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羲明亮地一笑。


    兩人來到街上,女孩毫不客氣地點選吃食:“這個脆脆的是什麽?來一包,我想嚐嚐。”


    白水部忙掏出錢袋來:“於伯,瓊酥葉來一包。”


    見到冰雪冷元子,她伸手一點:“我要這個。”


    白水部勸道:“女孩子吃不得寒涼的……”


    她一跺腳,惱怒地說:“就要!”


    “好好好!”他忙不迭付了錢,拿了一份冷元子,便扯著她離開了這幾個冷飲攤。


    她輕快地走著,眼珠子徐徐轉動,一忽兒又盯著街邊一種晶瑩透明的吃食,站住了:“這是什麽?”


    “這個叫水晶皂兒,看著漂亮,不怎麽好吃……”


    “好看!”她理由十足地指著,“買!”


    很快,白水部手裏裝吃食的梅紅匣子就攢了老高,巍巍將傾。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昀羲,這也太多了,不會都打算帶著路上吃吧?”


    “不,今天就能吃完了。”她回頭看了一眼疊得老高的匣子,滿意地點點頭,“你快跟上,我還有很多東西想買呢!”


    白水部答應著,暗暗施法把手裏的東西縮小了一半,騰出一隻手牽著她:“下過雨路滑,你走慢些。我們去那邊看看。”


    李昀羲拉住他,看著一個被孩童圍住的貨郎,加快了腳步:“那是什麽?”


    “是懸絲傀儡。”白水部忽然笑了起來,“呀,好眼熟的打鼓小人。”


    貨郎手裏提著一個拿鼓槌打著胸前小鼓的木頭小人。那小人是精工雕刻,一一做出關節,連眼睛嘴角都會動,穿著金線繡的紅縐紗衫、銀線繡的綠綢褲,底下一雙黑緞靴,腮上兩團大紅,滿麵笑容模樣。他手中絲線微動,小人便搖頭眨眼,團團作揖,用口型對著貨郎說出的話:“各位小郎君、小娘子,打鼓人這廂有禮了!”一語未了,兩條鼓槌便撲通撲通打了起來,小人又蹦又跳,咿咿呀呀地唱起了童謠。


    李昀羲看得有趣,索性托著腮蹲下來湊近看。一群孩子也都托著腮擠在她身邊。


    過了片刻,白水部催道:“昀羲,我們去看看成衣吧?”


    女孩兒搖頭。隻見貨郎又拿出了一個小猴子的懸絲傀儡,操縱它在打鼓人身上亂跑亂跳,幹擾他打鼓,打鼓人一邊唱跳,一邊用鼓槌追打小猴子,十分可笑。小孩兒們被逗得笑成一團。


    白水部在她耳邊輕問:“喜歡嗎?買回家去玩?”


    少女用力點點頭。


    他便買了下來。在孩童們豔羨的目光中,李昀羲接過了那個會打鼓的紅衣傀儡。她動了動手指,小人便撲通撲通地打起了小鼓。


    他們繼續在秋風裏向前走去。白水部懷念地說:“其實這個打鼓的傀儡玩具,我小時候就十分想要。阿媽怕我吃壞東西,零花錢給得極少。我攢了足足一年的零花錢,想買下它。可年關將至時,那個貨郎卻回鄉去了,後來就再也沒有回來,聽說病死在家鄉了。”


    他牽了牽傀儡右手上的引線,小人揮動鼓槌劃了個劍招,嘭地砸回鼓上。“後來,親戚又送過我幾樣機巧玩具,有會走路的小木牛,會射箭的鐵皮武士,會揮旗子的小瓷娃,都是很好玩的。可惜我對它們的喜歡。都趕不上那個我攢了一年的錢想買下的懸絲傀儡。”


    李昀羲提起小人,眼神淡漠地看著,若有所思。


    一陣涼爽的秋風吹過,幾朵開敗的桂花掉在她頭發上,這個溫柔的男子便站定為她拂落,牽她走向一個小小茶坊:“走了這麽遠,累了吧?我們吃盞烏梅湯歇歇腳。”


    她邁步走到座前,順手接過他手中一半的吃食匣子,放在茶坊的桌子上,坐下擺弄木傀儡的關節。


    這時,她耳中突然響起鯉魚清淺的嘲笑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你醒了?”她在心念五蘊中睜開眼來。這裏是一片汪洋,狂風吹動白雲,變幻成無數的鯨魚和帆船,又倒影在平靜的水麵上。一道光貫通天地,深入水中,形成一道光柱,裏麵用意念凝結出一個水泡,禁錮著紅衣少女。


    在被光明照徹的金色海水中,紅衣少女譏嘲道:“怎麽,你亂買東西的癖好又犯了?以前被你拖著逛集市,逛春社,簡直要運回幾車來,簡直是噩夢。”


    “我隻是愛收集看上眼的東西罷了。”她啜飲著茶湯,麵上泛著甜柔幸福的笑容,心念中響起的話語卻霜寒鐵冷,“已經是第三日了,你不生氣麽,你不著急麽?我這樣使喚他,你不心疼麽?哈,我還有一件更好的事要告訴你。”


    “你說。”鯉魚道。


    她凝視著茶爐裏燃燒的火焰。


    “他很好。”她說,“所以我要了。”這不是商量,是告知。


    “我不同意。”鯉魚道。這同樣不是商量,是告知。


    “我想要他,並不像收伏你那樣麻煩。”她含笑提起銅壺,替對麵的男子又倒了一碗茶湯,“昀羲,我珍惜你的全部,費盡周折,隻想讓你完完整整的歸我所有,包括你的記憶,你的固執,你的自由放肆。但對他,我抹掉他的記憶就行了。”


    他替她拭去爐邊熱出的薄汗。她伸出手去,握緊那四根涼玉般的手指,享受著萬事萬物皆在掌中的快感。“如今,我越來越覺得他有趣,已經忍不住不要了。”


    “等我膩了,不用你求我,我也會把他隨手丟在路上,任他自生自滅……”她抬起臉向眼前的男子微笑,明眸皓齒都在粲然生輝,“可他是我現在一定要吃的水晶皂兒。昀羲,你隻怕是,愛莫能助了。”


    被她禁錮的紅衣少女這次卻沒有生氣怒罵,平靜地說:“你可以試試。但我會讓你知道,‘魚死網破’四個字怎麽寫。”


    “哦?”


    鯉魚手中瞬間出現了一把紫色冰刀,短小,刃薄,正是紫泉所化。它緊緊地貼著她玉白的頸子,已經割破了一道血痕。


    “用你自己來威脅我?”她猛然碰落了茶碗,“昀羲,你不覺得太高估自己了嗎?”


    少女在冰刃邊微笑,眼睛都被刀光照亮。


    “高估自己?不,我現在清楚得很!我有殺死自己的本事,也有讓你停手的價值。也許這一次,我的手快不過你心念一閃,可隻要我存了死誌,你攔得住一次,攔不住無數次。而且,我在你心裏和別人都不一樣,我要是死了,你再也找不到我這樣的好魚兒!”


    平靜的海麵頓時起了驚濤駭浪!她暴怒道:“你算什麽!你憑什麽會這樣以為!”無數道電光交劈而下,擦過她的麵頰、她的身體,在紅衣上留下黑色的灼痕。“你不會死的,我知道,你根本舍不得死。”


    “是啊,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玩過,很多有意思的事都沒有做過,我還有一個行走江湖、治病救人的神醫夢沒有做完。可你為了好玩,就要漫不經心地毀掉我最喜歡的人!”她大聲喊道,“沒有他,我和誰一起去高山上,去大海邊,和誰一起去看社戲,逛市集,和誰一起行走江湖、治病救人?我最好的夢,是和我最喜歡的人一起去做那些事。你要毀掉他,就是毀掉我的夢!”


    “那又怎樣?難道我做什麽事,還要受一個小丫頭掣肘?”


    “你受不受這份威脅,我還是親自來試試吧。”她昂首落刃,雪亮的刀光猛地進了一分,鮮血從她頸上噴湧而出,絲絲縷縷化入海水,在日光下分外淒迷。


    “你!”


    第86章 交換


    心念乍起,一道電光落下,持利刃割頸的女孩兒瞬間昏迷。她奪下冰刀,撫過她湧血的傷口,光潔的皮膚頃刻恢複了原狀。


    白衣巨人抓住她,浮上海麵,頭在碧空,腳踏海底,雙眸熊熊如日月高懸。無邊無際的風雲浪濤在他身周翻湧怒吼,像在沸騰。


    他有多少年沒有這麽生氣過了。


    被人謀奪神力、跌落塵埃的那回,他似乎都沒有這麽生氣,想要捶碎一切、毀滅一切,讓眾生永墮地獄不得超生。


    好啊,原來終於有他放不下的東西了。這可恨得讓人牙癢的小丫頭,終於知道怎麽對付他了——賭他的放不下,賭他的舍不得,賭她的和別人不一樣。


    是啊,如果李昀羲不在了,上下九天,碧落黃泉,他上哪裏能再找回這樣的好魚兒!


    這樣的好魚兒,是茫茫千古唯一的一個,過去不存在,將來也不會有。有她在,就算奉上恒河沙數價值三千世界的寶珠用來交換,他都不會瞅上一眼。那是他發現的璞玉渾金,他親手雕琢的書香劍氣,他親手釋放的亮烈野火。這樣自由肆意的生命應該是屬於他的,可惜她卻不喜歡他。


    怒海平息了,濤聲漸漸靜默。海上一片灰暗,海裏一片漆黑。


    她鬆開了手。昏迷的紅衣少女被金色的光罩裹著,沉入海中。


    茶香嫋嫋。神光回到了慢慢啜茶的李昀羲眼中。


    狂怒的時刻已經過去,她無比冷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男子,看著手邊這個滿麵笑容的懸絲傀儡。一個孩童,攢了一年的零花錢想要得到的玩具,和隨隨便便送到手裏的當然無法相比。曾經她也以為,她珍惜那尾小鯉魚,不過是因為在她身上花費了太多心意和時間。而她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尾小鯉魚遠遠不止是這樣一個玩具,她願意把自己的世界和她分享。


    她又想起了她高聲喊出的那句話:“我最好的夢,是和我最喜歡的人一起去做那些事。你要毀掉他,就是毀掉我的夢!”


    昀羲,我最好的夢,同樣是和你去看名山大川、高天流霞,在巨浪拍擊的懸崖上琴歌一曲。你若要毀掉自己,也就是毀掉我的夢。


    “我歇夠了。”她站起身來,平靜地牽起她最喜歡的人喜歡的人,“走吧。”


    他們去了蘇苗苗的神農堂。因為名頭響,診金也不高,來的病患實在是太多了。蘇苗苗正前堂後院地指揮夥計,見他們來了,高興得念一聲阿彌陀佛,抓白水部去給幾個打架骨折的年輕人接骨,又抽出幾張字紙遞給李昀羲:“昀羲,你去看看後院住著的那幾個疑難病患吧,這是病案。”


    李昀羲答應一聲,挎上小藥箱就去了後院,手裏還提著白水部買的懸絲傀儡。


    這幾個病患得的是纏綿慢症,並不難治。她一彈指,神力似一粒螢火飛去,除去了富商老頭兒腿裏的風濕,複原了賣餅老婆子潰爛的皮膚,摘掉了洗衣婦人臉上的瘤子,洗淨了少年胸腔裏的膿液。病魔像一座山一樣從他們身上移開,突如其來的輕鬆感讓他們哭叫狂喜。


    語無倫次的謝恩也好,額頭出血的叩拜也好,她目不斜視,提著不曾開封的藥箱走過。


    來到最後一間房門口,她看到床上躺著一個斷腿瞎眼的女子,臉上身上還可悲地生著反複無常的紅疹,但依稀還能看出她曾有過的幾分秀色。她的丈夫是個衣衫洗得發白的年輕人,瘦削文弱。他珍愛他的妻子,采了野菊插瓶放在她病榻前。藥煎好了,他用小勺試了藥溫,才坐在床邊,把藥汁一勺一勺地喂進她蒼白幹裂的嘴唇裏。她的眼睛瞎了,但神情卻充滿了溫柔和信任。


    此情此景,美得像一幅畫。


    人間之愛嗎?我來試探一下吧。


    她駐足看了會,才帶著淡淡的笑容,慢慢走了進去。


    年輕人看到她手裏的小藥箱,殷勤地說:“大夫來了?我娘子今日精神尚好。”


    她並不理會,從藥箱中隨意變出一瓶豆粉作勢灑下,女子身上的紅疹瞬間消退。


    年輕人滿臉的驚詫和歡喜。


    她又從藥箱中變出一瓶清水,叫年輕人喂女子飲下。她剛喝完,空落落的雙膝下就生出了小腿和腳。


    年輕人露出狂喜之色,可喜色中又帶了憂慮。


    當她拿出第三個藥瓶時,年輕人突然按住她手裏的藥瓶,跪下磕頭道:“多謝神醫相救,還請借一步說話。”


    那看不見的女子已經沒了全身的麻癢,重獲了一雙能站能跑的玉足。她在狂喜中摸索著自己新生的腿腳,帶著哭腔喊著:“阿恒,阿恒,我好了,我好了!”


    可她的丈夫沒有理她,隻是急著引“神醫”到外麵,分說情形。


    “神醫,我有一事相求。”他深深作揖。


    她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的麵容:“但說無妨。”


    他回頭望了眼室內摸索著起身、聲聲呼喚他的妻子,歎了口氣:“還請神醫,不要治好拙荊的眼睛。”


    她笑了:“為何?”


    年輕人低頭輕道:“她是書香門第的女兒,父祖都曾為官。她家業興盛之時,她對我來說根本就是雲端上的仙女,連看上一眼都是奢望。可天有不測風雲,她家破人亡,未婚夫閉門不納,路上又遭遇劫匪,把她從山上推了下去,腿摔斷了,眼睛被樹枝刺瞎了,身上被毒蟲咬壞了……我才終於撿到了她。她沒了家,沒了腿,沒了眼睛,全身心地仰賴我,我這樣一個家徒四壁、文不成武不就的人才得到了她。”


    他又跪了下來,淚水滴在前麵的石階上。“我不敢想,我不敢想啊……如果有一天,她的病全都好了,有了腿,有了眼睛,有了從前的美貌,她就會看到我有多麽不好,我們家是多麽貧窮,她這樣一個出身高貴、相貌美麗的女子淪落為我的媳婦是多麽天道不公……所以,”他叩頭到地,“還請神醫不要治好她的眼睛!”


    她定定地看著他,眸子清如冰雪。


    他嗚咽道:“隻有這樣,芳兒才依舊會仰賴我,靠我照顧,永遠不會舍我而去。”他的額頭抵在冰冷的石階上,等了許久。


    當一片桐葉被秋葉吹落在階上時,他頭頂上才終於響起了少女的聲音:“你說得很有道理。”


    當世上其他地方都是荊棘叢生、風霜亂落,她當然隻會投入唯一能給她安全和溫暖的懷抱。


    紅衣少女轉身離去,渺如驚鴻影。


    她的眼裏燃燒著希望,燃燒著亮光。


    她感到星鬥在轉、大地在動,風雲即將變色,噩運即將降臨,而他們還一無所知。


    這潑天的災,滅世的禍,好魚兒擋不住,她喜歡的人也不能。


    隻有她荒神才能擋住一切風刀霜劍,將好魚兒護在臂彎。


    等她終於明白失去神寵有多麽悲慘,一定會乖乖地回來。


    她笑起來,身影拉長、變淡,在桂樹下幻成了一個峨冠博帶、麵目平常的白衣男子,懸絲傀儡的頭勒在他手中絲線上,有如吊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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