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飄搖,她在直透水底的陽光裏對他微微一笑,明媚鮮妍如昔:“我們在哪?”


    白水部攬住她,笑道:“洞庭湖。”他望向水麵:“三山五嶽都在找我們,還有很多沒有打過交道的小門派。我隻好暫時藏在洞庭湖底,這裏連漁人都發現不了……我在之前經過的那個鎮子裏,看到有修行者在散發我們的畫像。”


    李昀羲訝然:“畫像?難道他們還畫影圖形,發動百姓追緝我們?”


    “百姓不會像他們那樣上天入海地追我們,但,能認出我們的人是越來越多了。”白水部嗤笑,“他們給百姓發放護身符咒,說我們是吃小孩的妖魔,一旦見到必須拚死相抗,將消息告知他們,否則隻有死路一條。我這輩子從沒想過,有一天,老百姓會想怕妖魔鬼怪一樣,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怕一個整天想著吃和玩的小丫頭。”


    李昀羲反駁道:“我才不是隻想著吃和玩!”


    白水部笑:“那你想什麽?”


    她一歪頭笑起來,頰邊出現酒窩:“想你呀。真的,你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也好想你。”


    他心頭溫暖酸軟,低聲道:“我也想你。”


    他們一起遊去看望了明姑姑,但是明姑姑還在沉眠,身上又積了厚厚一層砂石水草,小魚在水草間遊來遊去。他們躺在明姑姑身邊,遠離塵囂,身邊隻有彼此。


    下大雨了,水麵被碩大的雨點擊亂。


    他們一起抬頭,看平靜的水麵瞬間變幻無窮。雨滴會重重地衝進湖裏,下沉數寸才與湖水相容,有趣極了。浮出水麵,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大雨落得幾無縫隙,像把天與湖都連在了一起。白雨跳珠,飛濺進他們眼裏嘴裏。白水部笑著抹了把臉,又趕緊拉著她潛到水下。


    “昀羲,我一直覺得,水是非常有情的東西呢。”他笑著說。


    她靠在他懷裏,伸手撫弄水波:“嗯,我最喜歡水了,水一定也像我喜歡它那樣喜歡我!”


    白水部仰麵望著湖麵,伸手承接那些衝到水裏的雨滴:“天上會下雨、飄雪,而大地山河會承接這霏霏雨雪。天的思念,地都會知道。”


    李昀羲也笑著說起了傻話:“天想念地,可以下雨下雪。那地想念天呢?如果無法傳達,那老天不是一廂情願嗎?”


    “怎麽會呢?”他將掌中接住的一滴雨化作璀璨的冰晶,放在她的小手裏,“地上的水汽會蒸騰而上,化作漫天雲霞擁抱蒼天,而雲霞又會化成雨和雪。如此循環往複,至於無極。這雨絲雪片,都是天地之間的情信啊。”


    少女抿嘴一笑:“那你這位水仙是不是天地間最有情的‘神仙’?”


    白水部拍了下她的頭:“哈哈,淘氣鬼。”


    李昀羲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


    整整一天,他們都在說這些奇思妙想、無甚意義的話,卻絲毫都不覺得無聊。


    日落時,湖麵殘陽如血,透著盈盈血色。白水部望向他的女孩,陡然感到一絲陌生。


    她衣衫豔紅,眉眼在夕照下越發晶瑩,眼中卻含著一絲他不熟悉的神色,看似清淺,實則深邃,看似深情,實則漠然,令他猛然聯想起那個宛如無鞘之劍的白衣少年。


    那抹神色鋒利到讓他心悸。“昀羲?”


    她揚眉一笑:“嗯?”


    他強自按下擔心:“沒事。”


    夜來。她開始覺得寒冷,身體發抖,疼痛,抽搐,大口大口地吐血,吐出的血絲在水裏纏繞成妖嬈的花。身邊的水域開始漂浮著一朵朵血花。明姑姑的蚌殼張開一線,血花一朵朵在明暗中穿行,聞見這股腥香的魚群都漸漸翻轉了肚皮。


    白水部緊緊地抱著她,說著過去在江裏遊玩看花的日子,說著寒食節的子推燕,說著一起在廢園中看過的曇花,還說起更多《太平廣記》裏的奇異故事,絮絮叨叨,唯恐說不完似的。他在湖裏劃出一小塊水來,與眾水隔絕,催動法力讓水變熱。可她泡在暖洋洋的水裏,感到的依然是徹骨的寒冷。


    “白鐵珊,”她睜開烏亮的眼睛,輕輕地說,“我像埋在雪裏呢。”


    她靠著他,身體抽搐發抖,他知道這是疼極了,也冷極了。可無論他怎麽做,都不能讓她感到一絲一毫的溫暖。她的麵容卻異常平靜,眼神寒冷漠然,看著他的時候,就像有另一個人透過李昀羲的眼睛在看著他。


    他苦澀的淚流出眼睛,融入湖水,和她殷紅的血融在一起。


    水包裹著她,也包裹著他,這仿佛就是融為一體了。


    第99章 不離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隻能用一個個暖熱的吻去封住那冷漠的眼神。他知道天魔印正在腐蝕她,那股邪力如附骨之疽,一分一寸地啃噬她,吞並她。他平日裏矜持自守,本來絕不會輕易越禮,但此次遭遇□□,根本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他的吻便雨點般落在他的魚兒臉上,就怕她明天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安慰,他的愛。


    明天,她睜開眼睛,腔子裏是否還是一顆李昀羲的心?他看著的、感受到的人,是否還是他的小魚兒?不知道,白鐵珊不知道,李昀羲也不知道。


    他鎮定地抱著她,卻能看到朱色的印痕在她肌膚上遊動起伏,像在吸血。她的衣上,發上,手指尖上,都像籠罩了一層邪異的氣息。他抬起頭,看到了血花纏繞的翻起肚皮的魚群,禁不住咬住牙關,不讓身體顫抖。


    他不能怕。天底下誰都可以害怕,誰都可以離她而去,他不能。


    因為他是白鐵珊。


    年輕衝動時山盟海誓太過容易,但世間情路往往不會平順。人是厭倦無聊、善於遺忘的生靈,粗茶淡飯會磨耗激情,柴米油鹽會涼卻熱血,一日日等鬢染霜華成白發翁媼都不容易,更何況,一旦山陵崩摧,天地變色,多少水上鴛鴦、雲中翡翠會各自分飛。即便有人拚著一腔愛戀披荊斬棘克服萬難終得相守,也難保在日日相對中因些微瑣事相持不下,給昔日心頭珍寶般的愛侶一個隔卻千山萬水的寒冷背影。


    薛蓬萊那句“你會後悔的”又在他耳邊響起。他將臉貼在她發上,闔上雙目,黯然想道:便是再怕,再難,苦到心頭滴血,我也是萬萬不能舍下她的。如果連我都放棄了,昀羲就再沒有人可以依靠了。


    白水部一夜休息得極不安穩,時時醒來,看李昀羲的情況,見她痛得渾身顫抖,漠然地睜著眼睛,似看非看,便揪心不已;感覺到她的疼痛暫時過去,見她閉目平靜呼吸,方能稍稍鬆一口氣,竟是一夜勞累。天沒亮時,他朦朦朧朧做了個噩夢,夢見懷中的少女變成長蛇吞下了他,又夢見她變成猛虎撕咬他,甚至夢見她抽出劍來,刺進他的胸口,麵容忽然變成了少都符。他驟然醒來,惶然不知今夕何夕,見到懷中佳人依舊,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有些遺憾為什麽在這極可能是最後相伴的辰光裏,不夢到兩人去遨遊江海自由自在,卻要夢到這樣荒誕可怕的情景。


    李昀羲卻感覺到了他這點動靜,微微睜眼,用一根小手指用摸他的鼻梁嘴唇。


    他笑著用鼻尖去觸她的手指,欣喜地在微微的晨光裏看到了她眼中熟悉的神采。


    “昀羲,”他按捺著心中失而複得的欣喜,歎息般說道,“我想你。”


    但隨著天光大亮,他們驚懼地發現,湖麵浮起了一層翻轉肚皮的魚。白水部浮到上麵去查看,發現它們都奄奄待斃。


    李昀羲也浮了上來,可尚有意識的魚還在拚命離她遠些,努力地躲開她纖細柔軟的手指。


    她看到了熟人:“巴解叔叔,嘟嘟,帶刀老爺……”


    一向跋扈慣了的刀魚,竟然驚恐地發出了尖叫:“我不認識你!”


    小麥穗兒魚聽她報出名字,就哭了:“鯉魚,你別過來,我害怕!”


    螃蟹本來就翻著白眼,這下徹底昏過去了。


    她黯然收回手掌,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靜默無聲。


    片刻後,她抬起頭來,望著白水部:“我想離開這裏。”


    他握住她的手,說:“好。”


    他們左拐西歪地往京城走。天下都是一樣的危險之地,那麽便當這逃亡是一場漫遊。去共同熟悉的地方,未嚐不是一個選擇。雖然這場漫遊極為辛苦,時時跋山涉水晝夜不歇,飲食不周,舉世皆嫌,舉世欲殺,三山五嶽甚至更多門派都在追殺他們。但身邊畢竟還有彼此,他們便在這極苦之中,品出一絲甘甜來。


    有時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卻發現畫像已被傳遍,幾乎所有人看著他們的眼神都古裏古怪,帶著怨毒,敲門無人肯應,得不到一口冷水冷飯的招待。在李昀羲疼痛劇烈、汗出如漿的一回,他不得不帶著她在一家逆旅的柴房過夜,可夜深之時,逆旅的主人竟然帶了二十多條壯漢和許多惡犬,將柴房團團圍住,放火燒屋。他等這火燒到室內足夠溫暖,才輕易地用井水澆滅了大火,凍住壯漢惡犬的手臂腿腳,一閃來到逆旅主人麵前。這漢子跪下哀哀求饒,他收起法力,揪住他的衣襟,用一雙書生的手,拳拳到肉把他打得哭爹喚娘、頭破血流。起身時,他看著地上蜿蜒的血,蒼白地笑了笑,笑自己的一時任性和終究無力,但到底是出了多日鬱結心中的一口惡氣。


    這些有著嫌惡眼神的百姓,狠起來確實讓人心驚。甚至有假充好心的婦人,收拾出熱菜熱飯好鋪蓋,讓他們感激涕零後,轉頭便在湯裏下蒙汗藥,叫她男人把散發畫像的“仙長”叫來,再多帶些抄家夥的兄弟鄰舍。他一路上被欺被逐被圍攻被出賣,境遇似是比昔年窮困潦倒時更慘。但如今的心境已完全不同,疏曠通達、明了因果,本事也非昔年可比,凡人那點狠勁,在他眼裏根本不夠看。無論他人如何唾罵欺辱,他隻當清風過耳。可若有人險些害到李昀羲,他真要發怒給他點顏色看看。


    他真正怕的還是修行者。他們能喬裝成普通百姓發動突襲,有的連老婦幼童亦能擬形;甚至還有人偽裝成林間草木,在他們放鬆警惕行在山間時突下殺手。在被樹根絆倒、差點被一根老藤絞死後,白水部真正變得草木皆兵,再沒有一口氣敢鬆懈下來,幾日下來就變得形銷骨立。


    李昀羲的身體每況愈下,她身上籠罩的陌生氣息也越發明顯。即便有百花令遮掩,但人和動物都似乎不願站在她近處。


    他們起初並不知道,她也許真會給身邊的生靈帶來災難。在路過一處高山鬆林時,一隻小雀從巢中栽下,被她眼疾手快托在掌心。小雀不住地顫抖起來,鳴啼淒厲,仿若絕望無助。李昀羲小心地托著它,輕輕躍上樹杪,把小雀放回巢裏,安然跳下。她揚起笑臉湊到白水部麵前,似乎想要邀功,可就在那一刻,山鷹嘯叫,飛掠下來抓走了小雀,隻有一片灰色毛羽飄落在她的紅裙邊。


    “隻是意外。”他攬過她單薄的肩頭,輕聲說。


    “嗯。”她小聲應道。


    進入市集,人漸漸多了。他牽著李昀羲,避讓一輛牛車時,一個走過她身畔的小童一個跟頭摔倒了。她急忙躬身將他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浮灰。小童雖然怕生,卻家教甚好,作揖甜甜地道謝。後麵趕來的母親將小童抱起,謝過李昀羲,正要離去,忽有驚馬疾馳而來,一個人立將這對母子掀倒在地。一道紅光悄然飛至,白水部提著韁繩將那馬硬生生推退了一步,扶起這對母子,卻發現小童右臂竟然骨折了。


    李昀羲要上前幫忙,他抱著小童,退了半步。


    兩人一時靜立無言。


    少女眼中蓄起了淚水,緩緩放下雙手,安靜地立在一邊。


    他回了個柔軟的眼神,低頭為小童接骨,用他腰帶綁定,才起身向她走來。


    他伸出手去,她把兩隻小手背在身後,低著頭不敢去握。


    “昀羲,手給我。”他依然聲音清朗,似乎毫無芥蒂。


    “不。”她低頭說,聲音不複往日清脆,帶了濃濃的鼻音。


    “傻瓜。”他的手落到她滑潤的發絲上,“我和你生死一處,不分彼此。都到今日了,你還怕給我帶來噩運嗎?”


    她呆立片刻,伸手握住他按在發上的手:“也對。我已經害你至此,天底下大約也沒人比你運氣更壞了。”


    白水部輕笑:“不饑不寒,不在籠網,身懷異術,縱橫天下,又有佳人相伴,□□添香,還算不得太壞。”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將剛剛發現的可怕事實掩下。


    這事之後,李昀羲漸漸變得沉默了。


    過去她極喜愛撫摸小花小草,小鳥小貓,如今竟總是縮著手,不敢碰觸。甚至連主動依偎著他的次數都少了。對白水部來說,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他一伸長手,便將小魚兒又撈到他懷裏,不顧她的掙紮,緊緊擁住,垂首笑道:“既然不能害得我更苦了,何不盡情抱一抱?你不敢碰他們,總該敢碰我才是。”


    她終於吐出一口氣,伸臂環住了他的腰。


    “這才對。”他抓著她的手,按到臉上,微笑,“你看,昀羲。你抱了我的腰,腰可沒有折;你摸到了我的臉,臉也沒有少一塊。”他將她的手移到鼻梁、眉間:“摸到了我的鼻子、眉毛,都我的鼻子眉毛都沒有歪掉。”他將她的手移到了心口,突然低低地痛呼一聲。


    她急忙甩開手,後退兩步,又抬起頭來急切地問:“怎麽了?!”


    第100章 不棄


    白水部抬起頭來,哈哈大笑:“美人兒摸我胸口,焉能不心動?”


    她頓足,啐了一口,羞紅臉要跑。可跑出兩步,她又回來,再次把手放在他心口,懷疑地問:“這樣,真的沒事?你騙我玩的?”


    他雙眸盈盈含笑:“真的。”


    她伸足踩了他一下,哼了一聲,真個往前走了。


    他跟在後麵,手按著胸口。剛才她的手放到他心口時,一股突如其來的疼痛險些絞碎了他的心髒,讓他背過氣去,幸好到底是忍住了。


    行了十餘步,少女停步,又麵色蒼白地蹲下身去,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停了停,又是一大口,將一小片青草都染成血紅。這片青草眨眼間就枯萎焦黃了。


    白水部疾點她穴位,拍撫她胸背,好容易才幫她順過氣來。他伸出雙手,露水紛紛飛集。他滿掬一捧甘露,伺候她漱口,又飲了些水,吃下一顆補血丹。


    正要攙扶她起來,李昀羲卻突然甩開他手道:“你走吧,我厭煩了,不想再逃了!”


    李昀羲一日日的變化,他這個一直相伴的人最能敏銳感知。她清澈明朗的天性裏,似乎悄無聲息地融進了什麽尖銳鋒利、暴躁驕狂的東西,仿佛墨水倒入清水,陰翳遮住了月光。這種新生的性情越來越頻繁地爆發出來,她嘴裏說出的言語,有時也像刀劍般能將他刺傷。


    他完全明了是什麽緣故,早已樹起心防,不讓偶發的譏刺抱怨傷到自己。


    他笑起來:“怎麽?嫌我做的飯不好吃?煮的茶不香?還是我們沿途看的風景不夠美?”


    她沒好氣地說:“都有!我天天發作,疼得要死,一吐血就止不住。可你怎麽那麽沒用,一點法子都沒有。”


    他拍撫著她的肩背說:“昀羲這樣厲害,我正該沒用一些,才好做片綠葉襯托紅花,讓天下人知道你的本事。”


    她坐著,長歎了一口氣,皺起眉頭:“失敗。”


    “是不是覺得發再大火,都跟打到綿被裏似的?”他兩眼彎彎地笑起來,又斂去歡容,歎了口氣:“昀羲,別試了。你也下不了決心趕我走的,別試了。僅有的日子,我舍不得吵架。”


    少女默然無語,乖乖地靠向他身上。


    “歇會吧。”他撫摸著她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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