避著人,騎著柳樹精,躍馬揚鞭,一味求快,路上也頗有些人見過他。鳳清儀回京城半道上,在茶棚子裏和當地的土地吃茶,土地便說起,剛才京師的土地謝子文也來歇腳,他前腳剛走,你後腳就來了。


    鳳清儀自然就緊趕著追來。


    謝子文一路疾馳去的正是雲夢縣方向。


    鳳清儀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心頭忐忑不安。當初說起李公仲和少都符時,謝子文的神情就有些不對。不,更早的時候,那次謝子文從心魔幻境中出來,就情緒低落,還破天荒地給了謝寶刀冷臉看。他有了若幹種可怕的猜測,卻無法形之於口。


    他跟著謝子文進了城。謝子文沒有打尖,沒有住店,匆匆買了長刀、木杆、木板和祛除瘴氣的藥酒,徑自又出了城。


    他去的是毒龍潭。三百年前封印了李公仲的毒龍潭。


    難道……鳳清儀不敢去想,幾乎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他移動了腳步,來到山壁之前,用劍在虛空畫出了一道道金色符文。這是妖王和喵神農教給他的。如果今日沒有謝子文之事,他原本也該來到這裏,查看李公仲的封印是否穩固。


    他順著這一道道金色符文的流光踏進了結界,視野豁然開朗。


    這是一片開闊的黑色沼澤,黑水裏嘟嚕嘟嚕冒著氣泡,散發著硫磺味的臭氣,像一個汙濁的大染缸。一身黃衫的謝子文踏在泥中,麵色如雪,竹冠高戴,幹淨得像一樹瓊花。


    鳳清儀剛見到這一幕,心底便浮起這個念頭來。


    然後他看到了謝子文的眼睛。


    那雙眼睛忽然睜大,然後急速逼近眼前。一道寒涼無比的殺氣破空而來,鐵簪子抵上了他的喉頭。


    鳳清儀沒有動。他看著謝子文的眼睛,說:“別怕,是我。”


    生死瞬間,他決定相信他,他決定不動手,他決定賭最後一種可能。


    謝子文急促喘息著,揪著他的衣襟,手指僵硬。


    鳳清儀後退半步,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謝子文這才回神,愣愣地看了眼手裏的鐵簪子,收了起來。


    “怎麽不說一聲就來了這裏?”鳳清儀拍拍他的胳膊,用輕鬆的語氣說道,“胭脂他們都很擔心你哪。寶刀急得差點要自己來尋你,多虧阿月把她攔住了。”


    謝子文忽然問:“你都看到了?”


    鳳清儀沉默不語。


    謝子文轉身走了兩步,指著腳下的沼澤,道:“瘟神心機深沉。封印已經開了,隻不過還偽裝成未開的樣子。”他向沼澤中央投下鐵簪子,沼澤急速幹涸,露出了底下的情形。


    昔年伏魔大陣用的是七王之血,七尊鮮血塗染的石像分別刻成人王、妖王、獸王、阿修羅王、乾闥婆王、大力鬼王、夜叉王之形,充作鎮物,壓在大陣的七星之位,看上去完好無損。鳳清儀疑惑不已,伸手去摸,人王石像竟砰然碎裂,緊接著妖王、阿修羅王之像也由頂至踵出現裂痕,倏然碎成流沙。他大驚失色,忙去摸乾闥婆王、大力鬼王的石像,竟與觸摸普通木石無異。


    謝子文平靜地說:“都已經失效了。看痕跡,李公仲已出逃一年有餘。”


    鳳清儀細思前因後果,恍然明了:“凡人壽命短暫,人王的血脈最早衰落。妖王曾經被擒,肯定也讓他取了血去。阿修羅界十八年前發生叛亂,那時小慕容卷入其中,差點死了……阿修羅王的血,李公仲定然也得了手。鎮物七去其三,若再有龐然外力相助,這鎮魔大陣,就靠不住了……”


    謝子文步履沉重地走到大陣邊上的土台上,目光悲涼地張望著,最後在風化得厲害的石凳上坐了下來,伸手掩住了臉。


    鳳清儀沉默片刻,來到他身後,抬手輕輕地按在他頭上,歎息般說道:“你受苦了。”


    謝子文別扭地把頭扭開,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中滴落下來。


    鳳清儀將他的頭攬進懷裏,安撫道:“我可有一千多歲了,比你年長很多很多呢。難受就哭出來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那他呢?”謝子文仰起頭來,急切地問,“他也知道了嗎?”


    這個“他”,自然隻會是他的結義兄弟白水部。


    鳳清儀道:“你放心,我也是剛剛猜到的……隻有我知道。”


    雲靄沉沉,漸落細雨。


    謝子文茫然看著土台道:“我就是死在這裏的……”


    聽到這句,鳳清儀心頭顫了顫,也是一片悲涼。


    謝子文閉了閉眼睛,垂下眼睫,足尖無意識地蹭著腳下的泥土:“這裏曾經流過很多血,可到頭來,還是雨打風吹去,毫無痕跡。”


    鳳清儀想說點什麽寬慰的話,又覺得對他來說,這樣的言語太過輕飄了。


    謝子文抬眼看了看他,露出悲傷又嘲諷的笑容:“我和水貨、燕三曾經中過薛蓬萊的蜃樓鏡術,陷入心魔幻境之中。那一次,我又回到了這裏,變成了一個無所依靠的幼童。那個女人……她將我捆縛在地,開喉放血。”


    鳳清儀不忍再聽下去:“子文!”


    謝子文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眼裏卻是最深切的悲哀:“阿鳳,她怎麽就不會哭呢?別的母親,連孩子磕了一下碰了一下,都要把心疼爛。我那麽痛,痛得恨不得從來沒有生下來過。我不停地喊母親、救我,母親、饒了我。她怎麽就能連眼睛都不眨,拿鐵簪子活活地捅我那麽多下……”


    鳳清儀再也聽不下去,叫道:“別說了!子文,夠了!不要說,不要想……”


    謝子文喃喃續道:“……她還有心嗎?我不奢求她能當我的母親,我也不奢求她的憐愛,可她還是一個人嗎?阿鳳,也許再過幾十年,幾百年,我都不會明白,她這樣的鐵石心腸,到底是什麽做的……”


    鳳清儀怔了片刻。


    然後,他慢慢退開兩步,撩袍跪下,幹幹脆脆地一叩首。


    鳳清儀素日氣質清冷高華,性情飛揚,雖然早已曆練多年,待人熱情周到,可內裏還是“我無求於你,你也別跟我裝腔作態”的骨氣,踩到線就會翻臉,讓人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他屈膝折腰模樣。此時他竟然破天荒頭一遭向人跪倒,饒是謝子文,也嚇了一大跳,驚惶迷惑道:“你做什麽?!”


    “謝你!”鳳清儀高聲應答著,又不顧他阻攔,硬是拜了一拜。


    謝子文跪在地下,死死扶住了他的臂膀,喊著:“你在做什麽呀!”


    雨水落下,澆得他們衣袍盡濕,鬢發沾在臉上肩上,道道如墨流淌。


    鳳清儀一字一句說道:“我在替天下蒼生謝你。別人可以不知道,可以不記得,但我是你的朋友,我怎麽能忘記你的痛苦,忽視你的恩惠?李公仲被封印後,我在人世安然度過了三百年,不用擔心驚懼,不用流離失所,實是承你恩德——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有恩於我,當得起我的謝。”說著,他又要拜下去,謝子文將他死死抱住,大喊一聲:“夠了!”


    兩人沉默了很久,謝子文才斂了戚容,端坐說道:“我失態了。”


    鳳清儀搖搖頭,道:“我知道,那件事之後,一定又發生了很多事,才會有我們認識的謝子文。”他眼睛亮亮地看著謝子文,微笑起來:“你最愛笑,最愛熱鬧,鬥雞走馬都是京裏數得上號的。看上廳行首羅香香跳天魔舞的眼福,你獨一份;南瓦子裏的女撲手們,也特特地待見你。慕容釀製換骨醪,連給我聞聞都不肯,卻要留一壺給你,說有你這樣一條貓舌頭,才不辜負了這酒。”


    謝子文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仰起脖子道:“我英俊瀟灑,人見人愛,你這老秸稈兒當然不能相比。”鳳清儀伸長手就給他一個爆栗。


    謝子文慢條斯理地揉了揉痛處,看著地下道:“阿鳳,其實這一年多來,我一直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時常夜不能寐。直到你們翻出了他和少都符的舊事,我的緊張才落到了實處。我總是在想,他是不是已經回到了人間,他知不知道我還活著,他會不會來找我……我難得哭一回,你別笑我,這不過是積攢了一年的重壓,還有觸景生情……其實,在心魔幻境裏,看著大巫昭一簪簪將我捅死的時候,我已經想通了。她有多麽懷念那個純潔無玷的自己,就有多恨我。在她眼裏,我是個不該出現在世上的人,我在她腹中是對她的玷汙,我生下來的唯一意義就是被殺死,她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給我起一個……我已經明白,這一切本來不該由我承擔。而她的母愛,是我本來就求不到的東西。人活一世,為什麽要挑負不該承受的重擔,為什麽要為根本得不到的東西痛苦?我隻要做好謝子文,就夠了。當時,我這麽想著,心魔就破去了。”


    他看向鳳清儀:“阿鳳,你剛才謝了我,我也很高興我的犧牲是值得的。可我最寒心的不是我母親,而是他們……當年,我躺在這裏,沒有一個人為我求情,沒有一個人為我而哭,沒有一個人認為我不該死……”


    “不是的!”鳳清儀打斷他,“當年我不在場,我不確定我會如何抉擇,但我知道,有一個人不會。”他瞥了謝子文一眼:“你知道,當魏夫人在少都符密洞裏提起此事時,他怎麽說?‘如果當年的瘟神之子在此,我拚了性命不要,也不會讓你們動他一毫!’”


    謝子文聳然動容。


    鳳清儀長身站起,問:“安心了嗎。”


    謝子文仰麵,露出微笑來:“安心了。”


    鳳清儀伸出手來:“落地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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