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春華五根春蔥般的手指點住算盤上五顆算珠,忽然一齊撥動。天上風雲登時變色,似有一隻無形利爪拖行其中,將沙網撕出五道橫貫天空的長條。


    塵網將散,魏夫人忽然化形為虛,沒入沙塵。沙暴驟然猛烈了十倍有餘,整個世界都像被裹進沙團中打磨。小妖們被掩埋至腰,動彈不得。木先生石先生已經控不住在風中亂轉的葫蘆,幸虧有胭脂施放的辟沙氣罩,才沒被塵沙滿頭滿臉地撲打。木鳥依然勉力在沙暴中飛行,君如月和謝寶刀都伏低了身子,避開撲麵而來的風沙。胭脂不閃不避,踏著木鳥衝去慕容春華身邊,拉他坐下。見他容色蒼白,鼻尖上都滲出一層薄汗,她低聲問:“還撐得住嗎?”


    “沒事。”慕容春華神情凝重,專注地一顆顆撥動算珠,眼裏煥發著遇到真正強手的光彩。


    他閉目,一沙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宇宙萬千塵埃盡化遊蟲細魚,漸次長大,成飛禽走獸,成行人車馬,川流不息,又化亭台樓閣、街衢巷陌、荒村野店,既而又巍巍然現出崇山峻嶺、大江大湖,俯瞰世界,雲飄絮亂,萬裏江山一覽無餘。他春蔥般的手指穿過黑暗,穿過星辰,穿過千山萬水,一指點在太陽——算盤中央的金色算珠上。一切都急遽地倒退,江湖萎縮,高山傾倒,桑田複歸滄海,舞榭歌台化灰化煙,曾經巍巍然煌煌然的一切,都成了細魚遊蟲,終化萬千塵埃飄散在渺渺洪荒。


    他睜眼,沙暴已經盡數消歇。一地流沙之上,徒留一襲黑衣。


    流沙起伏,像有什麽藏匿其中□□喘息。


    胭脂抬手朗聲道:“魏夫人,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嗎?”


    流沙中吹起一股旋風,黑衣飄起,黃沙漫入,又成魏夫人模樣,依舊高髻嚴妝,相貌端偉,但麵上終是帶著三分狼狽之色。她昂起頭,啟唇:“說吧。”


    先開口的卻是石先生:“魏前輩,這九重閣閣主怎麽得罪你了?我方才聽說,你關她隻是因為看不慣?”


    魏夫人瞳孔縮小,冷然道:“看她那夭夭矯矯的輕狂樣子,可有一些兒正氣?我逮這麽個妖怪,要你們多管閑事?”


    木先生正色道:“前輩,我們蜀山降妖,以懲惡揚善為己任,向來師出有名。若仗著年資,不辨黑白,由著一己喜惡傷害生靈,豈不有道之真義?”


    魏夫人勃然大怒,可方才已經落了下風,也不能霎時召來沙暴砸木先生一臉出氣,隻得恨聲道:“精怪乃天地間第一等狡獪生靈,哪有不害人的?就算一時斂爪,也不過是假麵偽善罷了,一旦有變,依舊會為害世間。守道必嚴,除惡務盡!誰也不能說我做的不對!”


    眼見話不投機,胭脂插話道:“魏夫人對妖怪的看法根深蒂固,本不指望三言兩語能讓你改變看法。但這位九重閣閣主是我門人。”她看了驚訝的雪紅朱一眼,微笑道:“她不是什麽妖邪,隻是本體有些特殊罷了。魏夫人無故拘禁我門人三月之久,總該向我道歉,而非咄咄逼人!”


    魏夫人下巴發緊,看向雪紅朱,一時竟無話可說。


    雪紅朱在她的目光下有些瑟縮,但有這麽些人給她“撐腰”,又禁不住飛揚得意起來,喜氣洋洋地看著魏夫人。


    魏夫人目光閃了閃:“好罷,毀我沙塔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的意思呢,這是要向我興師問罪嗎?”


    胭脂看著她,輕笑:“你嫌我們多管閑事,可見你也知曉,欺負三五個看不順眼的妖怪隻是‘閑事’。現有一件懲惡揚善的大事可做,不知諸位可否拋下‘閑事’,隨我們一道做件‘正事’?”


    魏夫人慍怒:“我可懶得管他人閑事!”


    胭脂含笑道:“魏夫人‘守道必嚴,除惡務盡’,難道隻有你對付的小妖小怪才罪該萬死,而那禍害黎民蒼生、攪得風雲變色的妖魔就是你‘懶得管的閑事’?”她轉向木先生石先生:“蜀山以懲惡揚善為己任,自然不會推卸擔子的,是不是?”


    木先生、石先生拱手道:“若真有這種妖魔,甘願出力。”


    魏夫人攥拳片刻,鬆拳歎道:“也罷。是什麽大事?”


    見胭脂向他們發問,雪紅朱不由自主退了兩步,閃到君如月身後,冷不妨聽胭脂喚她:“九重閣既有人手,你也別懶著,來幫我一回吧。”雪紅朱忙用蜜調的嗓子答應了。


    胭脂端坐,問:“諸位可聽說過少都符麽?”


    第90章 查案


    摩合羅班出京十裏,一隻紙鶴穿過秋雲,輕盈地落在拉車灰驢的耳尖上,驢子癢得動了動耳朵。


    鳳清儀伸指夾住它,拆開看了,笑道:“胭脂他們捉妖回來了。”


    李昀羲好奇地問:“捉了個什麽?”


    “是舊相識。”鳳清儀將信遞給白水部,“你還記得雪紅朱嗎?”


    白水部與李昀羲一塊看了,笑道:“了不得,才幾年功夫,她就家大業大了。”


    鳳清儀道:“這次的對手,怕不是我們幾個就能對付得了的。胭脂與茅山、蜀山商議了,準備重開三山五嶽大會,共商對策。”


    “什麽是三山五嶽大會?”李昀羲好奇問道。


    鳳清儀取下嘴裏叼著的甜草莖兒道:“以前的三山是蓬萊、方丈和瀛洲,五嶽是東嶽廣乘山、南嶽長離山、西嶽麗農山、北嶽廣野山和中嶽昆侖山。海上三山已經七百年不入中土了,現在的三山,是茅山、蜀山和巫山。此外,還有不少歸附的修行門派,不過是統稱為‘三山五嶽’罷了。遇到大事,三山五嶽的掌門人自然要聚集一處,拿出個主意來。”


    “太好了。”白水部道,“有了這麽多人,不管對手有多厲害,都不用怕他。”


    “但願如此。”鳳清儀翻了翻手裏的木匣,挑揀出麵具、花衣和鹿角來,唇角又泛起了“奸笑”,看得白水部一個激靈:“怎麽?”


    “今晚在董村草市,你演個什麽啊?”鳳清儀瞅著他,笑彎了眼睛。


    白水部忙牽了李昀羲飛出車廂,掠到牛車車頂上。少女站起身,笑罵道:“讓我家白鐵珊穿那個,你想得美!”


    鳳清儀拍著腿笑道:“昀羲,他不演,你來啊!我摩合羅班可不收白吃飯的!”


    少女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


    輾轉數個市鎮,帶去幾場夠當地人談論幾個月的演出後,驢車轆轆駛向了預先定下的目的地——雲夢縣。


    入城時,漫漫白霧。鳳清儀指點道:“此舊時楚地,還有王城遺址。雲夢大澤便在此地,古往今來傳說無數,不知我們會不會遇上山鬼赤豹什麽的。”


    “昀羲,還記得我教你的白居易詩‘雲夢春仍獵,章華夜不歸’麽?”白水部問。


    李昀羲驕傲地回答:“當然啦,這句出自白居易的《雜興三首》,他的詩最好背了。白麓荒神讓我背書,我就先把《白氏長慶集》給背下來了。這首詩第一句是‘楚王多內寵,傾國選嬪妃’。”說著,她便斂袖施禮,嬌脆地喊了聲:“大王——”


    白水部笑著伸手一扶:“愛妃,免禮。”


    這時,牛車被樹枝掛住了,車子一顛,他身子便向前晃去。李昀羲一把將他扶住,手上寒光一閃,將兩條樹枝擊折,近處的雀鳥見之驚飛。


    白水部笑道:“果然是‘美人挾銀鏑,一發疊雙飛。飛鴻驚斷行,斂翅避峨眉。’”


    少女笑睨他一眼,將他鬢邊散落的發抿上去:“君王顧之笑,弓箭生光輝。”


    鳳清儀手裏的橘子都忘了吃,呆了會才反應過來,咬了一口,道:“還沒到台上呢,楚宮戲怎麽就演上了?”


    李昀羲一扭頭,脆生生道:“我們教學相長,要你管!”


    白水部笑了笑,正經解說起楚地舊俗與詩中意思來,又告誡說:“你這幾年讀的書極多,基礎是厚了,多注意融會貫通,可掌握得更精微些。”


    李昀羲點頭,認真問起問題來。


    鳳清儀哈哈笑著,放下簾子不理他們了。


    晚上演出時,果然是楚歌楚舞,楚風楚韻。台上遍集香花香草,女巫們羽衣華裳,唱著《大司命》和《少司命》,表演劍舞。劍器被眾女拋上拋下,拋左拋右,滿台劍光颯颯,看得讓人屏息。不多時,眾女踏劍飛起,在空中舒袖舞蹈,宛轉飄搖,若流風回雪。台下人都瞪大了眼睛,遠遠近近一迭聲叫起好來。白水部戴了鹿角、儺麵,穿了件玄底織金的祭服,被鳳清儀一推,踉蹌趕上台去。


    恍然又回到了幾年前的湖邊鬥法。他微笑起來,舒臂作揖。


    踏劍而飛的女孩們展開一卷卷白帛,他揮動一支巨大毛筆,在翻卷舞動的白帛間快速穿行,在帛布上留下龍騰雲海的圖影。漸起的掌聲中,雲海從帛布上彌散開來,光影變幻,霹靂雷電閃爍其中。人人都不錯眼珠看得入神,連愛玩愛鬧的小孩子們都瞪大了眼睛,安分地瞅著,不時發出驚叫。


    一場劍陣幻術演完,精彩的表演還在繼續,白水部下場,除了外頭衣衫。李昀羲笑嘻嘻地說:“真好看。”


    白水部耳朵微紅,問:“什麽真好看?”


    李昀羲認真地說:“人好看,演得也好看。”


    白水部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頂:“你又淘氣。”


    他拿著儺麵,和她來到人群之中,立刻就有許多小孩子圍了上來,好奇地想看看他,摸摸他。李昀羲掏出紙包的飴糖塊兒請他們吃,沒幾句話就和他們混熟了。白水部拿出幾張紙來,和藹地問他們想不想畫像,不要錢,就畫個樂,孩子們的小胳膊就爭先恐後地舉了起來。


    白水部就在一塊青石板上鋪開畫紙顏料,數筆下去便畫了個活靈活現的小孩子。那孩子接過畫像,笑得合不攏嘴,他的夥伴們立刻把他擠到了身後,指著自己嚷嚷:“先生,畫我畫我!”“先生,先畫我!”


    “不急,都有。”白水部一一滿足了這十幾個孩子的要求,又拿出一張女童畫像。畫上的小女孩兒圓圓的眼睛,嘴角翹起,正是京中那隻小狸貓變幻的模樣,據說長得很像薛蓬萊的小外甥女。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這孩子是我以前路過這裏時畫的,你們有誰認得嗎?”


    孩子們把腦袋湊過來看,幾個五六歲的搖搖頭表示不認識,但很快便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叫了起來:“這是府河北岸蔡家的弩兒!”


    沒想到一問還真有相似的。白水部問:“府河北岸蔡家?離這遠嗎?”


    “不遠。”最大的那個孩子指了指西邊,“穿過這條街再過河,就是開珠子鋪的蔡家。”


    李昀羲問:“真的長得像?你沒認錯嗎?”


    這孩子又轉頭看了看畫像:“沒錯!大眼睛,梳三個抓髻,很像蔡家死了的弩兒。對吧?”他問周圍同伴。


    白水部驚道:“她死了麽?什麽時候死的?”


    “兩年前,弩兒和她哥哥弓兒一夜之間就不見了,後來在樹林裏找到的。弩兒死了,她哥哥也丟了,一直也沒找到。”


    白水部與李昀羲沉默地對視了一眼。


    白水部將畫像放在膝上撫平,問他:“你能帶我去蔡家看看麽?我還答應過,畫好後要送給她。她不在了,贈予她家人也是一樣的。”


    蔡家是開珠子鋪的,夥計們在台前忙碌,簾後隱約有個婦人,抱著孩子在拍哄。四五個孩子帶著白水部和李昀羲進來,嚷嚷道:“蔡叔,蔡嬸,有人找!”


    婦人疑惑地招呼了一聲她漢子,一同出來:“誰啊?”


    白水部拿出畫像,將應允過小芸、前來送畫的借口說了一遍。


    夫妻兩人落了幾點淚,又問:“弓兒呢?可也有他的畫像?”


    白水部搖頭道:“不曾見過令郎,不知可否描述一下他的相貌,我試著畫出來?”


    這對夫妻聞言果然歡喜,你一言我一語道:“他額頭寬,臉盤子圓,又瘦又高。”“這小子文靜,長得像個閨女,鼻頭挺……”


    白水部依言畫去,婦人看著紙上腰背挺拔、笑容清稚的男孩子,流淚誇讚:“像,真像,這就是我的弓兒。”


    起了這個頭,李昀羲也陪著掉了幾點淚,輕聲細語地問起往事來。她遊曆世間,進出宮廷,已經人情練達,不是初入世間的懵懂模樣,安撫他人也做得熟練妥帖。


    婦人抹淚道:“唉,都怪我今世沒福,把這兩個孩子拉扯這麽大,還生生折沒了。那時候弓兒九歲,弩兒也七歲了,唉。”


    “這小小子,是那之後才有的吧。”李昀羲逗了逗她手裏的嬰孩,歎道,“太不容易啦。嬸子那陣子一定很艱難,家裏可還有什麽人能幫襯你麽?”


    婦人眼圈紅紅地說:“唉,我婆家在鄰縣,也幫不上什麽忙。娘家,在我父親那一輩還是讀書人,如今也……原本還有個兄弟,可打小就脾氣怪異、貓嫌狗憎的,不肯讀書,也不肯踏踏實實學門手藝,一心要揀高枝兒攀去。他十來歲就跟些奇奇怪怪的人混在一起,又離家出走,隔了好幾年才回來過一次,幫我料理喪事。後來就再看不到他人啦。”


    這倒是越聽越像薛蓬萊了。為免驚動她,白水部忍著不提,隻笑問:“難不成出家去了?”


    婦人嗤了一聲:“他能出什麽家?拿了個別人的度牒,招搖撞騙罷了。他騙得再多錢,也不是我的。”


    套問出許多信息後,白水部和李昀羲越發確定這婦人的兄弟就是薛蓬萊了,便又好言安慰了這對夫婦幾句,掏錢買了些鋪子裏的琉璃珠子,也不要找零,便匆匆告辭。婦人兄弟的名姓並不難打聽,他們在街邊的南食麵店吃了碗筍淘麵,便聽到了答案:薛青雲。賣麵的老婆子還抱怨:“這潑皮不厚道,還欠我麵錢沒還呢,他大姊也不給。”


    “走,昀羲,”白水部低沉地說,“我們去查查‘薛青雲’和當年的舊案。”


    離京前,他向魚周詢借了兩個用熟的家人。如今,他便派了這兩個人,借魚周詢的人情去縣衙問薛青雲的底細,和他外甥女被殺、外甥失蹤一案的案情。


    晚上二人回摩合羅班來向他稟報,說薛青雲確實是珠子鋪蔡薛氏的兄弟,少時讀書不成,遊手好閑,常和安州幾個道觀的道士們廝混。又說兩年前的案子,至今仍是懸案。而且不止這一樁,城南也有一戶人家丟了男孩子,也是九歲。那一年,安州官員的考績都受到了些許影響,因為除雲夢之外,安陸、應城、孝感、應山都發生了類似的兒童失蹤案件,卻都未能偵破,成了懸案。即使有勉強結案的,也是讓罪責重大的囚犯把案子給背了,證據上依然含糊。


    白水部沉吟片刻,命他們明日去那些道觀打聽道士“薛狗兒”。


    鳳清儀聽了情況,便著手安排明日去孝感巡演,方便他們調查案子。他想了想,又囑咐:“你最好把他們都畫下來,把生辰八字也一並打聽了,其他情況也越細越好,看看有沒有什麽共同點。”


    白水部點頭:“那是自然。”


    幾天後,摩合羅班回到雲夢休整,去打聽“薛狗兒”的人回來,說打聽出來了。原來薛狗兒是薛青雲的族弟,自小出家當了道士,早就染病死了。薛青雲和薛狗兒常來常往,也念得咒,做得法事,道觀人手不足就叫他來幫襯。因此他就拿了薛狗兒的度牒,也作個道士裝扮在道觀裏住了一年多,後來就不辭而別“雲遊”去了。


    白水部和李昀羲將九個失蹤兒童的畫像和資料都擺在了案上,與鳳清儀商議。


    “共同點很明顯。”白水部歎道,“失蹤的七個小孩,都是九歲。”


    “不止。”鳳清儀敏銳地指了出來,“你看,四個男童八字全陰,三個女童八字全陽。”


    “這是……”李昀羲驚詫地睜大了眼睛,一張張翻看著這些資料,“我在書上見過幾種用八字特異的童男童女作法的邪術,難道這也是其中一種?”


    鳳清儀道:“我也有這個推測。”


    白水部伸指戳了下弩兒的生辰八字:“可弩兒不是八字全陽,屍體還留在了林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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