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來了。


    她大口地呼吸著。


    是水,世上最清,最甜,最豐沛的水。


    她伸出手去,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扯散了他的束冠,抓著一把頭發拉他靠近來。


    他剛剛失去左臂,被她一扯站立不穩,幹脆便半跪在地,伸手撫摩她的臉頰:“怎麽?做噩夢了嗎?還是哪裏難受?”


    四目相對,呼吸相融,但她看不到他。


    太熱了,也太渴了。


    她捧起他撫摩她臉頰的手,笑了笑,突然對著手腕咬了下去。


    血立刻就冒了出來,有少許浸染了他的衣袖,其餘卻被她盡數吸入口中。她的唇舌溫暖濡熱,讓疼痛也不那麽明顯,隻有虛弱無力感逐漸清晰。


    白水部怔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她在做什麽:“昀羲,你……”


    他起身,似要製止她這樣做,可到底沒有反抗。生命力一點一滴從身體裏流失,他覺得越來越昏沉,越來越想睡。之前剛剛受過斷臂重創,再次失血,他實有些抵受不住。可李昀羲蒼白的麵頰上,似乎有了幾分往日的紅暈。她這兩天精神萎靡,總是昏睡,這副精神的樣子太讓人懷念了。很快,傷口血液凝結,逐漸發幹。她再次咬爛傷口,虎牙更深地嵌入他的血管,疼得他瑟縮了一下。


    謝子文進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瘋了!”他衝上前,用力把白水部的手腕從李昀羲嘴裏搶出來,見他手腕上的薄皮已經被咬爛,氣不打一處來,“怎麽能讓她吸血!”


    少女聽見這句話,才清醒過來自己做了什麽,直起身望著白水部,眼底泛起水光:“我不是故意的,白鐵珊……”


    “我知道。”他努力露出安慰的笑容,“我們昀羲睡糊塗了。”


    她愧悔難言,一時不知道如何自處,隻能低下頭去,淚水一滴滴打在用力交纏的雙手上,化開幹涸的血跡。


    “真的沒事,破了點皮而已。”白水部說著,對創口念了個“淨”字訣,用冰針將破開的地方縫起,眨眼就修補得好看許多。謝子文給他塗了蘇苗苗的藥膏,用幹淨布帶包了他手腕,用前所未有的嚴厲對李昀羲說:“昀羲,我知道你如今心緒、行為大受天魔印影響,難以自控,這不能怪你。可我認識的李昀羲,不是這樣的。眼下的難關,你們都要拚命努力才是啊。”


    少女揚起臉來,淚濕的眼睛裏依然閃耀著不滅的勇氣:“嗯!謝謝你。”


    吸血之事過去以後,兩人在這花木蔥蘢的小宅,又獲得了短暫的安寧。


    “這就是你的小家啊。”白水部裏裏外外參觀著。


    “是啊。不過我經常出去玩,哪裏都去得,就是白麓荒神不讓我接觸你和認識你的人。”


    “啊,當年我在夢裏,就見過窗前吊著的這幾個種綠蘿、蔦蘿的青竹筒,簾下是一盆芍藥、一盆玉竹……咦,芍藥沒了。”


    李昀羲在交椅上看著書,含笑回頭應道:“挖出來做藥材啦。我想在空盆裏補種點什麽,一直沒想好。”


    “還有庭院,我記得種了很多芸香和書帶草。天台……果然有曇花!”他笑著又走進來,“這裏這扇山水屏風一定是後來新添的,真好看。”


    李昀羲挺了挺胸,驕傲地說:“那是我畫的。”


    他依舊笑著,說:“當真好看。”


    在這淡淡的一句話下,她竟然羞得一塌糊塗。


    他取了那個種過芍藥花的四方空盆,用石頭和泥土疊出塊壘,種上長長短短數種青苔和細草。“山頂”安了個紅亭子,亭裏是彈琴的白衣文士,亭外是舞劍的紅衣少女,皆是他用土在掌心揉捏燒製而成。“山腳”下種了蔦蘿,已經開了五角紅星一般的小花,散布在濃鬱的青色裏分外可愛。


    “盆景!”她看到完工的花盆,歡喜得撲過來,“好漂亮!”


    白水部笑著說:“我做的,當然漂亮。”


    這話似乎與之前的話相勾連。她微微紅了臉,幹脆轉過身,閉上眼裝睡,憑他再逗笑什麽,都裝作沒聽到。


    安寧地過到夜半,白水部再次被激烈的咳嗽聲驚醒。他扶起李昀羲,她努力地捂住嘴,嫣紅的血還是不斷從她指縫間滲出。他拿過她的手查看,她便猛地低頭,接連吐出一灘血來。


    “昀羲!”


    李昀羲抬起頭,雙瞳似乎由黑變成了紅色,臉上的神情也全然陌生,看著他似乎毫無感情。


    白水部的心猛地揪緊了。


    可她顫抖著說出的話,依然是她李昀羲的聲氣:“白鐵珊,你為什麽不走呢?”


    第102章 荒島


    “因為我要和你一起走。”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你今天失去的是一隻手,”她哽咽道,“以後付出的代價,可能大到你根本無法想象。我也舍不得……”


    “我做好準備了。”他按住她的手,“不管會付出什麽,那都是我自己願意的。你不要瞎操心,更別想著和我分道揚鑣。”


    她提高聲音說:“如果我真的變得麵目全非呢?如果我變得不再是我呢?如果你喜歡的一切都不複存在呢?”淚水湧出了她漠然的眼睛。“我是真的很害怕。我怕我控製不住脾氣,說出根本不像是我說的話;怕我的血害死花草樹木、鳥獸蟲魚;怕給接觸到的人和動物帶來噩運;我一路上都想扭斷活物的脖子,吸它們的血,可我拚命忍著,怕真的變成怪物……白鐵珊,怎樣才能活得永遠都像李昀羲?我太累了。”


    白水部心痛難忍。


    魏夫人那句話似乎又在耳邊響起:“天魔印腐蝕心誌和身軀,原本就極其痛苦……你以後就知道了。與其看著你的妻子苦痛纏身,吐血不止,一日日失去本來麵目,變得邪惡殘忍、全無心肝,最終墮落入魔,變成你再也不認識的醜惡模樣,粉碎一切美好的記憶,不如此時給她一個痛快,讓她解脫!”


    “不!”他絕望地說。


    李昀羲怔怔地看著他日間新作的盆景,看著上麵彈琴的書生、舞劍的少女:“這株芍藥,我挖掉它時,它花大如盆,清香撲鼻,我至今都記得那美麗的花朵。我不曾守著那朵花,看到它枯萎發黑、零落成泥,我就永遠隻記得它美麗的樣子。”


    到底,還是那個問題。


    你愛的世間之物,你願意看它在最美的時候摔碎,永遠記住它美好的樣子,還是眼睜睜看著它一身磨痕、裂紋,漸漸滿覆塵埃、滾落爛泥,丟到街道上都無人撿拾?


    你愛的世間之人,你願意看她在美貌善良、驕傲明亮時香消玉殞,還是眼看著她漸漸變得發枯齒黃、腰粗腿壯,變成市井潑婦心胸狹隘、唯利是圖的可憎模樣?


    “你要說什麽我都明白,所以你可以什麽都不用說。”白水部澀聲說,“君子一諾,天崩地裂都不能改變。我既然已經做出選擇,就必然會盡我所能。”


    為什麽要眼睜睜地看著?我有心有膽,有手有腳,不是死人!我愛的世間之物,我會細心收藏,讓它潔淨光亮,遠離摔打和塵垢;我愛的世間之人,我會傾心相護,在風刀霜劍中守她一顆赤子之心。


    李昀羲低下頭:“可我怕變成我自己都憎惡的模樣,我卻什麽辦法就沒有……”她握住白水部的手,抬頭殷切地說:“我想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


    “到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


    “什麽?現在就要走?”謝子文挑起眉毛,“還沒準備好下一個地方呢。”


    “不用準備。你也說過,這個地方並不安全。雖然設了結界,加了禁製,可我已經看到形跡可疑之人在向鄰舍打聽……”白水部說,“我們決定在他們找到這裏之前離開。我們準備出海。”


    “出海?去東海嗎?”謝子文看著白水部,又看看李昀羲,“看來你們倆已經商量好了,隻是告訴我一聲?準備做對苦命鴛鴦浪跡天涯荒島,生死不與我們相幹?”


    白水部苦笑:“也算是。”


    謝子文的眼眸暗了一暗:“想得美。”


    可就在這時,他們都察覺到了一股微弱的靈力波動。謝子文站起:“他們發現這裏了!在試圖攻破最外圍的禁製!”


    白水部道:“是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謝子文隨手又抄了幾件東西扔進之前收拾的包裹裏丟給他:“跟我走!”


    謝子文帶他們走的當然是地下。“我是東京城的土地,東京是一國之都,地麵上官民、神妖、宗派各方勢力犬牙交錯,我能做到各方敬畏,可不是浪得虛名。”他回身一笑,“地底的迷宮、法陣,我說第二熟悉,就沒有人敢稱第一。他們要追來,落後是必然的。”


    在百花令的加持下,謝子文帶他們飛速出了東京城,呼嘯聲中直抵海邊。


    白浪排空,驚濤拍岸。


    這是白水部和李昀羲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海。


    大塊的雲團飄在海天之間,像巨大的帆船,又像巨大的魚。


    “沒追上來。”謝子文道,“我們走的時候,他們連第二層禁製都還沒攻破,甚至沒發現我們到了地下。不愧是白麓荒神。我們總算又能爭取一點時間了。”


    李昀羲笑問:“是白麓荒神厲害,還是少都符厲害?”


    謝子文道:“昔年荒神雖然強大無匹,卻還沒白麓荒神這麽玩世不恭。是少都符與李公仲聯手算計荒神,奪取了他大半神力。荒神的殘餘逃到長白山麓,在那裏沉睡,這就是現在的白麓荒神,對我們來說他太過強大,但已遠遠不能和他全盛時期相比了。”


    “是少都符和李公仲奪取了他的神力?”李昀羲驚訝。


    “是,少都符的力量,說起來多半來源於他。”


    白水部遙望海麵,忽然喊道:“鯨來了!”


    來的是一個不大的鯨群。群鯨光滑矯健的身姿在波濤間起伏,漂亮得讓李昀羲幾乎忘了呼吸。她歡喜地叫出聲來:“這句召喚鯨魚的咒語,我還從沒用過呢,這麽靈!”


    她跳躍著招手,模仿鯨發出無聲的尖嘯,歡喜不盡。


    白水部拍拍謝子文的肩膀:“我們走了。”


    謝子文皺皺鼻子:“活著回來。清明節我很忙,是不會去看你們的。”


    白水部背對著身後的萬丈霞光微笑:“會的。”


    李昀羲一個騰躍,跳到了頭鯨身上,鯨魚噴出的水將她托舉到空中,逗得她哈哈大笑。白水部踏浪追去,也跳到了頭鯨身上。頭鯨轉了個頭,沉默地向東海遊去。


    謝子文站在高高的礁石上,衣帶當風,目送紅衣佳人白衣友漸漸消失在海天相接處。


    數個晝夜後,白水部和李昀羲來到了一個無名荒島。


    白水部找到了一個幹燥的洞穴,用金水相生之法,把海水變成鐵鍋、銅壺、鋼鏟等種種金屬工具。有白水部和李昀羲的紫泉泉眼在,根本不愁淡水。


    白水部從自己靈墟的包裹裏尋出一大包種子,裏麵有一粒桃核,一粒梅核及各種各樣的菜籽,一看就是胭脂所贈之物。他抓了一把,尋土壤略厚些的地方種下去,再澆點水,眨眼嫩芽便破土而出,迎風便長,片刻功夫就長成了桃樹、梅樹和許多菜蔬。桃樹、梅樹上開滿了花,眨眼又落花、生果,結出了紅豔的桃子和酸酸的梅子。他把更多的菜籽采下來,再次種下,很快又是新的一茬蔬菜。


    若不是正在逃亡,若不是天魔印的陰影始終不散,海角天涯瑰麗如畫,神仙眷侶真可忘憂。


    李昀羲越來越衰弱,吐血越來越頻繁,幾乎難以自行走路了。可有時候她發作起來力量又極其驚人,白水部根本製不住她。有一次她甚至掙脫他衝了出去,躍入海中,在浪濤中胡亂揮灑掌力,掀得地動山搖,傷了不少魚群。自那之後,每次休憩,白水部都要在洞口封上幾丈厚冰,免得她又發作起來衝了出去。


    她狀況好些的時候,白水部扶抱著她在沙灘上慢慢行步,給她拾漂亮的海貝,盡力說些有意思的事情來逗她開心。


    他們采擷了更多的桃子和梅子,吃了以後,就用頭發做弓弦的彈弓,在島上比賽打彈子。沒了左手,白水部用牙咬住弓弦,也打得很準。這事兒十分有意思,一顆彈子下去,危崖絕壁上頃刻便炸開一樹鮮花。李昀羲彈的是桃核,白水部彈的是梅核,很快整個島上到處都點綴了紅紅白白的顏色,桃花鮮紅熱烈,梅花潔白肅穆,雜在一起,紅的愈豔,白的愈清。仔細數下來,還是桃花多一點,因為白水部會把手裏的梅核悄悄換成桃核,算作李昀羲的“戰績”。


    在她歡呼雀躍的時候,白水部掩飾不了望向她背影的憂慮的目光。


    她變高了,變瘦了,麵龐的線條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變得越來越像少都符。


    而他什麽都不能說。


    在又一次發作後,他知道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這一天,李昀羲精神甚好,甚至能夠自己小跑。他們遊戲時笑著拌了幾句嘴,李昀羲便抓了把沙子追來丟他。他哈哈笑著跑開,一回頭,李昀羲已經栽倒在那了。


    她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身上高燒不退。他除了變出冰來給她降溫,簡直一籌莫展,隻能兩眼通紅地守著,祈盼她醒來。


    最後,他撐不過,趴在她身邊睡著了。


    讓他醒來的,是手腕上刺心的疼痛。


    他驟然驚覺,在火光裏看見了李昀羲的臉,不,更像是少都符的臉。


    那張臉上沾滿了鮮血,在火光中詭異得讓人心悸,而這鮮血都來自他。


    曾被咬開的手腕再次被咬開了。這次她的牙更鋒利,索取得更急切。她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絲毫沒有顧及他的身體。他試圖把手抽開,她卻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頭暈目眩。她撲上來壓著他,一隻手勒住他的脖子,如饑似渴地吸吮著他腕上的血,那神情簡直讓他害怕,更多的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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